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临时决定,我和富贵两个暂去农场拉菜。农场也是老板的杰作,已经承包了一年,现在是他的亲戚管理。“大裤裆”开着四轮拖拉机,许是我们的沉默让他压抑了,他转过头,一边吐着烟圈儿,一边讲了“没问题”的事情:“你们知道不?‘没问题’这下惨了,给老板当替死鬼!耐火砖的事被人家告了,本来老板要坐牢的,谁知人家神通广大,花了钱让‘没问题’顶上了……”
我对此极感兴趣,便向车前靠了靠,继续听“大裤裆”神侃:“人啊,啥好?啥都没钱好!一有钱,那漂亮妞儿任你挑,没钱你他妈连老婆都拢不住……明明是我们大伙儿为他偷东西的,明明老家伙赚了大头,人家却拿出几张大票子,稍稍一挪腾,那理儿就装在人家的口袋里了……”
真想不出,竟有此等事情,更想不出流里流气的“大裤裆”,也有些愤世嫉俗的味道。
四轮拖拉机“嗒嗒嗒”地跑了几个小时。在沙漠深处,我们望见了一处郁郁葱葱的地方——据说这地方足有二百亩大,不知道何时何人,劈天开地的在这里搞出一个农场来?
接待我们的是个消瘦的女人。脖子细细的,但很白;眉毛高挑着,说了声“老板让你们来的?”就到远处喊她的丈夫去了。瘦妇人哪里见过似的,细一想,可能是在某个影片中吧?但见富贵也怔怔地瞧着她,脑子里便闪过一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话。
装了些山芋,抱了几捆葱,又拿了一袋大蒜,拖拉机就超载了。库房还堆着不少的西瓜,瘦妇人给我们切了几个,我们便大吃起来。
吃了瓜,紧接着进晚餐——我们显得别别扭扭的,“大裤裆”竟不想走了。“嫂子,荒滩上把人都蹲疯了,今晚上,我们就不回去了,好好跟嫂子唠一唠,行不?”边开着玩笑,边色迷迷地盯着瘦妇人的脸,好像他们老熟人似的。
打了几圈扑克,看了一会儿电视,“大裤裆”又提议喝酒。便喝。瘦女人喝得比谁都多!脸红扑扑的,笑起来毫不掩饰,比起她的身体来,分外又多出些风采。丈夫却很拉稀,喝了没几口,早吐了半地,溜到隔壁去睡了。
我们四个,就还喝。
到我感觉晕晕乎乎的时候,“大裤裆”和富贵也不行了。各自靠着墙壁,一个劲地打嗝。我解手的时候,不知道瘦妇人也跟了出来。在我快要跌倒的当儿,忽觉我的手热乎乎的,像是握在一团棉花里—我瞪大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瘦妇人,小鸟依人似的扶住了我。
拉了两天菜,了解到瘦妇人也姓刘,本家。便也厚着脸皮刘嫂长刘嫂短地叫她,而刘嫂则更像个百年的亲戚,小兄弟小兄弟地称呼,让我心里甜蜜蜜的。
对于女人,我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可是刘嫂这种人,却有种特别的诱惑,使你不得不放纵一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刘嫂的手,很细,很温柔。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那么柔情的滋味—短短两天,这种滋味就在我的神经里循环来循环去,像个喜欢捣乱的孩子。
我喝过好几次酒,但绝没有昨天晚上那种晕乎劲儿,也许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农场要人,说是院墙需修补,我与富贵便欣然前往。
这次刘嫂给我们煮山芋吃。刘嫂说:“大个的让给小刘吃,小刘劲大,干的活又最重。”
听她说起这话的时候,我见她的眼睛,极快地,极辣地扫过我的脸庞。我感到有几只野鸽子,正在白白的雪地觅食,而阳光正灿烂地映照着雪花,使野鸽子变成一幅风景……我的手,故意拿了一个小山芋,慢慢地剥起皮来。
“哎哟,我的小兄弟!你是跟我过不去还是咋的?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了……”瘦女人很不乐意我的举动。
刘嫂的丈夫很胖,满脸的肉疙瘩,戴着老式的蓝帽子,整个身躯和腌菜缸一般粗。我弄不清一个胖子,一个瘦子,是什么东西撮合他们走到一起的?
为了莲莲的心愿,为了众多的朋友那发自内心的关怀,我必须要重操旧业,好好干一场!我不能只会变成苦力的奴隶,我还有希望有奔头,就和走在茫茫沙漠中的骆驼一样,盈盈有情,就像潺潺溪水那样吸引着它,促使着它,使它不敢停下跋涉的脚步。
搬了一张旧办公桌,置于床前,写起来比平时伏在枕上、搁在膝上写字,真是不知要方便多少倍!把电视都PASS 了,认真拟好提纲,着手写我的中篇。题目暂定为《夜深沉》,欲将心头之彷徨,人性之丑恶表现出来,不知能否成功?
白天劳动,夜晚当充分利用起来,否则,我的计划,大概仍旧只是一张白纸!朔漠无边,没有超人的毅力,绿洲,纵然近在咫尺,也绿不到心里去。
《夜深沉》像蜗牛似的爬着,我很累。院墙修好,现在又被留下做农活,反正我们是一锹泥,哪儿有坑往哪儿抹。
午休都取消了,我玩了命!早晨叠被子时,居然发现我的被窝里,压死了一只老鼠!老鼠软塌塌的,仿佛不平自己就这样窝囊地死去,眼珠子鼓鼓的,死不瞑目的样子。
我看着被压死的耗子,又注视一下写得太慢太慢的小说稿,头昏脑涨中,不禁又悲哀起来:我是不是走着孔乙己的道路?穿着破烂的长衫,拿着五分钱的铜子,在酒店里讨几粒茴香豆或者半碗残酒,到头来,还不忘来几句之乎者也?
临时腾出来的卧室,原来做库房用。因为大包小包的葵花子儿不便挪用,所以还堆在墙角。不知谁用烟头给烫了个大洞,子儿便纷纷落下来,麻袋很快瘪了。胖子一见,笑着说:“哪个老鼠把麻袋咬破了?是不是长着两条腿的家伙?”
屋里只有富贵和我,另外几个农场的老雇工也不大到库房来,那这个“两条腿”的耗子不是富贵就是我了?刘嫂看着丈夫,又看了看我说:“你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人家刘辛可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你懂吗?”
刘嫂能帮着解围,使我很感激。
胖子比刘嫂要大十岁,听说他们不大合得来,老打架。原因之一是因为结婚好几年了却没有孩子,刘嫂曾开玩笑道:“你们胖子哥骂我是头骡子,我看呀,骡子比母猪好,清闲!”
骡子我自然知道,一辈子不生养。可是刘嫂她?她才三十来岁,能清闲得住吗?我清楚地发现,她哈哈大笑的时候,眼里却隐藏着丝丝的酸楚。
刘嫂早餐时夸我:“哎呀,你们不知道人家小刘有多刻苦!昨儿半夜我出来,见你们屋里还亮着灯,以为这两天活重你们苦累了忘了关灯,就想走过去把灯关掉,一看,才看清我这小兄弟一个人趴在桌前,正写字哩……啧啧,那时候都快两点钟了!”
我当然很舒服。听人恭维总难免高兴,可刘嫂的这些话,更使我有种特别的入胃。晚上吃包子,刘嫂给我多加了几个,我吃着肉馅,看着她细细的脖子,以及不很坚挺的胸部,我对着那对乳房的位置,吐了五个字:“刘嫂,我—爱你。”
胖子正好不在,富贵听了,直往我的脸上瞅。我也不知道,咋就想出来这么一句话,其实我当时只想表达一种她给了我包子时的情感。
刘嫂抬头看了我一眼,伸过手来,在我的耳朵上揪了一把。我忙忙地跑出来,正撞在胖子的胳膊上。“咋拉?慌慌张张的!”
“没咋。”我边跑边答。我的耳朵,在冷风中,就那样烧了一天。
打围墙时,系椽子的绳断了。富贵很神秘地指使我去跟胖子要。这家伙最近脸色一直怪怪的,仿佛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胖子不在,说是去附近的电厂跟人下象棋去了。刘嫂正做饭,香喷喷的。“偷懒了不是?不好好筑你的围墙,溜到厨房干啥?”
“绳子断了,找根新的去换。”
“哪有新的?旧的都没有了……绳子断了打个结不还能用?”
“打个结就抽不出来了。”
“抽不出来你不会使劲抽?旧的都没人用了,新的能买得急?……”她欲言又止,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你看我刘嫂这么旧,还不照样有人使唤?”
“说啥呀?给你条裤子,你是穿新的还是穿旧的?”
刘嫂听到这儿,情绪忽然冷了下来。“不跟你嚼舌头了……盆里有肉,你吃不?”
“肉?我吃了肉,谁去筑墙?”
“误不了你的!”说着,她很快用筷子夹了老大的一块肉疙瘩,狠狠地塞进我的嘴里。
“真香!”我看不见自己,感觉我的下巴上正流着油。“……还有比肉更香的东西吗?”
“比肉更香?那……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真不知道?”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
“二十?我二十岁那会儿……”刘嫂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霎时罩了一层乌云。
割完青草要吃中饭了,我第一个先从地里走回来。胖子在后面一捆一捆地收,富贵也在跟着帮忙。我从缸里舀了凉水喝完以后,看见饭还没好,便转身出来,想到宿舍里赶我的小说去。这时候,我就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刘嫂的屁股—看清楚正在换衣服的女人的白白的肉体!我脑子里轰然一声响,就像遭了电击一样愣住了!长这么大,我还从没有这么清晰地面对女人的胴体,一时间,我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她却得意地笑了一下,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然后唤我进去,把我搂在怀里,像抱一只绒毛玩具一样,左左右右地吻了起来……
上帝,真不知道我是如何从她的房里奔出来的!我更不知道,整个下午,我是如何低着头度过那段漫长时光的!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女人的爱抚。真的,就是这么回事,第一次!
天冷了,好像要下雪。内蒙古紧靠贺兰山脉,气候温差较大,一件毛衣是顶不住了。
可是,我却按捺不住一阵比一阵强烈的燥热,忽而战栗,忽而像丢了魂儿似的那样无精打采……我才感到这许多年来,我身上积聚着这么炙热的情感,干柴烈火似的,稍一接触,人就要崩溃了!昨天的情景,我相信我活到一千岁都会记忆犹新:那白皙的肌肤、纤弱的嘴唇、微微颤抖的身体和那没有颤抖却更令人神往的部分……真的,我又感到心胸憋闷,呼吸急促了。
从一切的迹象来看,这是她不贞的开端。可是要我战胜她的引诱,恐怕比战胜我自己更要困难!我喜欢她吗?我需要她的爱抚吗?我是一个野心勃勃有着崇高理想的“伟大”人物啊,我矛盾死了……中午,我都不敢走进厨房去吃饭。我怕见到她,或者确切地说,更怕见到她丈夫的眼睛!尽管那眼神懦弱而愚蠢,但是我感觉我比他更软弱,更没有力量。
翻了几本书,根本看不进去,就又拿了朋友们的旧信看起来,却随时有一种自愧自责的东西在袭击着我。
不可预想的事情发生了。
刘嫂穿了一件黑皮夹克,头发披开来,像着意打扮了一番。
她手里拎着蛇皮袋子,明明朗朗地说:“让小刘跟我拔沙葱去”。正是腌制沙葱的好时节。沙漠深处,飘散着零零星星的沙葱,不知道它们是怎样活过来的?反正刘嫂眼尖,很快就收获了大半袋了,我倒像是陪她逛风景的,几乎没有插手的机会。风刮起来,太阳被沙子吹得暗暗的了,刘嫂把手伸到我的鼻子跟前,让我嗅沙葱特有的味道。四周除了沙漠还有些顽强的未被风干的刺藜,农场在远处,像一座孤单的庄园。
刘嫂的皮肤很有弹性,温温的,凉飕飕的,像水的感觉。双方没用很大的劲,如潮水的汹涌澎湃的激情就消失了……她忙着坐起来,顾不得抖掉身上沾满的沙粒,就利索地拢了拢头发,意犹未尽地问:“好吗?”
我肯定我的脸又红了。但是此刻的“红”跟两人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时四目相对的“红”,却又有着本质的区别。“小心胖子知道了!”我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声音沙哑地说。
“知道能咋的?别管他!”“他是你男人。”
“他也配?”女人一手提起蛇皮袋子,扛在肩上,转身往回走。“胖子是不是太重了?”不等我笑出来,她早在我的腹下抓了一把。
好几天不写东西,闲暇便在刘嫂处看电视,胖子仍不忘忙着喝酒,一杯一杯的,像饮一寸一寸光阴。我眼睛盯着电视,又扫视躺在床上的刘嫂。她四仰八叉的,连袜子都脱掉了,穿着紧身衣,疲倦地睡着了。屋里的灯亮晃晃的,她的男人坐在桌前,极似一个无关的亲戚。
我偷偷注视着仰面躺着的女人,大胆地望了一下她的下身,我发现那块地方正好凸起来,在灯光的照射中,闪着微微的晕圈。
我知道正是那块地方,使一个体壮如牛的胖子,陷入极其尴尬的境地!最近我才了解到,刘嫂的丈夫有病。
中午,我又找准机会把她抱起来,她的胳膊搂着我的脖子,像山口百惠搂着三浦友和那样。
我说不出话!我的脑子像是轮船撞在了冰山上,我所有的梦想在千分之一秒钟被撞得支离破碎—海水残酷地吞食了我的肌体,浪涛摧毁着我的骨骼,大鲨鱼闻讯尾随在我的周围……我真不忍再回顾那种丑恶!那个镜头、那种场面,无疑是和血腥的屠场没什么区别,那种受辱后的悲哀,那种比扼住喉咙还要难受的感觉,这辈子,我怕是不会再有了!
或者我太嫩了,把这个世界看得1+2越3似的,刘嫂,那个我几乎就要爱上的女人,此刻却只剩下一条肮脏的裤子,挂在我的眼前,摇过来晃过去。
我真后悔为什么要在劳动的间隙跑回来?大冷的天,究竟喝的哪门子尿?即便是个幌子吧,迟也不喝晚也不喝,偏偏等到人家和老板缠得蛇一样紧的时候……即便是看见了他们的丑恶,你或者逃开或者近前提起棒槌狠狠砸他一家伙,也比你目瞪口呆地,看他们呆若木鸡的样子更叫人好受得多!
整个下午,我都被一种被愚弄、被欺骗的感觉左右着。我好恨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