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凌晨3点起床,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到了今天星星挂满天际时,我们才抵达目的地。休息的地方,是刚刚在沙漠旁边砌了一米多高墙基的土建筑圈内。十一月的气温,使我们自带的被子上都落满了白霜。我的枕头是那些沉重的书本摞成的。
头痛,几乎要爆炸。休息了一夜,也不见有好转。学校里这毛病时常发作,现在刚刚出门,它又显了神威!
老板还未到,一个副手先整了柴火煮粥饭。青烟在辽阔空茫的沙漠上空飘荡,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空,像一位不管闲事的老人。
打小工。给师傅们递砖、和泥、抹砖缝,哪一样都抢着干。
活儿倒不重,只是不得空闲,写东西,俨然变成非常奢侈的事情!
依旧盖房,累得胳膊都肿了起来。和泥,铲泥,如果在家里,是断然做不出这样好的。出门在外,给老板好印象,这很重要。
蒙古人好骑,驴子、骡子、骆驼,到处都是。妇女们则不分老少,大多捂着口罩,仅露着两只眼睛,也不嫌闷。
望着远处站着剥玉米的、蹲着割苜蓿的人,我想,原来的拓荒者是如何流着汗水开垦出这片肥沃良田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看看如今这块牧区,简直一庞大农场!
早在电影电视上,内蒙古给人的印象,总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还有数不清的羊群和骆驼,而且牧人往往吹着动听高亢的竹笛,叫你一接触便神思飞扬感到你走进了博大而辽远的地方。可现在,蹲在这腾格里沙漠的边缘上,人的感觉,却总有些荒凉。
由于和泥窝工,我们被老板骂了一顿。他自己挽起袖子给我们做示范,看样子,也是干过苦活的人。
嫌我们干活太实,“该省时间的就得省!把泥倒过来捣过去,一天时间你能干些啥?”
我体力好,加上不敢偷懒,往三米多高的墙上送砖,我一下子就能扔上去六块!匠工们虽不言语,眼睛里却流露着惊讶。晚上吃饭,就听好几个师傅点名让我跟他干。
忙忙碌碌一天,浑身的关节都在向我叫唤。但是那帮早到的外地打工者,他们却在收工后坐在车上,迎着大风,亮出嘶哑的喉咙,唱变了调的《一无所有》。
新房刚刚落成,屋里都能潮出水来。可是老板就让我们就地铺了麦草,随便打开单薄的行李,晚上就睡在里面。一位浙江师傅,有句口头禅:没问题。他总带着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爱说我没有家,走到哪儿是哪儿的主人,常来几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他的鞋跟从不穿起来,仿佛在练脚功。他能将满满一桶泥,从我的肩上,用脚勾到高墙上去。在工作中,我老在想他右胳膊上的那个大大的“仇”字,墨绿墨绿的,想必刻的时候在肉里放了太多的墨水。老板听了几位师傅的夸奖,问我:“你想一年四季干吗?等厂子建好了,我们签合同。”第一次出门,对工厂啥的一概不熟悉,究竟老板办的这个“泡花碱厂”是何规模,我脑子里没有任何概念。我对老板说:“到时候再说吧……”
富贵和“没问题”打了起来。“没问题”的脸被抓破,富贵鼻血直流。我近前劝架,也挨了一拳。据说是因为半夜撒尿,谁将“没问题”的鞋给尿湿了,怀疑到富贵时,两人就开了战!
富贵委屈得很,与我坐在路旁,擦着鼻血,抹着眼泪。他说真他妈窝囊!低三下四受人指教,辛辛苦苦卖力气,到头来,还有这么些乌七八糟的人欺负你,“还不如回家修鱼池去!”在家里,他的鱼池刚刚打了点基础,听说我要出门,就匆匆地奔出来,现在这样子,我也没了话说。
感冒。皮肤干燥,嘴唇裂缝,加之下午抬石板时手臂被擦伤,全身就像烤在火上一样难受。我躺在草铺上,很想睡一觉,却听到隔壁“哗啦哗啦”的响声,问知,原是老板们在玩麻将。
“你已经定型了!泡花碱厂一落成,你就是本厂第一个工人!”同伴们的拥护,使我夜间肋骨的疼痛,大大减轻了。不管咋样,这种出众的表现,足可以使我的梦想,一步步接近辉煌。
富贵被派去为老板收谷子,三十多亩水田,也够他一人忙的。好在老板家里还有闲人,否则,就是长上三头六臂,也不会觉得轻松。
我则与另一工仔跟卡车,拉砖,装石头。天空落起了雪花。纯纯白白的,在我的眼前飘荡着,像漂亮女孩子的短裙,显着自然,充满动感。我爱雪,将手掌伸出去,想把那美好的东西藏起来,然后试着装进信封,寄给我远方最要好的朋友,那真是多好!然而我喜欢的朋友在何处?我喜欢的朋友又是谁?
隔壁麻将声声,我知道他们又在赌钱。大把大把的钞票,扔出去就像泼碗水那么方便。听说老板原先也是羊把式出身。斗大字不识一车,仅就这几年,摇身一变,做了老板了。
下午见了老板的父亲,他守在家里看庄稼。当他看见我的鞋子折成两截以后,主动从家里拿出一双软底网球鞋,走到我面前,扔给我说:“穿上。”
天气愈来愈冷了,我知道我的鞋子实在已经不能穿,但临时去买又没凑手的钱,便这么将就着,现在忽然有人慷慨接济,我便乐呵呵地穿上了。
“现在穿去,下午送来。天热了就光脚干去!”就在我暗自欣喜鞋正合适的时候,老头命令似的说了一句。就那么一句话,不知怎么,让我气急败坏地把鞋脱下来,一下子扔出去老远,然后随手穿上我的破鞋子,噔噔噔地走开了!
我注视着带来的那袋书本,想着一个礼拜很少翻动它们的情景。我几乎是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忙碌中去,末了,却没有受到一点点的、哪怕只有针尖那么大的尊重。就在我气恼的当儿,一个甘肃的同伴问:“劳动”的“劳”字,是不是草字头下一个秃宝盖,另外又加一个“力”字?我反问:“你上过几年级?”他答:“初三没毕业,上了半年就回家了”。我明白了。我明白未来的刘辛,如果今天不努力,如果就照这样下去,只为每天五块钱的工资卖力气,那么在不远的将来,他所带的那半袋子书都将成为手纸,他甚至还不如眼前这位甘肃的同伙,连一个“劳动”的“劳”字都写不出了!
这些天拉沙子,说是承包制。大家起早贪黑地搞,无非是为着多捞几个子儿回家。富贵还没有回来,不知道让他代发的信都发了没有?我昨天对老板说了转信的事,他说:“行。”
于是我的孤独,因了给朋友的诉说,变得轻松了。我一边复习,一边耐不住躁动地又在构思一个中篇。苍天在上,不知道这一次,我能否顺顺利利地写下去?我是没有能耐留给这世界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我只剩一管秃笔,像一片伤痕累累的叶子,总想把它印在纸上,夹在黄土地这本厚厚的书本里,等待某个晴和的晌午,有人翻开它,欣赏它……那帮玩麻将的人准备就寝。许是凌晨3点了。厂里新买了录音机,就在工仔们一个个漫游梦乡的时候,《黄土高坡》和《一无所有》就已经冲破无边的黑暗,号叫着把他们吵醒来,让另外一些“他们”安然入梦。
现在,我的手指像泡在滚沸的开水中,痛得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夜间加班,说是去拉耐火砖。事后才知道我们是被老板牵着鼻子,为人家偷东西的!
一卡车耐火砖,价值不下四千。四千块钱,我们几个打工仔,就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地给偷上了车!
夜晚作业,黑灯瞎火,我被一块砖头夹住了食指。只觉骨头都要粉碎了,老板却在我上了消炎药包扎好之后,骂一声:“笨蛋!”
廉价的消炎药是不止痛的。十指连心,我都疼出了一身冷汗。上帝,星与灯的世界是城市的世界,水与土的世界是乡村的世界,可是我们这帮远离家门,带着一颗野心和一捆简陋行李的打工者,我们的世界究竟开着什么花长着什么草?
我不是愤怒我自己。我是可怜天底下所有弃了故土流浪在外寄人篱下的人!有时候他们的命运,还不及一只蚂蚁那样有价值。我知道一个“蚂蚁制品有限公司”,他们提供的干蚁每公斤都要60元,还有用蚂蚁制的酒,一瓶最少也要几十块!
受了工伤,老板发善心,让我把缠在耐火砖上的稻草绳一一整理,并用铡刀截断,卖给当地的农民。
我用一只末伤的手,慢慢整着绳子;同时我又偷出空闲,溜进宿舍里,提心吊胆地看几页书。
整个的左手都肿起来,想必伤处已经发炎。我忍着剧痛,顽强地用右手写几行字,为的是将近日构思所得记录下来。中篇不似长篇,但困难还是挺多,我不能因为困难就可以放任自己。
新来一个打工仔,甘肃人氏。问他“贵姓”,他抹一下鼻子,说:“贵周。”
自己给自己冠以“贵”,好像还很少听到。他问了一些工资和伙食情况,并谈了他是如何借了路费,赊了胶鞋直赴内蒙古的。“我们五口人,盖着一床被子。来时,我只拿了一张狗皮。”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有时候,不得不使他重复几次,才能听清他表达的含义。
夜晚来临,他躺在狗皮上,蜷缩着身子,我让他顺便将我的被角也盖上一些,但是他说:“不冷,狗皮暖和着哩。”
不暖和给准说去?长大成人,你总不能将家里那条唯一的,也许是太陈旧、太单薄的被子,也忍心带到内蒙古来吧!
那位贵“周”的打工仔,名叫周宏武。今天,居然哭兮兮的,说要回家。我说刚来咋又走?他说他将家里的钥匙忘在自己的口袋里了,木箱里面还锁着一个大馒头,是留给爹的。
好不容易劝着他能上完早班,中午时,他又心急得直流泪,像个爱哭的小女孩,叫人又可怜又可气。同情心使我们抓了大把的瓜子,让他慢慢嗑着,多少解一些忧烦。而我们又算他的什么呢?
老板来,见我一个人艰难工作,就带着讥讽的口吻说:“你这几天铡的草绳,还不够付你的工资。”说着,从兜里掏出计算机,三下五除二地算着,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很想对付他几句,质问他我的工作效率何以低到这般程度?假如不是他让我们去偷砖,假如偷砖时能见度会稍微好一些,假如手指砸烂后他能上好一点的药打好一点的针,我的手能发展到如此地步?
我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出来。他倒说了。
“不过也没啥,说个老实话,你们十个人全天的工资,还不及一块耐火砖的钱多,最小的耐火砖,也够抵掉你一天的工钱了,对,五块钱!”
说对了,我一米七五的大男人,忍着伤痛给他整理草绳子,结末时的报酬是和巴掌大的一块砖头同价的。
“大裤裆”好神气,总是趾高气扬的样子。因是当地人,偶尔领来一个穿时髦服装的女子,躺在宿舍里,泡上半天,常常是洒足饭饱时的神情。见了我们,尢如自己睡了下凡的仙女,得意得头都要伸到云彩里去了。
很少有人搭理他。可是昨晚睡觉前,他进门见自己的铺上反叠着一床被子,当即质问:“他妈的是谁又把这破玩意儿放到我这儿了?”
没人言语。他气急败坏地抱起铺盖,走出去,将东西扔在门外,像是把一盆脏水泼了出去。那意思再分明不过:哼,在老子头上玩虱子,有你好看的!
可气的是,熄灯时,他又大呼小叫地把刚才丢在院子里的东西,拍拍打打地抱了回来,而且一边拍打上面沾满的乱草碎屑,一边又心疼地说:“狗日的,这是那个驴日的把我的被子反叠过来了?”
“没问题”又在吆喝“不要问我从哪里来”,这家伙,头发乱糟糟的,趿拉着破鞋,动不动给你玩两套拳脚,闲暇时谈起鱼,他就吹嘘:“我们小时候,经常带了包谷酒,到湖里把酒灌在葱管里,然后投下水,等鱼嗅见了,一个一个来吃。不上几分钟,全都醉醺醺地飘到水面上,一捞就是一大堆,想吃多少有多少……嘿,那简直是个绝活!”我便怂恿:“啥时候也带我去玩玩?”
“没问题!我们江苏吃鱼,最不成问题。不像你们西北,穷得连喝的水都没有……”
话还没说完,早被几个同胞呛了回去,“我们西北咋啦?有能耐你别千里迢迢奔到此地来捞钱!能吃几条鱼就了不起啦?跟你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根本不想吃什么‘醉鱼’,要吃就吃口里吐着泡泡的新鲜鱼,那种酒气冲天的鱼肉还能吃吗?”
“没问题”的牛吹不下去,便喝酒。前些日子,这家伙居然将附近居民的羊狗给偷来杀了!一个人跑在沙漠深处,架了火烧熟,就着盐巴,喝了整整半夜的酒,到了我们找到原地,他已经满口吐着秽物,躺在沙漠里,脸上流着泪,完全不省人事。
泡花碱快要盖成了,一色的耐火砖。仅烟囱就焊了近三十节废油桶,大吊车吊起来,铁烟囱昂然立于沙漠之中,那气势,非常的男人气!
然而,就在大家沉浸在一片喜庆热闹的氛围中时,一声警报划破了漠漠黄沙的宁静。老板走近车前,先就被警察给拷住了,没有五分钟,所有在场的人便都明白,那些偷来的清一色的耐火砖,看来要出大乱子了……情况有所变化。警车又转回来,把大大咧咧的“没问题”拉了去。
老板安然无恙,很快就进入先前状态,晚餐以后,他们又开始玩起麻将来。“没问题”却是没有来,大概,在泡花碱落城之后,他将到别处去哼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了,曾经的他,将从此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内。
下午,我一个人站在墙下抹砖缝,大多数同伴则溜在宿舍闲谝,老板偷偷地来,看了我一眼,走了。
晚上,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小伙子挺自觉,我想派你到大武口去学习,去学制作泡花碱的技术,将来,你就正式成为本厂的技术员。”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老板是否伯乐也?富贵昨夜回来,明显瘦了。言语中不时流露出厌世的无奈情绪,可见短暂的打工生活已经快要将我们身上的“学生皮”蜕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