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梁大志、王富贵、小莲与我,闲谝时常戏称自己为“四大金刚”。后来不知被谁走漏了消息,在班里很是红火了一阵。就连欧阳老师也有所耳闻,某次批改作业,盯着我说:“好好念你的书,别闹什么金刚银刚的……”
欧阳老师戴着眼镜,个子瘦小,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是他说出的话,往往带着分量。难怪小莲一提起他,总是吐一吐舌头,说:“大哥爱管闲事,我们姐弟都怕他。”
母亲还在锄那些“草盛豆苗稀”的谷子。我在杏树底下,一边吃着酸酸的杏子,一边温习着功课。待到良心发现时,又慌忙喂猪和做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搞家务笨手笨脚的,所以一般很少插手。有时也想,别人能做的我为什么就不能呢?大丈夫当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能兼顾,毛泽东还会编草鞋呢!
堂弟跟着村里一帮人,到青海格尔木去打工,回家途中,被丢掉了。回来的人说,水土不服,那里的蚊子成堆,咬得人受不了,加之天热,大都跑了回来。也罢,来回除去路费,还有七毛钱可剩。火车坐过了、青海也逛了,但是十五岁的堂弟不见了。
婶婶听说儿子没回来,整天嚎喊着,像是死了人,声音凄惨而悲凉。
《两地书》一口气读了半本。复习时间,我竟还有这闲情!母亲早早睡了。每日从事田间劳动,她的脸上皱纹益深。想她早年守寡,含辛茹苦,不知道享受为何物,只有劳作和操心,而我,除了学习,还能怎样减轻她的负累?我已经不太愿意妄想。赶紧放下课外书,认认真真地温习功课内心方可安宁。用笔将日历又划掉一天,表明我的学生生活,还有短短的五天了。五天以后,正式上县,领取准考证,走进考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去。
黄芳来过,拿去一本古文翻译。装腔作势地说什么自己整天只知睡觉,什么也没复习。“你好好考吧,我们……我们还不是陪杀场着哩!”
算了吧,在离中考还有四五天的时间里,哪一个考生,不在偷偷做着“拼命三郎”?何况今年同村考中专的人数已不下八个。
黄芳这种女孩子,别看年龄小,虚伪起来,倒是比谁都到家。而且往往看破红尘似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俨然社会上混过十几年的人物。我顶看不惯的,就是这号人,像花一样,在开放的时候就显出凋零的痕迹。
前些日,我就亲眼见过她天天跑邮局,发信。不用看我就知道,她是中了“连锁信”的计。那段时间真是邪了门,不知谁接到一封信,说是如果你同时给不相识的二十人发出同一函件,就将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上面还清清楚楚列举着某某这样做后得了多少多少美元、某某这样做后考取某大学等例,简直是现实版的“天方夜谭”。
这时,我想起高青青,想起那个披肩发的女孩子。我再次翻开那薄薄的纪念册,注视着她文静秀气的相片,偷偷地把她写给我的话,出声地念了出来:
“刘辛,你等着。到那时,到了蒲公英飞离泉湾的时候、到了苦蔓花都能唱歌的时候,我定会送你一缕春风,催开你的笑脸!”是的,到了春天,点点花、青青草,没准会使我心旷神怡的。
只是泉湾太窄、太小,你青青的“一缕春风”究竟能否“催开”我的笑脸,还是个问号。
这样的夜晚,青青该在屋里温习功课吧?她会不会也在偷看我写给他的话?遗憾的是,她未报师范只报了高中。
今天大专就该统考了,想起12号的考试,不由又是一阵紧张。这些年大考小考不知进过多少次考场,可是无论哪一次考试,都无法跟“12号”相比——那是最后的抉择、是桃花源中的那条必经之路—开则通、不开则一辈子也别妄想看到桃花源中人!
瞧我都胡思乱想些什么?便放松下来,一个人赤着脚,在近处的水库里游泳。故乡虽小,却也有绿的叶红的花青的草,还有泉水潺潺、小鸟依人……但是为什么此地的居民却穷了一辈又一辈、苦了一辈又一辈?都说穷山恶水不养人,为什么这么清的泉、这么冬暖夏凉吸引着成群野鸭的地方,依然不养人?纵观泉湾形势,以为僧多粥少、计划生育搞得太迟是贫穷的一个原因;另外,土地贫瘠旱涝交替等自然原因,也大大制约了人们发展生产的积极性。这样分析一番,忽怀疑今年中考成绩下来,如若刘辛也飞不出去也落在此地困守起来,不知道他能比他的祖先,出息多少?
富贵这小子总有些玩世不恭的心态。整天嘻嘻哈哈的,俨然大肚弥勒佛一般大度。下午就见他伙同一帮毛孩子,在附近的园艺站偷桃子吃。究竟偷了几颗,不得而知。反正只听着园子里叽里呱啦乱叫,孩子们则作鸟兽散,满河满滩跑的都是。
马上就要上战场了,他竟还有闲心做贼。
姐姐回娘家,跟母亲谈起我的考学,蛮有把握地说:“能考上!”
她说她前夜做了个梦,梦见好大好大一群羊,而羊把式就是辛子。“他姐夫说,梦见放羊就能做官,辛子的考学一定没问题!”
能否做官,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到时候连录取分数线都跨不过去,那就惨了!尽管上次毕业摸底试我考的不错,但是那还远远不等于我就能通过高考。大考的人数是多少?那是千万人组成的军队,是莘莘学子中的骄子!那竞争,比起毕业考试,真是一个大巫见小巫。
母亲也受了感染,顺便也讲了一个月前三个道婆的事。她说道婆一进门就道喜,说你们家很快要出一个秀才。
不知怎么,这几日,我也迷信得很。总是身不由己地想到考学方面去。比如吃酸杏,冷不防就要数一数吃过的杏子。总数如果是13个,就将其分成1和3,然后二者相加得4,那么就证明今年考试能突破400分大关;总数如果是18个,将1和8拆开相加得9,编不出花样了,就联想“9”跟“有”谐音,那么,又可证明辛子榜上“有”名了……总之什么方便想什么,只要能得出对自己有利的结果。
睡觉前,我居然抓起阄来。我分别在纸上写了“成”与“不成”的字样,团起来撒在地上,然后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口中学着道人诵经的样子,念念有词。犹豫再三,终于顺手抓起一纸团,迫不及待地拆开—上帝,是个“成”字!
成功在远处,就是这么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叫我担着惊受着怕,叫我神经兮兮地紧紧跟着它,生怕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它突然逃之夭夭,无影无踪……要上县了。
整理好几本临时查阅的书本,伏在桌前,望着用过的一张一张草稿纸,看到它们被扔在纸箱里和床头下,我的心里猛然涌起一种悲壮的感情。
母亲在院里铲韭菜,小妹还没有放羊去。她们正忙着准备菜饼,要给参加“战斗”的人一顿美餐。我捏着手里皱巴巴的票子,想昨夜老人将多年的积蓄递到手中的情景,我懂得,这些临行前的嘱托,是比“壮行酒”,更叫人难以下咽的。
小妹的衣衫还需要钱、地里的化肥也需要钱,水费、电费、油盐酱醋……“啥都要钱哩!”……听着老人重重的叹息,我将日记本划出几道深深的印痕。
外公八十几了,拄着拐杖,头颤巍巍的,人问他“好”都听不清。可是走进我房间,看见满桌满床皆是书本,便拿在眼前瞅了瞅,说了三个字:“能—考—上!”
企望愈深,我心头愈重!
领了准考证,明天进考场。大家凑在一起,嬉笑怒骂说东道西,仿佛都不是来打仗的,而是到一个风景点来旅游的。都谈了考不上以后做什么的打算。有人说要利用本地资源开砖瓦厂、有人要一个人闯世界去,更多的,说是考不上就补习,“不到八十岁,誓不罢休!”那样子,比项羽的破釜沉舟,更叫人敬服。
刘辛听着大家的议论,把要说的话都憋在肚子里。我想,众多的压力,迫使我只许胜不许败,这种西楚霸王式的境地,使我没有了半点退路!我能说什么呢?也许到了中考结束,才是我说话的时候吧。
老同学“相见不相识”,也没有“笑问客从何处来”,他们自打转学以后似乎受了圣人传授,时间不到两年,就比人多长了一个脑袋瓜。那气势,好不逼人。
昨夜失眠,头有千斤重。好在语文不难。化学感觉过不了六十分,理科成绩,却也在意料之中。
数学考得够惨!政治仅考了五分“时事”,我却背了好几百题,奶奶的。
黄芳那妮子,真刁!正巧与我并排坐着。见了面先对着我笑,而且那笑容要多复杂有多复杂,只差没喊一声“哥”。逼得我将试卷拿起来,趁监考老师不注意,让她瞧上几眼——那眼睛比鹰吃鸡仔还敏锐,钢笔在纸上记着,眼睛却和激光扫描差不多—这样子也就够可怜的,出了考场,却要画蛇添足地埋怨一通:“简直看不清!下次考英语,一定要发挥眼睛的功能。”
到了没人的时候,她买了两支冰棍递过来。我说我不能吃这个,我牙痛。她难为情了片刻,一下就跑远了……“四大金刚”相聚。说是友谊一场,今日一别,不知几时才能相见,看场电影吧。一来换换脑筋应付明天的最后两场考试,二来也算是一个纪念,一个永久的纪念。小莲戴着眼镜,文文静静的,坐在我旁边。她一边看着银幕,偶尔,又极快地望我一眼。似乎我刘辛马上就要从她身边溜走。她不说话。我知道她想说话。可是我想了几个话题,都没有说出来。相聚千日,终有一别,未来的情景会是何等样子?
心里酸楚楚的,还有些沉重。
从厕所出来,头一昏,胃里一阵恶心,差点摔倒。我忙扶着墙壁,头搭在肩上,等着两眼的金星散光了,才慢慢走向旅店。为了考学,人都玩了命。仿佛生命一钱不值,死又何足惜?
物理又考得很狼狈,妈的,人不能为自己所爱的奋斗!一向偏科,这才尝到其中滋味。本来英语是自己的强项,可是听说仅占总分的30%。那么,即便考个满分吧,也才能添个总分的零头。
仿佛大病一场,头晕,耳鸣。昨夜天没黑就盖了棉袄躺下,一直到了太阳照在屁股上,我才挣扎着坐起来。辛辛苦苦拼搏这么多年,我还从没有如此疲惫过。看来人活的就是点精神,精神松懈下来,骨头就要散架。“凑合”成了口头禅,好像所有的考生都一个感觉。每当他人问及成绩,好也答“凑合”赖也道“凑合”,反正就这么个感觉,你谁也套不出实话来。
我也回答“凑合”,是觉得它是个中性词。不高不低。答“好”吧,万一到时候名落孙山变成笑柄;答“糟”吧,又让人想你念了这么多年书,是吃冷饭的么?
我把所有的草稿纸收起来,卷了一小捆,塞到一个角落里。然后把数理化之类的课本,都统统搁进纸箱。我很不愿意再接触它们,我想离它们远一点,再远一点!
拔麦,是上帝给农人的又一杰作。偌大的天底下,骄阳似火。只见滚滚黄尘中,有一些把身体弯成“几”形的能动的活物,一伸一缩,抢收着成熟的麦子。他们脸上布满汗泥,衣服上渗出一片薄薄的碱,可是很少有人停下来歇息。
我的手掌磨出水泡来。用针刺破后,疼痛难忍。整个夏天,就要这样在毒热的太阳下争分夺秒,人真是个伟大的东西。
为了寻点阴凉,准备晚上突击拔麦。
母亲也和我一样,中午都不回家,让小妹做了饭带到山地里去。我见她草草吃着干饭,忙忙拔麦、捆麦,满脸皆是汗泥的样子,一种内疚,一种不能减轻老人苦痛的内疚,深深地刺疼了我。
我只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自己:多做点、再多做点!
连拔带割,水浇地里的麦子也熟了。
望着一垛一垛的麦子,看着镰刀下一个比一个忙碌的乡亲,我知道,没有耕耘,就没有收获!又割了点草,直到星星挂满树梢,我才用痛得拿不住笔的手,翻一页两页的书。
头昏耳鸣,全身无一处好皮肤。拔麦时溅起的土尘,沾到身上痒痛难受。挠时,血出。一点点,一片片,每天都这样,洗澡也不济事。不知道那些长年累月滚爬在田地里的父辈们,他们是如何一天一天忍受过来的?莫非我这泥土里长大的土包子,竟也变得娇气了么?
有人传言我会考上,说是我与黄芳对了试卷。这段时间因为牛一般的体力劳动,使人暂时对考学的事情降了温。现在有人提起来,心一下子又提紧了。仿佛考取考不取,人都得时刻把自己捆起来,不到成绩公布的那一天,你都无法放松。
母亲却在计划着为我缝被褥,分了家的嫂子也赶着做了双千层布底鞋拿过来,并说这鞋耐磨,走多远的路都不怕磨穿。难得她们一副热心肠!好像从小学到初中,年年都拿奖状、年年成绩优良的人,如果不顺顺当当地考进师范就不天经地义似的。很多乡亲,都被这种推理欺骗着。
富贵的父亲吐了血,听说足有500cc,劳碌大半生、拖儿带女披星戴月地度日,想不到五十多岁,就已经人老珠黄,疾病缠身,俨然气息奄奄了。
前天,我见老人家还与富贵一起,赶着毛驴,去田里驮麦子。富贵不冷不热地说:“辛苦一年,花去不知多少劳力,到头来,竟用一头毛驴,驮了两次!……”
原始的操作,种子化肥的缺乏,以及风不调雨不顺的气候,使这种旱作农业,一日较一日难以维持生计。耕耘的多收获的少,人与土地,如今就剩这种关系了。
在格尔木打工时被丢掉的堂弟,昨天回来了。见了我,无语泪先流。婶婶拉着他的手,哭得劝也劝不住。堂弟说他是因为没有身份证而被当作盲流抓进收容所,做了差不多二十天的苦工才逃出来的。难为他一个人,没念几天书,居然从兰州连扒车带步行,像盲蚊似的东碰西撞地摸索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