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龌龊得厉害。就像刚从茅厕里跌倒过的人,即使他身上没沾上一星粪便,看见他的人,也都会恶心不止的。我现在才明白,我与这种肮脏的女人,压根儿不可能产生什么爱慕之情,顶多,也只是一种青春期的饥渴和对陌生东西的好奇而已—我怎么会爱一个人人都踢过来抱过去的皮球呢?一只苹果落地了,哪怕它还是只涩涩的青果,只要它未被虫蛀或是被乌鸦叼烂,它就还是一只苹果,你拿起来随口吃,它都透着鲜鲜的果味;若是那果子被加工,被捣烂了,无论加上多甜的糖汁,多鲜美的柠檬酸,苹果都不再是苹果—任何时候,它都会隐隐透出一种腐烂的气息!
我坚强地、复仇似的坐在老板的摩托上,离开了那座叫我难受的农场!
一块焦炭,越黑燃点越高;而一片雪地,如果—哪怕是一星点的灰尘,都会破坏整个白雪的魅力!
我爱雪。
但是我憎恶肮脏的雪地!雪本应该是无瑕的美玉。既然连美玉都丢失了,我还守着那破烂的盒子做什么呢?
走的时候,女人还走出大门目送我们。我甚至还看见她扬了扬手。我执拗地转过头,想永远不再回想起那个瘦女人。不再想起我的童贞的被毁灭,不再想起沙葱、绳子和肉疙瘩……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了。
死,其实就是这么简单而无聊。在你顿然失去知觉之时,你就已经是见着上帝了……现在,当我明明白白地站在地上,当我的头颅还在明丽的阳光下爆炸一般难受时,我真的希望从此就那么不知不觉地过下去!
那个大小便失禁的周宏武,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煤气中毒,仍然鼻青脸肿地坐在沙滩上,一个劲地嚷着:“我究竟是咋了?我的头要裂开了……”我的裤腿全湿透了,不知道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小便流了多少?我的鼻尖肿得老大,牙齿也松动了,我的内衣上沾满了污血,听说我在短时间内就睁开了眼睛,而周宏武,则全身冰冷,四肢僵硬,像心脏停止跳动的死人。
坐在沙滩上,任冷风吹动着我干枯的头发。我默默地想,假若昨晚煤气中毒果真没救,此刻,不知道我的家人,他们见到我的棺材了么?或者老板图省事,就将我埋在这沙石之下,让我在这异地的怀抱中,忘掉故乡的贫瘠?
妈妈也许会赶来,倒在我矮矮的坟头上哭一场,小妹杏花呢?她或者还得在家里守着几只可怜的羊,在深山里,到了夕阳西下之时,想起死在内蒙古的哥哥,她会怎么样呢?她会将那些用线串起的梨树叶,撒在阴风惨惨的空中,权当是为我撒的“买路钱”么?
更主要的是“四大金刚”,不知道听到我死去的消息后,有些什么反响?青青呢?小莲呢?在她深度近视的眼镜背后,是否会流几滴清泪?人之将死,其鸣也哀,真正要诀别人世时,仿佛又存着太多的牵挂。
浑身无力,还恶心。从半夜一直闹腾到上午,司机仅从他的姨母家里,翻出几粒去痛片,让我们暂时服下,然后,就忙忙地把汽车开出来,怕误了工似的,令我们把大块大块的石头,一块一块地装到车上去。
我买了一瓶骆驼酒,坐在一家饭馆的拐角,满口满口地,将多半斤苦不拉叽的东西,全灌进了我的胃里!
到大武口学习的名额,老板给人家的一个亲戚了。我算什么东西?我只不过他娘的双手合起来,会写个别别扭扭的八字,或者顶多能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中,发现人家跟你刚刚好了没几天的女人干那种事,别的,我还有啥能耐?
清理仓库,着重挪动一些伙食方面的东西。老蔡突然喊道:“一个面袋子不见了!”
面口袋,几米见长,顶多也就十来块钱,然而老蔡却较真:“要搜!”
搜就搜。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但细一想,又觉得老蔡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这不简直就等于防贼吗?我就说:“不行!”
要是你老蔡这么不放心人,那这半库房山芋就让你一个人去窖好了,我们个个都是贼,索性不去惹那一屁股臊,大家都躲开罢。
老蔡听我这么一说,把脖子上的念珠数了数,没吭声,走了出去。
晚上,吃了面条,周宏武正洗碗,就听他神秘地凑过来:“多亏你!口袋……是我……”
如果早想到,我决计不会那么镇定自若,那么振振有词,只是这家伙,也太有点那个—啥东西不好拿,不就才十块钱嘛!可是又一想,十块钱,也得我拼死拼活地装两天石头才能得到。联想大伙平时丢东西,诸如袜子手套啥的,我怀疑也是周的杰作!有此恶习,我当远离才是。
老蔡的袖珍收音机不见了。这一次,老家伙真是气得咆哮如雷,一跳三丈高。他嚷着不查出来,他的饭就做到今天为止!老板要是出面做主替他找到失物,他说不定还能留下来,否则……“离了张屠户,还能吃连毛猪?”老蔡也许比我精通圆滑,他能不想到人家投资十八万元的泡花碱,就因为他的一台袖珍收音机就把其他所有的骨干都撵走?老板的工还包不包了?
听说“没问题”正儿八经地进了监狱,他可纯纯粹粹是替人受了过!
果然老板进来,说了声“赶紧烧菜,下午开炉。”老蔡就马上住了嘴。
老板又宴请几个头面人物,特杀了一峰骆驼,三只羊,仅仅一个开业,就这么派场。
酒从十点一直喝到下午的六点,老板的几个心腹都支撑不住了。下了班,我正在屋里看《一个女人的悲剧》,老板跑进来,问:“谁能抵抗一阵子?”
有人推荐:“辛子能行。”老板忙赔着笑脸,抓住我的胳膊,说:“刘辛,我知道……你很……苦,我知道……但无论咋样,你得救救大哥!今天开业,还有以前包的一段工程都是这几个人收验,所以喝酒……啥事大哥都知道……走!”我望着红头涨脸的他,想起那个瘦女人,就被推上酒场。
酒场权威是那大腹便便满头大汗的人,一副“打遍三江无敌手”的英雄模样。我被让到酒桌前,硬着头皮跟他猜拳。输赢各半,便想退堂。却听那人边吃菜边跟旁边的人唠叨:“我的酒量其实不咋样,全凭手指头,长这么大,没输过人……”
我的酒上了头,最听不惯别人吹牛,就当即倒了酒,冷冷静静地跟“拳威”吆五喝六起来。
快到黄昏时,老家伙醉了。一醉,丑态就开始百出,老板就惊慌失措,直怨我逞能不会让着上司;一醉,泡花碱的开业,就成了问题!
临睡觉前,老板阴沉着脸,在我跟前坐下来,唉声叹气,像丢了十万美金似的,自语道:“得罪了销售科的科长,我们上哪儿买元明粉去?没有元明粉,泡花碱……唉……”
大伙本来要趁此机会好好吃一顿的,如今见老板垂头丧气的,便都把怨气出在我的身上。他们可能都想说我不会讨好人,像榆木疙瘩一样不开窍,但是我在清醒地听着他们牢骚的同时,又不禁后悔我把那些大腹便便的人物灌得还不够!
我头脑昏昏沉沉,胃里一阵一阵痉挛。
黄昏来临,朔风阵阵。我摇摇晃晃地向着大漠深处走去。在一块平如玻璃的沙丘上躺下来,妄想叫它引起我的灵感,使我能续上我那已搁太久的《夜深沉》。在彷徨、痛苦和麻木过后,我自以为能写出闪烁着智慧火花的东西来,只是时间、环境和心情,这是我必须跪在地上向上帝祈祷的首要问题——然而云彩压得低低的,空中连一只鸟儿也没有。我穿着单薄的衣服,在空旷的沙漠,它像纸一样不经吹!
周宏武死了!老蔡说,他昨天下午就见周宏武在宿舍附近鬼鬼祟祟的,后来他忙着切菜,就没顾上去注意。老板到县城联系购物,不在场,所以晚餐很简单。“我在厨房洗了手,准备去老板屋里取东西,门一开,就见那小子趴在床头上,我推了推他的头,不动,才知道他是死了。”老板回来,见其电热毯被翻,电热丝和插头都乱七八糟的样子,就断定周是窃他的电热毯时被电击中的!我记起来,有一次周宏武确是跟我打听过电热毯的用途,而且记得那一回他还试着在上面坐了坐。当时谁能想到他竟然会打它的主意?想来那线路并不复杂,怎的就给电死了呢?发了电报,老板吩咐我们检查遗物,说是要准备好措辞,以免周的家人一到,大家没了话说。也有人主张报案,说是有个见证,总要好些,老板踟蹰不定。翻开周宏武铺的那张狗皮,臭烘烘的,难闻极了。除了几个旧的水泥袋子,一些衣物以外,别的几乎就没什么东西了。一床新买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上面还盖着一块破塑料。我准备出门告诉老板检查就绪时,脚却踩在皮褥下一处松软的麦草上—奇怪这麦草怎么棉花一般?便翻开麦草,竟发现刚踩上去的新脚印,松土湿湿的,显然有人动过。我悄悄地用手挖开土,一眼瞥见个水泥袋子,鼓鼓的,装满东西!我迅速挖出来打开它们,立刻,我就惊呆了……袋子里全是些袜子、手套、短裤之类的东西。一条裤子我见过,是“大裤裆”穿的那种,那条红色并夹有白色线条的线裤,我也见过,是“没问题”扔掉的—最最叫人寒心的,是里面一个钥匙串儿,闪着光亮,提起来嘀铃铃的响—那上面,有刘嫂送我的一个铜铃,还有欧阳小莲的一把小钥匙!莲莲曾说,钥匙不管好孬,只要能打开一个人的心锁,这钥匙,就永远不会生锈,就金子一般珍贵……丢了那串钥匙后,我曾大海捞针似的找过好些日子。在沙漠里,我甚至一把一把拨弄着沙粒,妄想在万分之一的系数中,发现那个钥匙串,可是,即便我把前一天走过的每一处足迹都踏遍,也根本没法寻回我丢失的东西!
因为,我的东西,被一个穷得没有被子盖的人窃走了!被一个我曾同情过怜悯过的人窃走了!被一个小偷,压在了这么深的土里,装进了这么肮脏的袋子里,响也不响一声。
不响的,不只一串钥匙,一个铜铃。不响的,是一个被穷困拴紧腰带被饥饿勒过脖颈的打工仔,是一个四处哀号、疲于奔命神经兮兮的年轻的灵魂。
老板准备了三千块钱。周的家人,三天以后才赶到。他们说本来要多领几个人来,好把宏武帮着抬回家,可是借来借去也没有借到路费,最后只有老头子和周宏武的一个堂兄几经周折地来了。
他们听说老板出钱雇用灵车,就没打什么推辞,忙忙地拄着拐棍,把死去的儿子帮着抬进了棺材。棺木是红色的,刷着黑边,老人一边洒泪,一边伸着脖子望着尸体,他的喉结嚅动着,似乎要哭出来,但是最后,还是步履蹒跚地,坐上灵车,向甘肃方向远去了。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周宏武上次煤气中毒大小便失禁,想必到了该享福的时候,现在看来,纯属扯淡。富贵跟刘嫂一同送山芋过来,精神较以前更好。瘦女人穿着粉红滑雪衫,脸色憔悴而忧郁,只是她的腹部好像比以前丰满了些,凸起来些。她见我注意她,就迟迟疑疑地走过来,问我冷不冷?
我冷,与你这样一个不知贞洁的人有何关系?我冷,与你这样一个没有羞耻没有自尊心的人,有何关系?老板自然有钱,他可以给你许多你梦想得到的东西,他的月亮比谁的都圆,你还需要我们这些甚至没有光泽的星星吗?
我想到这些,所以我走开了。富贵倒很殷勤,跑过来颠过去的,没了刚到内蒙古时的孤独。
等到卸了菜,简单吃了饭之后,我又亲眼目睹他们,坐着四轮拖拉机,像来的时候一样,笑着去了农场。
也是周宏武的同乡,十八九岁。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吸水烟的技术是那么娴熟、那么老练。隔壁宿舍我不常去,今偶见之,真让人心痛。
烟枪铜制,考究至极,许是他老祖宗的遗物。昏暗的宿舍里,一个青年躺在麦草铺上,点着煤油灯,每过几秒钟就用麦草引火吸一次,那种贪婪、那种饿虎扑食似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小油灯是墨水瓶做的,在小青年面前,它似死了人的供奉,闪着幽幽的暗光。小青年还是个高中生,如今,不知道才从学校出来几天的他,竟用沾满墨迹的瓶子做了他解闷消闲的陪葬品?
我没有信仰了!我被挤在平庸的弄堂里,像轧在沥青路上的石子,我不黑也得黑了。我是渴望能变成凌厉的磐石的,欧阳小莲他们,还等着我成“高尔基之二”,还盈盈地等着“拜读”我的大作呢,但是我却连一粒光滑的小石子也算不上了,飘飘浮浮浪浪荡荡,我是变了质的沙子了呀!
我想回家。
本来,我是想忘掉那块土地的。那块土地生长着贫困和苦难,我那过去的几十年,曾经何其年轻何其滚烫的心灵,一日日被贫瘠折磨得衰老而冰冷!父亲的死,孤苦的少年,落榜的痛苦,羊的覆没……那一幕幕的悲剧,使我一想起来就心寒!我憎恶贫困,怜悯那片土地上蚂蚁一般爬着的生灵,但是,我又找不出根治贫困的好办法。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病重的时候,家里连一分钱也借不到。附近的小药店都不愿意再赊给我们药,每次老人疼得牛一般号叫时,我们顶多给他服用2分钱一片的去痛片。父亲得的是肝硬化,到了晚期,每当痛起来,他的肚子就胀得像个锅。他两手抱着肚子嘴里喘着气,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看能否有希望给他药吃,使他恢复片刻的轻松——有一次,姐夫进门,拿来一瓶药。父亲马上狠狠地灌了下去,像酒鬼见了酒一样,边用袖子擦着嘴角的药汁,边“哎呀呀我的老天爷”地叫唤,眼泪仍旧挂在脸上,像犁铧上的斑点。
老板没有说半句挽留的话,大概他认为我早该走,尤其是我窥见了他和刘嫂的秘密之后。
算了工资,他给我多付了二十元。我想,这二十块钱又算什么呢?是想封住我的嘴不使他名誉扫地?还是奖励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我把钱退了回去,没有多拿一分钱。
来时一袋书本,去时书本一袋,除了简单的行李,我们这些人,还能带些什么东西回家呢?
“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就拿曹植的诗句,让我对着腾格里的天空,最后摆一摆手,默默在心底再做一次祈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