要独立坚强,但更别忘记,任何时候,你不是一个人的你。
——题记
比起曼哈顿,纽约皇后区的街道更加弥漫着一种炽烈。我是说,即使寒冬也能嗅出,那里的泥土和空气中有种倔强、不屈不挠的个性在涌动,让你忍不住去猜路上形形色色的人到底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要说街上走的人,大致以去曼哈顿城里上班的居多。若是走在城里,包裹了职业的衣服和表情,一个个也都像套着牛皮纸袋的早餐面包圈一样让人看过就忘,容易了解但难以热爱。
但过了东河一进皇后区就不一样了。小贩在高架铁轨排山倒海的轰鸣声中叫卖着西班牙文的小说和《圣经》,蔬菜店里有鲜翠欲滴的仙人掌、秋葵,干的印度小扁豆,玲珑的西番莲,犹太洁食香肠,正宗韩国泡菜,清真便当和中东包,几乎让你应接不暇、无所适从了。若是华人的大超市呢,门口总飘着广式点心诱人的香味,里面就有油晃晃的新鲜鲨鱼翅,以及大筐的活牛蛙虎虎地盯着你……
为什么我一不小心总是说到吃?!从面包圈说到牛蛙……唉!
街上的景也让你看见百般的活气哟!巴黎米兰的时装展比肩立在穷人区的斜对面,叮叮当当的墨西哥音乐和抑扬顿挫的福州话混杂着在左邻右舍弥漫。貌似嘈杂的一团,绕过街道,树影斑驳的一座座小洋房下,却有不知名的野鸟会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停下,歪头梳理羽毛,梳着梳着竟然闭眼睡起午觉,那神态,有让世故的纽约揭下面纱,流露纯真的力量。
哦,这就是我所说的炽烈了。即使寒冬也能嗅出的种种鲜活力量,各个开放出不同的色彩,让你发现生活永远在如此真实而耀眼地继续。据说,这是全美国也许是全世界种族分布最多元的县,全县一半人出生在外国。
我因这个地方想起爱的话题,最初的缘起是我的邻居兼好友涵离开美国回台北。饯行时他半叮咛半自言自语地说,世间的爱大致分两种,一种像国王,一种像天使……你要懂得你是哪种人,你要分辨出你想要哪种爱……我便想起住在皇后区杰克逊高地的一个旧友,不知爱对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多年前在皇后区,一个华人聚居的社区,曾搬来个帅气的男孩。这男孩的名字大家都不太记得了,比如叫阿威?且叫阿威的男孩,让人记得住的是他的帅,以及伶牙俐齿。那是一种天然的吸引人的气质,好像从某个描写北平的30年代的小说里走出来的富家公子,混杂着几丝文气,几丝可爱的年少轻狂和令人心动的温柔。
没错啊,他确实是带北京腔的。
他还真似从某部30年代的小说里走出来一般。
阿威的母亲,当年是天津卫的名旦,戏唱得好,也长了副花容月貌,据说年轻时每每唱毕,常有年长的看客托人到后台搭讪,暧昧地说想和小姐结交,其中的弦外之音则不言而喻。后来成为阿威父亲的先生,一开始还并不知这种种规则。先生也应算得正人君子,留洋背景,国外带回的大家闺秀的摩登太太,还有令人羡慕的高官当。只是某个傍晚跟太太犟嘴之后独自一人去戏院散散心,之后几乎是赌气传了个条子而已。这就被有心的女子留意了,风华正茂、一表人才的,怎会到戏院看人?
她稍一打听,得知先生膝下空虚,于是放下众星捧月的名角架子,主动试敲心门,后来更诞下一对双胞胎男孩,便是阿威和他弟弟了。东边日出西边雨,先生虽不愿舍弃原配,太太执意离开,几分心碎,几分成全,旁人不得而知,此后也音讯渺茫。只是阿威那有心计的母亲得以扶正,后又随夫北上京城。之后的风光和沧桑,就这样牵系了一辈子。
阿威来纽约,也是托母亲的福。本来因为海外关系,阿威的父亲是幸得特批来美的个把人之一。在“文革”刚刚结束的中国,也是凤毛麟角了。阿威的母亲见机会难得,急忙让把最聪明的阿威一起带来,几经辗转,他们安家在了皇后区。
我想阿威应该遗传了他父亲母亲的魅力,是个讨女孩子欢心的人。我甚至可以想见衣采初遇阿威时怦然心动的表情。衣采并没跟我说过他们是怎么相逢的。但像每个女子提起初恋时一样,她脸上依然有淡淡的甜美,那大概是在孤独中倏地被照亮一般。这么帅的男孩,总会让人有压力的吧。衣采却有信心,不仅对她自己,也对他们的未来。那时候衣采还在念大学,而阿威高中毕业了几年,决意不再继续念书,开店挣钱。
衣采第一次把阿威带回家给父母看的时候,多少对父亲的反应有点失望。衣采父亲,也就是郑先生,表现得礼貌有余而热情不足,以这种态度对未来的女婿,几乎是冷漠了。后来知道,他的顾虑是阿威的巧嘴,而衣采却颇不以为然。她一直深信自己的智商和判断力,而父亲在此事上的评价简直相当的不得要领。
他们结婚时,郑先生依然多少有所保留,虽然态度也并不强硬。当女儿坚持自己选择时,他像大部分通情达理的父母都会做的一样,坦陈自己的顾虑,但成全她的追求。他告诉她,祝你们幸福,但如有什么不快,父母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衣采办了保留学籍手续,休了学,跟阿威一起住到廉价租来的店铺里。生活就是开店,而店就是家。不知有多少人曾经有过衣采和阿威一样贫穷而艰难的新婚时代。相濡以沫着,拮据而憧憬着,但衣采依然不敢告诉家人,连婚床都是从外面捡来的人家丢弃的床垫。她自己并不觉得委屈,觉得爱他,和他承受这些不算什么,可她怕面对怜惜的眼神。不久,他们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店慢慢做起来,孩子一天天长大,一个美国梦,看似就这么悉心编织成形。
结婚四五年的时候吧,一天打烊,衣采在店里收拾,捡得一个给顾客包东西的牛皮纸袋,包了些许零钱。她猜到家里宽裕些,丈夫大概自己存了私房钱,不小心抖落,也没觉得怎样,就叫他来认——你掉的钱吗?阿威突然涨红了脸,一脚踢到衣采大腿上:你管什么管!
自小从未挨过打的衣采没见过这架势,本能地反击回去。她不明白丈夫到底怎么了。她知道他常常因为她的能干而感到压力,但岂料暴力成为他的发泄口。她更无法预测,这是她十年噩梦的开始。
我不知人需要怎样的勇气才可以坦然地对旁人讲起自己的伤疤。也许只有衣采这样的人才做得到吧。有第一次之后,阿威像是变了个人,店渐渐不怎么管了,正事也不做。他会因为一个不开心的梦,起床之后就把衣采痛揍一顿,暴力的程度甚至到抄起砖头追出去几条街,直到衣采躲到保姆家打电话报警才罢休。
那时衣采把孩子寄养在保姆家,平时不敢让儿女回来,怕他们看到父母这样子。儿女长大以后,衣采依然觉得这是她当时做的最聪明的决定。每日最平静最欢乐的时光,则是店里收拾停当,她和公公顺路去保姆那陪孩子半小时。
不知为什么她能忍了整整十年,仅仅因为不甘心这段当年不被父亲看好的婚姻,就这么凄凉地结束吗?
2007年秋天,我和衣采在皇后区的华人区法拉盛一家快餐店聊着。周围都是些行色匆匆看似平常的人。衣采依然带着她平时惯有的微笑,正视着我的眼睛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其他有暴力倾向的人——
有啊。我想了想说。
我上初中的时候,夜里时常被一楼的叫喊声吵醒,是那个女人又挨打了。她长得还算漂亮,是楼下一家从小城市娶来的媳妇,在北京没有户口,没有身份,没有任何亲朋好友,跟丈夫挤在公公婆婆狭小的两室一厅。她丈夫似乎是劳改过,找不到工作,后来在农贸市场卖菜。一开始她只是去帮忙,可大家立刻就发现她做得比她丈夫好得多了,不但算得快,整天和和气气也招人喜欢,积攒了不少常客。我从来不知他们为什么打架,只是打得声音分外大,我在睡梦中都分辨得出一下下木棍抽在皮肉上的钝响。他会抽许久,而她则在他手停毕后跑到院子里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一边诅咒她丈夫,一边喊妈妈,声音和着风里野猫的叫声,凄凉得让人发寒。过了一两年看见她大着肚子出来卖菜,我们听到哭声的频率从常常变成了有时,再后来大人的哭声中有了小娃娃的哭声。邻里都见过,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我在那住到小女孩会在她哭的时候喊妈妈才搬走,之后的事情再不清楚。
那个时候衣采呢……
“这些年我遇见很多也同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衣采淡淡地说,“基本全是受害者比施暴者在家外更强,要么见识更广,要么事业更成功。但他们在家暴面前却被伤得无力爬起。世界上有一些强者,在家庭中是温和和软弱的。他们或许在家外选择‘争’的生活,然后把‘不争’的态度留给家里吧,因为心态总要有平衡。而有暴力倾向的人常恰恰反之,在家外唯唯诺诺做好人,在家里露出狰狞的一面……我从家暴中走出来之后才慢慢明白,家暴给人最大的伤害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它让你觉得心里垮了……伤害你的人往往是你很爱的,但那一刻他会用最恶毒的语言侮辱你,他把你的自尊和自信摧毁,更难以置信的是,他能做到让你觉得没有他就活不了。我后来真的脆弱到相信我没有他一定无法生存——而他自己打人之后往往跟没事一样,可能过两天还赔了笑脸买礼物哄我……那些年我的情绪掌握在他手里,哪怕一个平静的日子都像是他恩赐的。打的时候我很快就不再还手,我自信的底线已经被攻破了。”
事情的转变是几年之后,阿威的母亲从北京移民来纽约,婆媳俩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住在一个房檐下。衣采诧异地发现,原来一身文气的公公一直被婆婆施暴,而且两人分开多年重聚,婆婆还会隔三岔五把公公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目睹这些,衣采终于考虑离婚了。在她心中,从未如此坚定地意识到那一纸婚书真真切切是一种家庭关系的延续。发生在上个家庭的事,也会延续到自己,乃至孩子们的身上。而斩断暴力的方法,她能看到的,只有结束和那个家庭的关系。
当时的阿威正变得越发荒唐。他觉得已对衣采有完全的掌控,竟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要从大陆娶个二太太来生几个更漂亮的孩子,而且当真联系到这么一位甘愿献身的女孩,打国际长途到家,衣采接的电话,对方乖巧地称——姐姐你好啊……
她想起父亲在婚前告诉她的,任何时候,那扇门,会为她开着。
十几年来,衣采第一次重新回到从小熟悉的那个世界里。看见孩子长大的过程,她明白了自己在父母面前其实无须掩饰什么。
衣采离婚的时候,还是她大姐出面为她力争,让男方在皇后区杰克逊高地,一片墨西哥裔和亚裔混居的繁华社区购置了一套公寓,供她和孩子们生活。
阿威很快和大陆女孩结了婚。那女孩成了第二个受害者,至今无法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