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学识是毫无疑问的,那全都是考场上的失误。和你比起来,我只不过是瞎猫撞见死耗子,考上学算我运气。“四大金刚”中,我最佩服你的语文和英语,尤其你的勤奋和刻苦更是时常鞭策我激励我的鞭子!有时候,我都奇怪你哪来那么好的悟性,简直比我哥更能理解文章的潜在含义。我哥也时常谈起你,说你的文章朴实和成熟,很可能来自你不间断地记日记和艰难的生活!“自古雄才多磨难。”我深信这一点,我也希望苦闷中的你,能自己跌倒自己爬,永远做我的表率。
去年,我爸准备不让我上学了,我坚决不干!你不是曾有一段对“路”的感悟吗?那次我在我哥的房子里,一个人翻着你的作文,真的,我被你的渊博和热情打动了——我把其中的几段,摘抄在我的笔记本里。即使在今天翻开来,我同样也能感受到跳动在你胸中那颗不安分的野心。辛子哥,珍惜你的才华吧!要知道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双期待的眼睛,永远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你……今天就写到这里,有事再谈吧!
三叔让我写了回信,嘱我写上“刘钉收”以后,他才放心地说:“到县城发了去,赶紧!免得娃娃挂心。”
都几个月了,弹指一挥间。我骑着自行车到了县城,看熙熙攘攘的人群,飞驰的车辆和豪华的装饰,我的心顿时有一种走出“桃花源”的开朗。
真有缘分,能见到青青,一头披肩发,一身牛仔服,亭亭玉立的样子能把人心揪了去!她撒娇般地走在几个男生中间,手里拿着一个纸卷,蹦蹦跳跳的,一副公主模样。我准备走过去,亏她眼尖,能主动走过来。
我们的谈话很简短,也很客套。我们的口气也像一台没了电的收音机,只听“嗞嗞嗞”的吱啦声,听不出究竟是在唱歌,还是正在哭泣。我们的友谊,很自然地就要结束了!没有时间,没有地点,就像花开花谢一样,一晃儿的事。
她没有再问起我的头痛病,没有再说“你能成功、你必须成功”的话。她戴着一副小巧的黑边眼镜,潦草地说了声“你忙啊”,就笑了笑,追随那帮还在近处等她的男生去了。
给三叔带了炒面,还有罐咸菜。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才磨蹭到土窑跟前。在一座荒凉的小山中,有一处龇牙咧嘴的土窑,土窑被灶烟熏得黑一块黄一块的,像是患着疾病—而在这样一种境地,却就容纳着一颗狂妄之心,一个从不愿低头却总是难以抬头的人!
累。脚酸得站也站不稳,我顺势丢开炒面袋,还有咸菜罐。菜撒了一地,盐水横竖直流。三叔闻声进来,先是惊讶,尔后慌忙拿起锅铲小心翼翼地将菜夹在碗里,并用舌头,一伸一缩地舔干净了流在罐子上的盐水……三叔,我真想一个人跑出去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我不是什么拿得起放得下的将军,我是一只受伤的小灰兔,在冬天的田野里,一瘸一拐地寻求阳光的呵护。
心灵受过伤痛之后,我烧了写成的不少稿件。小莲让我乐观起来,让我“再补习一年”。好吧,我就在这山里补习吧,我就在一天一夜的大雪之后,就在这山门被封而我们连一点防冻的工具都没有的时候,听着老人的叹息,听着羊们饥饿的呼唤,我就躺在寒酸的土窑里补习吧!我用寒冷做文章,用孤独解析方程,用一片一片飞舞的雪花当作补充脑力的药片吧。
早晨,雪稍微小了一些,但是寒风,却更疯狂了起来。老人看不惯羊在饥饿中骚乱的样子,催我一同赶着羊群出了圈。我穿着一双两头露肉的帆布鞋,双脚踏进雪中,随即被淹没殆尽。有的地方,雪已经齐膝深了,我拿着铁锹,三叔拿着一把扫帚,我们一步一个脚印的把羊赶到了山上。
山上的风更大,嗖嗖的,羊都冻得站不稳当。我的破帆布鞋中的双脚,很快的,就像冻在冰窟里的蝴蝶,一下子僵在里面,锥子剜一样疼起来。
三叔穿着青绒布鞋,雪倒化得慢些。布鞋的光滑程度比胶鞋差,所以他还能稳住阵脚。立在风中,两个小时左右,我的冻僵的脚被石头一绊,就像滚雪球一样从山顶上一直滚下来,我的眼睛闭着,浑身都灌进了刺人心脾的雪粒。
脚踝受伤,脸部胳膊都被尖刺划破了。我的裤子从裤裆一直撕到裤脚,像蝙蝠一样,迷茫在昏暗的夜空下。我躺下来,默望天空下纷纷扬扬的雪片,听三叔一声较一声重的叹息,我说:“明天就是把羊全部饿死,我也不放去了!”
天气愈加寒冷,雪仍下个不停。已经冻死了三只羊羔,家里还没有人影来。我和三叔完全变成孤岛上的鲁滨逊,没有救援,没有消息,又近乎没有了食物!我们的用水,是外面的积雪。我们的三餐,变成了米饭就咸盐……炕倒是热的,却放了好几个冻得发抖的羊羔。
“天要收人哩!”老人只是一个劲地重复这句话。去年夏天,一场冷暴雨,把羊连冻带冲,两个小时左右,就糟蹋了大半群!风平浪静之后,我们收拾残局,光死羊的尸骸就拉了整整一“东风”汽车!回来的时候,两个羊把式叹息了一路哽咽了一路,尤其三叔,胡子拉碴满脸老泪,使人不忍目睹。我那时正上初三,还不大懂得羊对农人的重要性,短短两个月时间,使我忽然清醒地意识到:在十年九旱的泉湾,哪一样都离不开羊,羊就是财源,羊就是维持生存的基本。
“养吧,旱的时候旱死,涝的时候涝死;不养吧,地里没粪上、家里没钱花……”
三叔的泪,是已经把心淹住了。
半夜里,三叔又抱了几只奄奄一息的羊羔进窑。窑里塞满了大小不一的羊只。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出出进进抱来抱去,顾过来顾过去,羊还是一只接一只地死去!
窑里弥漫着闭气的尿臊味。三叔除了一个劲地煨炕、点火,还将被褥和皮袄都铺开来。全部裹在羊的身上,他自己,则睁着失神的眼睛一会儿吹火、一会儿把死去的羊只心疼地抱出去——黎明前,他居然跪在窑洞前,脱光衣服叩头作揖敬起神来。
望着他被雪光反衬着的老迈的躯体,我忍住再度流出的眼泪,对老人说:“三叔,羊死了我们不养罢了,你干吗这么折腾自己?”“你知道个啥?你还有心思写字!庄户人啥指望?你……哎哟,我的天哟……”
回到家里,天已放晴,又是一如既往的太阳。
洪水、大雪、虫灾、风灾,这一切的苦难,把以土地为衣食父母的百姓们,折腾得不知道姓张姓李了!经过两天的奋战,救援者连扫带铲连推带拉地修了一条便道。到了黄昏,我们山里山外的人才走到了一起。
可是“大汇合”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和三叔的羊圈里,统统赶不出五只活羊了。当大家看着雪覆盖着一堆一堆的死羊时,一个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三叔号了一夜。我知道老人之于羊的感情,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复杂。他看着活下来的三只羊,抱住其中的一只羊头,又像孩子似的大哭了起来!
到了这时候,没有人再会有信心了。母亲早哭得拉也拉不起来,小妹杏花,等问明了详情,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拉着我的胳膊,哭喊道:“你赔我的青头头、你赔我的马耳子……”
我决定出走。
正好同村有赴往内蒙古打工的,我便想跟着他们去。我再也不会去放羊了。我再也不会指望它、依靠它,把它像土地一样侍弄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为什么要死守穷困,像麻雀一样只会啁啾在低低的屋檐下呢?大千世界,我就不信没有我们生存的隙地?
到学校转了一圈,跟梁大志谈了好些知已的话。友谊一场,再度相逢,不免有种感动。只是不同的道路不同的感觉,一时半会又无从谈起。
在欧阳老师处拿了好几封信来(我嫌村里收信不方便,便嘱老师代转的),拆开看时,大多是购书目录、诗歌联谊会之类的东西,最后两封,才是莲莲来的。
我骑着自行车,离开学校,一直走到路途中的一道大桥下,才躲在水泥柱外,静心看起信来:
辛子,您好!
十二号收到你的信,很让我不安。真的,请让我先写下这样一句话:无论如何,请相信我对朋友的真诚!
就在收到你的信件以前,我病了。虽说不是卧床不起,但那滋味也够人受的了。起初以为很快就能好,所以我就没有吃药,没想到病情越来越重,几至抵抗不住,当时我真是急死了!因为病痛,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吃不下东西,一天到晚头昏脑涨,精神也短三分……这期间,我给你写了信,妄想给要好的朋友倾诉一下,没想到,你却躲在家里,对我的怨恨积累得那么深!
事实上,我,莲莲,也是十二分平常,十二分普通的一个人,没有什么值得我向人们炫耀的,更没有什么可作为自认为高人一等的资本。我太平常了,任何人都是我的老师。任何人都有做我老师的资本!朋友们更了解我的优点和缺点,所以更是我的老师,尤其你刘辛,自打我认识你,自从我们同坐在一张桌子上学习一年半以后,我就一直没有把你当作普通人看待。我认为你刻苦、勤奋、有志向,哪里想到,你竟是这般狭隘、自私、不通情理……你好自为之吧,我一万个祝福为你!
莲莲愤笔。
我有些吃惊莲莲的变化,也暗暗回忆我给她写的那封信的内容,同时,我又迫不及待地打开她的第二封信:
辛子哥:
原谅我的直率!我知道,其实你的心,比我更容易受伤害。尽管你因为落榜的苦痛,向我道了怨言,但是做小妹妹的,也不应该责怪你呀!
辛子哥,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省城,我的情绪也总是很低落。说真的,我怀念我们“四大金刚”时的那些日日月月!那是纯真的、清洁的,像一滴无菌水那样的清纯。每每深夜,当我在宿舍里翻着毕业时的留念册,看着你们大家给我写的赠言,我的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我想念那些没有菜吃、就着盐巴吞米饭的清贫岁月!就在那种艰难的情况下,你,还有其他帮助过我、鼓励过我的好朋友,却在眸子里透出一种坚毅的、不屈不挠的神采—同桌一年半,多少不愉快、多少演算和考试都可以忘却,唯独我们一同在杏林中背书,一同在学校背后那座大山上眺望远方的情景,却会一辈子重复在我的脑海里。
我非常愿意你能自学,或者到补习班里复习一年。再争取一次,你不会不成功!虽然你有扎实的文字功底,搞创作也会有大出息,但是人总得先有饭吃才好做事,对不对?考学的机会只有一次,创作却是一辈子的事业。学校里,我只读过你的几篇作文,还从未涉猎过你的创作,如果你愿意,把它先放一放,到了大学里,再认真搞文学,那时,你的文章里也许会更能闪烁出思想的火花,是不是?
答应我不管什么事,你都跟我说说好吗?我知识浅薄,虽不能旁征博引,说服你的某些见地,但是我总能说一说小妹妹的一些感受吧?像小羊羔似的,我会舔着你的伤疤,让你在芸芸众生中,发挥你的才能,得逞你的野心……我把有些残破的课本找出来,翻了翻久违的它们,隐隐的自责袭上来,使人羞愧!朋友们是对的。
我的条件是差一些,可是愈是琢磨的金子便愈能透出亮色,我就不能在艰难中创造么?
拉拉杂杂光书本就装了两蛇皮袋子,小妹见了,问道:“哥,你又去哪儿上学去呢?”
“内蒙。”“上的啥学校呀?”
“地球学校。主要学习修造和改建!”
杏花有些信了。现在,我们全家谁也不用放羊了。看看未来的日子,我们离开羊群以后如何打发它!
富贵也同去。今天洗被褥,准备行装,俨然远行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