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燕是以东北难民的身份隐蔽在这个国民党杂牌军队里,她时刻警惕着不能暴露自己的政治面目。她看得清楚:尖兵连的官兵,以及那个骑马的团长阻止中央宪兵抓捕自己,是因为东北同乡的关系,都是同病相怜,对于在关内流浪不满意;如果他们一旦发觉自己是给红军送情报的,他们还会“同病相怜”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那就一下子变成死对头,水火不容了!她考虑如何进一步应付这部分白军,如何抓住他们怀念故土的思想情绪,启发他们反对蒋介石的亲日媚外的政策,同情红军北上抗日?她又回忆那个骑马的军官,怎么会认识自己的?她清楚地想起了。
当年,松花县驻扎着张学良的一个骑兵连,连长曾经在师范学校游艺会上表演过马术。洪燕在师范上学时爱唱歌,在游艺会上每唱完一首歌,总要激起强烈的反应,洪燕估计大概那个军官就是在游艺会上认识自己的?
她还记得后来国民党党部带着军警包围松花县师范学校搜捕白山,这个连长也带着骑兵参加了。他下了马,甩打着马鞭子在校园里瞎转悠,同学们气愤地质问他:“为啥包围我们学校?”这个连长把脚后跟一靠拢,可着嗓门回答说:“报告同学,不知道!”
招得同学们又气愤又好笑。当时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高大嗓”,据说真姓名叫高复东。
洪燕想着这些,又深深地回忆起故乡的生活,青春时代的学友,困守在东北当亡国奴的父母兄弟,以及在日本帝国主义铁蹄下受践踏的一草一木……都历历在目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想着想着,给暖融融的阳光一照,加上昨夜今晨为提前去汽车站等买票的疲劳,就蒙蒙咙咙地睡着了。她仿佛回到东北的故乡,又在冰天雪地里坐在爬犁上往姥姥家拜年。那条狮子狗摇着尾巴紧跟了来,过条道口就撒泡尿。忽然又似站在松花江边看暴风雨中的燕子,听白山朗诵高尔基的《海燕》;忽然又听到《东北地方好》的歌声,低沉而忧郁,充满了悲愤凄凉的情调,像是自己在唱,又像是别人在哼哼……她一歪身子惊醒了,睁眼看,自己仍然坐在辎重队的平板大车上左右摇摆,听见坐在车辕子上掌鞭的嘴里哼哼《东北地方好》的小调。她不由自主地回身一看,那哼哼声立刻断了。
洪燕仔细看看掌鞭的,是个圆脸塌鼻梁的青年,她夸奖说:“唱得多好呀,接着唱呀!”
掌鞭的郑重其事地回答:“是,小姐!”
洪燕乍一听这种称呼,觉得奇怪和可笑。可是又一想,高团长的护兵送自己上这辆辎重车时介绍说是“高团长的老乡”,大概就因为这个缘故,掌鞭的就把自己也当成“小姐”了。洪燕问道:“老乡,你是东北啥地方人?”
“是,报告小姐,吉林乌拉县的。”
“叫啥名字呀?”
“报告小姐,叫关东亮。弟兄们都叫我小关东,小姐也叫我小关东吧。”
洪燕赶快声明道:“我是刚从关外逃来的难民,可别再叫我小姐!”
“是,小……”称呼没说全就吞回去了。
洪燕忍不住笑了。
小关东立刻亲切地返身看看洪燕说:“你从咱们关外逃来,那可不容易,我的爹娘还都在老家呢,东北到底昨样啦?”
洪燕把日本鬼子在东北掠夺和屠杀的事实一一告诉他。小关东没有听完就愤怒地一抽鞭子说道:“小鬼子那么欺侮咱们,为啥不去打他们,反倒在这疙瘩跟自己中国人死拼呢?”
“你说为啥呢?”
小关东愣了一愣,突然说道:“我看一定是张副司令上了当,要不然为啥扔了东北老家,跑到关里来跟老共争地盘呢?”
洪燕看看车上并没有别人,又问:“跟老共争地盘干啥呀?”
小关东叹口气回答:“那谁知道呢?”摇了摇手里的鞭子,又告诉洪燕说:“我有个相好的在湖北叫老共俘虏了去,回来说老共打到哪里就在哪里打土豪分田地,穷人坐天下,又唱戏又会餐的,对咱们当兵的可好啦,不叫‘老总’,叫什么‘阶级弟兄’。俘虏过去了,愿意干就留下,不愿意干就发给路费由你走。他们的枪长着眼睛,专打当官的,不打当兵的。……”
洪燕一听小关东从朋友处受到了红军的政治影响,高兴极了,不再插话打搅他。
可是他突然不言语了,抬起头来警惕地往前后望望才说:“老蒋往咱们东北军里派来的政训员密探无其数,他们都是老蒋的耳朵眼睛。他们最怕当兵的们唠叨老共那边的事。谁要一说,叫他们听见了,就怀疑是老共的探子,叫你蹲笆篱子。说不定还要送到南京吃‘黑枣’,你可得留神!”
初次见面,洪燕不好再说什么,两人在大车上一摇一摆地沉默着,平板大车的轱辘咯噔噔地往前滚动着,小关东突然抽了拉长套的骡子一鞭子,深深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哎,走遍天下,从黄河北开到长江南,从鄂豫皖转到西北,我看哪个地方也不如咱们东北好呀!你看看这条黄土大道,一行军就爆土扬尘的像起了迷天大雾,啊嚏!”说着说着打了个喷嚏,接着骂道:“妈拉巴子的,你看这黄土道,呛得人直打喷嚏!哪如咱们东北,特别是到了冬天,松花江一封冻,平整得像条大马路,撑着爬犁一跑,简直像是在镜子上打出溜,快得连马也追不上,哪会有黄土呛鼻子呢!南方人一提下雪就浑身打哆嗦,可是我小的时候成天价在雪里滚,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一股清气透鼻子,柔和得像棉花堆,咋冷呢?特别是结冻霜,那树挂简直像水晶帘子挂满树枝,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这疙瘩有吗?更不用说上深山老林打猎,打几只黑瞎子、狍子的,就够过个热热闹闹的新年啦!……”
洪燕越听越亲切,觉得这个初次见面的掌鞭的简直像是自己的亲弟兄,于是想跟他进一步谈谈,把他那单纯的思想感情,发展成为反对蒋介石疯狂内战的革命意志。
这时小关东举起大长杆鞭子打了个响鞭,不再说话了。洪燕回头一看,高团长骑着他那匹黑沙马插进了辎重车队的行列走了过来,并且关心地问洪燕说:“坐平板大车行吗?”
洪燕回答说:“行!行!”
“平板大车坐不惯,就改坐卡车。我们团只有这种平板大车,总部有汽车运输队,到前面兵站上就可以改坐他们的卡车。”
洪燕趁机说道:“我咋能坐不惯这种平板大车呢?在东北老家还不是都坐这种车?坐上这种平板大车,使我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东北老家似的。”
团长的赤红脸,突然沉下来,憋住一口气似的不言语了。他抬起头来望着前方。
前方是一片飞尘,什么也看不清。后边的辎重车拉长距离给他们让开了道。胖胖的护兵也跟着团长走进辎重大车队的行列。
团长的眼圈忽然潮润了,接着涌出了泪水。但是他仍旧端着个架子向前望,尽量不让涌出来的泪水滴落下来。
洪燕感觉出了这一切,却装作没有看见。
大车咯噔咯噔地往前转动着,马蹄也嗒嗒地往前迈进着。
沉默了一大会儿,高复东才叹口气说:“哎,一晃,离开东北老家已经四年多啦!”
洪燕早准备好词了,迎头说:
“日本占领了沈阳,你们躲到关里来还好过,我们留在关外的,这四年多可不好熬呀!”
高复东又内疚又不服气地解释说:“那是奉南京的命令开进关里的,可不像平津学生演戏说的‘张学良不肯打一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