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子才十六岁,就好端端嫁了出去。像只不懂事的小羊羔一样,她恋着家。她还无法适应那种来临太早的婚姻。已经跑回来几趟了,说是其夫野蛮不讲理,经常打她!
昨天早晨,有人捎信来,说是慧子被女婿拳打脚踢,头部受了重伤,现在住在医院里。
慧子是三叔的女儿。我这样说是表明她到任何时候都是刘家的人,姓刘。我们不管她,谁管?
探听虚实的人回来说,堂妹被打成脑震荡,女婿畏罪自杀未遂—他从两丈多深的沟崖跳下去,却就摔个昏迷。要不是正好跌在稀泥堆上,也许就不是现在这个结局了。
愤怒中,我感到困惑。我在想,人的幼稚和愚蠢,真是可以发展到极致!新婚没几天,打得死去活来的,如此婚姻,还如何维持?
婶子只知道哭。也不想想当初的她,是怎样不顾一切地把女儿“泼”出去的?
我主张上诉。无论领不领结婚证,既然已经闹到这种程度,只有打官司才能平息矛盾。可是三婶又反对,害怕女方上诉后男方提出退彩礼。她是“想叫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我又没辙。
到医院,见了两个伤号,各个闭着眼睛呻吟。两家的人,敌我对视似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闹嚷嚷半日,没有结果。
到了街上,发现黄芳与一男生并排走着。故意低头欲避开,却见她走上来,手一指,说:“我表哥。今年也考师范。”
聊过几句,知道他们刚刚去看了电影,名叫《红房子,白房子,黑房子》。先前曾闻黄芳与其表兄恋爱的故事,现在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其兄发型很帅,只是略有轻浮迹象。
欧阳老师在街上买菜,告诉我,统考成绩这两天就下来了。到时候,他帮我填志愿表。仿佛我的考学真能成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这时候,我才深深觉出,在我的周围,有着一道坚固而温暖的保护层,促使我在冰冷的山道中,不因为严寒而冻僵!
富贵得知确切消息:今年录取分数线为430分。而他自己才考了270分!
我忽然感到我们这一大帮兄妹,一下子都变成了乞丐的口袋,不跪在地上讨要,是永远也直不起来了。
我的心于是像从雪峰上滑下来,到处都沾满了冰粒。
昨日青青斗胆闯进寒室,与我谈了那么多知心的话,唯独没有谈及辛子落榜后的出路问题。她是那么胸有成竹不容置疑地肯定着我的成绩,给我做了那么多上大学考研究生的设想,为什么,就没有想到“430分”这个不祥的数字呢?为什么,她还记着我头痛的老毛病?为什么,她还鼓励我的创作,说出“你能成功,你必须成功”的话来?
她知道自己越过高中录取分数线,乐得什么似的。并带走了我的英语笔记,说是要趁早在暑期补习补习,以免将来掉队。她会不知道我的英语笔记从不借人?她哪儿来那么多的自信?俨然久在一处觅食的灰鸽子,从此以后不知道要在哪一块荞麦地里相逢,她却还扑扇着翅膀,只顾着朝前飞,忘记另外那只灰鸽子,正迷茫着双眼、喑哑着鸽哨,期待黎明的早晨,究竟是太阳还是冰雪……我感觉不到七月的闷热了。我的整个身心都被未知的分数和未知的命运笼罩着,焦躁而不安。
可是我真的还未死去!
纵然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透进希望,纵然十多年的日子都可以变成文字写在纸上,纵然我把白天和黑夜都装订起来,我的398分的成绩是已经白纸黑字地印在这个小册子里,一辈子都改不掉了!
应当改变的,是刘辛的命运。是的,满世界的梦幻都已破灭。再也看不到幻觉,再也听不到梦呓了,生命里顿然布满刀光剑影,像金庸笔下的魔窟!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回家来的。我的脑子里,还响着欧阳小莲那几近天真的问话:“是不是搞错了?给校长说一说,把你的试卷查一查……不可能吧?”
这么多年的头昏脑涨总共加起来,还不及现在的感觉叫人心痛!我捶打着欲裂的头颅,满屋子嘶喊着,像囚在牢笼里的困兽,不能自己。
永别了,我的学生时代!
真该喝一瓶酒,嘴里唱着“没有天哪有地”,然后手脚并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将那些残存在世界上碍手碍脚的东西都统统砸碎,剩了一个孤孤单单的影子,在平淡的日子里划上永恒。
娘啊,你没有教我做这样没用的人啊!
就算我吃几粒安眠药,把自己囫囵地交给泥土;或者伸出一只手指,在电线上轻轻一碰。可是我这一辈子,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我知道我不是命运的宠儿。但我也清楚,弃儿们的路,还得靠弃儿们自己顽强地行走,哪怕脚板走烂,哪怕膝盖已经磨穿……“你可以搞创作。”是的,我为什么不可以搞创作?在落榜者的残人堆里,我为什么不可以嚎叫着冲出来?除了考学、除了补习、除了挣扎在千万人拥挤着窄窄的小路上,难道我就不可以另辟蹊径,另外穿上一套魔鬼的行装,嘶喊着跟贫困作斗争,跟命运比高低吗?
我突然感觉到我很伟大。
既然不能死,就还得好好活。
把在学校里构思已久的小说稿找出来,写了提纲,归纳了素材,准备明天正式写作。计划先搞得庞大一些,免得再落入老套和小家子气的圈子里去。
学校念书时因时间紧张,脑子里一个一个故事都被PASS 了,现在想认认真真写东西,心里又似乎没有底儿。下午富贵来,说了欧阳小莲已过分数线的事。他说话一字一句的,我知道他的目的—他是想看我的笑话。隐隐约约,他们曾经妄加猜测过我和小莲的关系。
好在我对此已经想淡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的一句议论也没发。我看到他对我的无谓表现,深感失望。
我能怎么样呢?所有的故事都已结束。无论四大金刚还是五大金刚,第一个败下阵来的,第一个变成稀泥被淘汰出局的人,还有什么资格痴情和浪漫呢?
在县城买书,正见小莲和一个陌生女子走过来。她们兴致好高的样子,一边还吃着雪糕。若在平时,我准会迎上去或者远远打个招呼,可是今天,我竟怯怯的,像见了老师一样地躲开了。
才仅仅几天时间?当年“四大金刚”的老大,今天却像老鼠似的不敢见小妹了。就算是人家考上了,与你不在一条战线上了,可是你总还是原先的你吧?你没有偷没有抢没有做丢脸的事情,顶多,也就是一个愿望的破灭罢了,凭什么你要惧怕你们曾经称兄道弟的哥们儿呢?
柴油灯昏暗、阴沉,像怀着满腹心事。灯蛾却孩子似的,不知天高地厚地嬉戏着。我注视着这微小的生命,想着刹那间它将可能成为灯火的殉葬品时,在夜里,眼前忽然有一股寒光闪进来,叫人颤抖不已。
脑子开始不停地运行在《淡淡的沙枣花》中。它将涉及封建意识里残缺不全的爱情、社会底层中百姓的命运和际遇,还有当前社会上存在的有些不合理现象都会在我的笔下得以尽情地宣泄!我想挖掘生活中潜藏的美,但是我更愿意鞭挞、抨击那些像蛀虫一样横行在光明中的东西—我的眼里已揉进太多的沙粒,任何一种渣滓,都将是我憎恶的对象。
我孕育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只愿你快快生出来,少些傻气,多些聪慧。就像如今的父母们一样,在自己这一代丢失的东西,在自己无法实现和企及的希望变成肥皂泡之后,他们即把一切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哪怕自己累死,自己完全丧失了享受生活的权利,只要看着后辈们茁壮成长起来,看着他们无忧无虑、学有所成,那么,所有的苦难就都上升成无价的财富。
我的“沙枣花”,我之于你,就是希望有人抱你、亲你、爱你如早春的小花,你懂得吗?
《淡淡的沙枣花》写了三万字了,不管丑陋与否,就总会有收获的。
我须得下狠心,把自己这一百来斤统统缴出去,然后卖给文学,看终究能值多少钱?!
写作之余,我总想哭。真的,这几天我的眼眶老是不由自主地酸涩。尤其当我看到母亲拖着年迈的身体出入在田地中时,所有的幻想便一下子消失殆尽!面对现实,我老想着,这辈子,就这么玩命似的写点文字,看点书么?家徒四壁,前程茫茫,还要母亲劳苦到什么时候?明显的,在我落榜的消息传开之后,在确定自己的期望被我的不争气击得七零八落之后,她的眼神一夜间暗淡了,她的头发一夜间花白了,她的小脚,一夜间颤巍开了……她没有说一句责怪的话,但是我知道,在老人的心目中,苦痛比之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分数成为定局后,大家都开始学着接受。所以近几日,少有朋友串门,院子更加空落。麻雀们倒是自在,躲在树上独自梳理着羽毛。
我又在想着出走。一个人,骑辆自行车,在风中雨中颠簸一生,也是人生至高境界。上学时,我曾不止一次地吹过牛,说是未来如果不能如意,最少也要在大学门外干些令大学生们瞠目的事儿。或者出门一头驴,孤旅撒哈拉沙漠;要么就潜心著书,做个“曹雪芹之二”……那气势把梁大志、王富贵都震了!他们于是以为我野心勃勃。我还不罢休,口沫横飞地讲述柳宗元、安徒生皆为光棍的故事,惹得几个家伙嗷嗷直叫:“到时候可别忘了还有一个欧阳小莲呢……”
呜呼,我说不出话。
六月暴雨多,老百姓只有憋足了劲儿,在黄尘滚滚中抢收粮食。汗水流在眼睛里,都顾不上擦一擦,手上到处打满水泡,到处疼痛难忍……两只露在背心外的胳膊,晒得茄子一般黝黑,头发干枯皮肤奇痒,到处是汗泥,到处是麦根刺烂的小伤口——不在“撒哈拉大沙漠”更做不成“曹雪芹之二”,现实中的刘辛就是这个样子。苦得和泥猴一般。蜕着皮、流着血、说着脏话……我看不起这种跟祖先没有分别的劳动,我鄙视落后,憎恶愚蠢和麻木—可是,我身在巴掌大的泉湾里,一步都挪不出去!
《淡淡的沙枣花》时断时续,好不磨人。越往后写,便越是感到笔头的钝拙。我佩服王蒙在十九岁就能写出《青春万岁》,还有刘绍棠,他们的天才气质,不能不叫人折服。
只好多看些书,把头整得昏昏沉沉,直到爆炸为止。我爱黄昏,爱在黄昏默默地散步,默默地注视远方,回忆青春的花絮。我更爱看黄昏中的炊烟:那么安宁、那么朴素、那么诱人地叫你在无论什么时候都弃不下人间的温馨。
三毛说:“好好地生活,生活比创作重要。”
又是数日不曾动笔。六月抢收,现在又要抢耕,每每夜半就早早起来,喂驴、收拾耕具、准备干粮,然后急匆匆在浓重的夜色中赶路、抢耕、与牲口较劲儿……下午耕归,人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又不忍心骑牲口,想它们流的汗水并不比我少,便扯着嗓子吼了几句。
听说小莲分到林业学校了,虽在本省,却也是何其辉煌!忆考完试那天,她吐着舌头连说自己“不行”,当时我还为她的谦虚开了句玩笑,现在看看,我有一种快完蛋的感觉。
青青也将上次送我的《紫贝壳》拿去了,说是近来无事,想以此消遣。我点头递给她,想问她我的英语笔记看完了没有,可是动了动口,就又忍了下来。巾帼不怜须眉,大丈夫岂能如小人般落井下石,计较鸡毛蒜皮?
千里马们都将驰到理想的彼岸去。我这只柔弱的老绵羊呢?
我不能吃到嫩嫩的青草,硬实的大麦,可我总不能在茫茫白雪中就地跪倒,像困兽一样等死吧?我得用我纤细的四足踩掉埋于蒿草上的积雪,用我的双唇紧伏细软的草茎——无论如何,我总得活下去,不是吗?
南柯一梦。
竟梦见小莲来信了!信封又大又厚,沉甸甸的。我忐忑而激动地拿了剪刀启开,却是她用过的一本极糟糕的练习本……一个落榜者,活到今天这个位置,还有什么话好说?“要生存,先把泪擦干”,“坐以待毙只会更加狼狈”,“生气不如争气”,我……我气急败坏地拿了铁锹,在深山里浪荡了一天。
顺便挖了一小捆地骨皮,晚上借着灯光,一块一块地敲了下来。
昨日见“老扁头”,惊奇而怜悯地看着我的背影,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刘家前几代把官做尽了!”
传说太爷的父亲是七品以上的官职。太姥姥还曾经是皇家用人,到了爷爷这一辈,却是每况愈下,除了鞭子,还拿鞭子,代代务农,代代受穷。连一个上过高小的学生都没有。如今,我算是能识几个大字,可是,这些字合起来能装一箩筐吗?
下午小雨,狂风大作。我跑出去半天,最后趴在谷地里大哭起来……秋风在耳边吹着,麻雀在头顶穿行,我想起有人说“安徒生就是《丑小鸭》,《丑小鸭》就是安徒生”的话,忽然想到我就是麻雀,麻雀不就是我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落榜吗?蒲松龄考了半辈子,也没有走上仕途,中国的农民还有八亿多呢!
我变成阿Q 了。
梁大志来家,本没啥好招待,加之暖壶无水,更叫人难堪。“四大金刚”如今都这般感情了!此一时彼一时,刚刚不到两个月,铁哥们就自动解散了。
知道他花了钱当了“回炉生”,便将自己的几本资料给了他。梁的家境与我差不多,父亲亦故,与一瞎母艰难度日。我跟大志好,原也有“同病相怜”的因素在内。
梁年龄还小,勤奋。他认为我文科纯熟,理当赴校补习,“再冲刺一回!”面对他的诚挚,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多日的苦痛积郁于心,如今,算是把仕途看得淡了。他却又提起来。母亲病着,小妹放着羊,我真的不想再难为这个穷家了。
大志走的时候,紧紧地握了我的手。
晚上,吃过饭回到卧室,我放了一把火,把五万多字的初稿点着了。
我把小妹解放了。才12岁的女孩子,整日钻进深山跟乌鸦打交道,难怪她一提起放羊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