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羊鞭,我从此变成了一个放羊人。牧归到家,小妹勤快地端水、端饭,比小佣人还要殷勤。小小年纪,大字不识几个,却会暖人的心。也许是她看着有人接替了她的羊鞭她内心怀着感激吧?也许是穷人家的孩子早长大,小妹杏花已经能用一个大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了。
不久前的某日,曾发现我的一本较厚的书里夹满了一片片的小树叶。待细看时,却见树叶的近旁都用铅笔写着“羊书页”、“杏书页”之类的东西——这一定是小妹的杰作。看着发干的树叶,想着一个女孩子在摘下叶子藏进书里的时候,她的那种好奇,那份奇异的心情,我的眼泪几乎又要涌出来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十二岁的女孩子,还穿着褴褛的衣服,常常,连洗发的最便宜的用品都没有!偶尔,我在早晨的阳光下,发现她站在门前头,望着辽阔的蓝天出神的样子,我的心,就像被什么刺了一般。
翻看毕业留念册,欧阳小莲的那句“你却有扩展宇宙的根”又使人浮想联翩。是的,我有“根”。小莲,你该知道,只要有根,就不愁不出土;只要有根就不愁不发芽,不长成参天大树!可是我的根,现在却要被埋在山的土层里,每年的春夏,长一撮一撮最低贱的小草,供冬日的羊们啃几口。
堂弟要去当兵了,穿着一身大大的军装,在人前走来走去的,比之从前,是气派了许多。也罢,在山里忙忙碌碌一辈子,迟早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有机会到外面转一转,闯一闯,总是好的。
进屋见母亲和杏花做饭,烟熏火燎的,满屋子连人影都看不见。便心血来潮,出门弄了一大堆树叶和麦草,倒进粪坑里,然后找来一截塑料管,插入最底部,一个简易沼气池就做好了。
母亲见状,疑惑地问:“又搞啥名堂?”我望了一眼她因烟雾眯出的眼泪,笑着说明原委,杏花听了,马上在外面对她的同伴说“我哥造了一个炉子,根本不冒烟……”我在山中放羊的时候,听着山风像孤鬼一样呻吟、老鸹在深谷“哇哇”嚷叫时,忽想起我那一辈子都做不成饭的“沼气池”,禁不住又要哀鸣了。
富贵说,黄芳疯了。
黄芳与其表兄曾经约定:成功后同上一所学校。就是那次看了《白房子,红房子,黑房子》之后,他们的关系更加明朗化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谓痴男情女。但是这种蒙眬式的爱情,却在男方刚一接到录取通知书的瞬间,就顿然破碎!看来,那几十封“联锁信”并不能改变黄芳的命运,同学一场,一个柔弱的女子,虽然轻浮,却有着圆而小巧的眼睛。现在疯疯癫癫地跑出来,披一头乱发,唱一唱情哥情妹,那样子,真是丑陋无比。我真想近前去看看,哪怕是打个手势安慰安慰她,也比她成天脱了裤子,四处找青年男子“报仇雪耻”的好。富贵却只顾笑,边学着黄芳的腔调边模仿着淫邪的动作。“有人看见她在村里的磨坊跟一个半大小子搂搂抱抱,就提起砖头砸了过去……”
我有一个远方朋友,她在信中这样形容了我们的处境:“七月,我们这帮十年寒窗下的莘莘学子,在黑色的氛围中,把自己的血肉献出去,任上苍宰割,任命运摆弄……”
“黑色的七月”,老在我的眼前晃荡。
“老扁头”七十多岁,竟还能拄着拐杖放羊。下午在山中饮水,便闲扯。老家伙当过地主,脑袋里装着许多故事。他见我吃着包谷面“甜馍馍”,便故意拿了自己的干粮袋,掏出一个白面馒头,伸到我的眼前,说:“吃去,都吃了去!”我听见他的话音里带着点“嗟”的味道,就给挡了回去。我说我喜欢吃甜食,“甜馍馍”又软又香,比白面馒头还好!
他迟疑了几秒钟,只好自己吃了起来。
最近牙龈出血,偶尔还有些痛。便狠心买了牙刷牙膏,开始了有生第一次刷牙——在故乡,还有多少像我这般大的小伙子没有刷牙的历史?
前天,村里放电影,收门票,每人两角。高音喇叭刚在村子上空响起,二流子顾永宝就径直闯了进去。守门者挡住要钱,他哼了一声,说:“没有!”
“都没有这电影还放不放?借去!”“两毛钱要在哪里去借?老子不看了!”我在暗中听见顾永宝的话,就觉着这家伙居心不良,果然不到一刻钟,电灯突然熄灭,音响全部消失——电源被掐断了。
顾永宝之流,其实只能算是“家门上的狗”。在村里这帮温顺的良民面前,他是力大雄猛、龇牙裂嘴的狮子,到了外面,听说只是刚出县城,就连一条哈巴狗也不如。知道底细的人说,他在挤公共汽车时,肚脐下三寸不小心撞在人家姑娘的屁股上,立马被一帮男子给了个狗啃屎,鼻青脸肿地逃了回来。
回来也就算了,没人问他究竟如何受了伤,偏他做贼心虚,竟反吹嘘自己在外面如何英雄,如何如何赤手擒歹徒,等到目击者把底露出来,顾永宝就实实变成一只癞皮狗了……“老扁头”此人,不识字,却能说会道。虽瞎了一只右眼,可脑子还挺活跃,想不到还能说一口板话,真是奇迹!
例如幼儿淘气,他想教训一顿,手还没伸出来,对方已大哭不止。他便笑着说:“我的娃,你莫怕,爹打你,手空抓。说你娘,真可怕,心狠手毒脚也辣。”
有人提起他的瞎眼,他即来了灵感,而且随手拣起树枝与瓦片,敲着节奏,道了起来:
说当年,道当年,当年战斗够凄惨。敌人上来一大片,头上飞机丢炸弹。我们虽是侦察连,人员只有一个班。突然一阵风声响,我的眼珠找不见。
老家伙当过兵,见识广,若在外边培养培养,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只是许多年的种地生涯,即便一个天才,也被同化了。被平庸吞食掉的,岂止一个老不中用的“老扁头”?
堂妹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快两个月了,她就一直住在娘家。自打出事以来,男方就再也没有来过人影,似乎一打一闹,这婚姻就会不了了之。慧子也真傻,以为自己从此就脱胎换骨离了苦海,可以自由可以重新选择了。就在她将藏了多日的血衣洗干净,就在她快要忘了自己的脑震荡还未痊愈的时候,有人带着说客,请她回去。
她哭着跑了出来。她死也不回去,她说。她的泪水如泉涌一样。我不得不过去,陪着“说客”们,周旋了半个夜晚。
天旱无雨,人倒在其次,羊可就造了孽!家门口的山地多已被开发,荒草一日少似一日。不得已,就像牧民迁徙一般,我跟随三叔把羊群赶到了离家二十多里以外的地方。
东西草草收拾好,把羊圈进简易圈内,人住在前人挖好的一管土窑里,天就黑了下来。一盏柴油灯冒着青烟,爷父两个忙忙地搭火造饭、收拾床铺(其实是一方土炕,三叔寻了点蒿子煨好),样子真像是安了家。羊在静夜中咀嚼,夜猫子在山谷里怪叫,一切都是陌生的、新奇的,透着些寂寞。
远离家门,走入故乡腹地,一头扎进山谷,消息就更闭塞了。什么“四大金刚”、“老扁头”、顾永宝之流,怕是要彻底隔膜干净。生生变成“桃花源”中人,把纷繁的人流都杜绝起来,一个人吃饭放羊、思想—那又是怎样一种境地呢?
进山两天,羊倒是有了草吃,放羊人,却变成了干塬上的老榆树!
为了省水,三叔不让洗脸。我带来的牙刷牙膏,更成了土窑的奢侈品,被冷落在墙角,沾了许多的灰尘。八月的天气,还不是太凉,汗一出来,耳后根就能搓出一卷一卷的汗泥。离家二十多里,用驴驮来的甜水自然不敢浪费,我只好在饮羊的时候,在那条深涧里,捧几捧麻酥酥的咸水擦在脸上—很快,皮肤干裂起来,皴得都有了口子。
三叔整日叼一锅旱烟,佝偻着腰,系一条毛绳,在山羊都立不住的陡崖上,拔一根一根坚硬似铁的芨芨。而且每日一捆,背来架在窑洞的顶上。起风的时候,芨芨摇曳出动听的声音,只是我的心底,懂得那声音包含着多少辛苦。他却望着它们,骄傲地说:“等芨芨晒干,编些背篓到集上卖……”三叔穿着一双牛皮补牛皮的鞋,他的衣服仿佛多年没有洗,尤其他那顶渗满油汗的破帽子,更叫人不忍多看。
他也教我拔那种东西,可是我只拔了很细的一点手就磨出好几个水泡来。他叹了口气,只说我书没念成人倒变得不经风雨了。他就又让我在山上捡点发菜,然而很长的一个下午,我手里积攒的“黑金子”还不够野鸽子下的蛋大!
在暗淡的灯光下,我只有看村里借来的三本《西游记》。遥远的故事和发黄的文字,使我的夜空充满神奇,我对三叔讲唐僧、讲猪八戒,三叔则在一明一暗的旱烟火星里,给我说苦难、道艰辛。
重新挖地骨皮。不管山高路陡,不管岁月寂寞到何种程度,做人,总要比三叔强一些吧?老人尚且能在陡崖上拔芨芨,我为什么就不能挖点草药卖点小钱呢?白天挖回来,黄昏将皮蜕尽,晒干拿到药材公司,不是就有买书的资金了吗?
没有日历,没有钟表,在这“空山不见人”的地方,只有我和老人,还有那群并不很肥的羊只。我们像两只没有家的蚂蚁,在土窑里钻进钻出、在山头上跑过来跑过去……明天是国庆节,街头上该又是红旗招展,歌声飘扬了。那些喝着啤酒会着情人的人、那些旋转在霓虹灯下却倍感寂寞的人、那些忘了父母的生日却骑着老头子的摩托住着老头子的三室一厅的人、那些一顿饭吃掉上千元一条裤子够普通农民吃喝六百日子的人,他们是不会想到羊的主人,如何在清冷的寒凛凛的土窑中,喝着有限的水、吃着粗糙的饭食……哥哥来送水,顺路带了两封信来。一封是堂弟刘钉来的,一封则是欧阳小莲从林业学校寄来的。
在无垠的荒漠中,在跋涉者快要孤独得发疯的时候,突然收到远方朋友的信,我都忍不住要流起泪来了!
刘钉的信,虽然错白字满篇、语句也不通顺,但是对于一个没上过几天学的他来说,已经有些勉为其难了。我拆开小莲的信,望着那些熟悉的字体,想着这许多日的大起大落、颠簸不定的生活,我真的有些控制不住,急急忙忙地走出窑洞,跑到一个避风的地方,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辛子哥:
听人说,你很痛苦。不是你已熟读兵书,早知“胜败乃兵家常事”吗?当然,情绪低落这很正常,但你不能因此而沉沦,这对你本身是非常的不利!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到了何种程度,你都应当乐观起来、高兴起来,好吗?
考不上,再补习一年,你才是第一年补习,怕什么?人家还有上过七八年补习班的人呢!我想你犹豫的是家里的经济情况。但是你要知道,父母宁可让自己苦一点,都愿让孩子读好书,将来有出息——如果看到自己的孩子和他们一样苦于田间,他们的心里会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