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论道无为。老子说:“道恒无为而无不为。”“无有人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无为是道的一个重要特性,“无为”不能解释成纯粹消极的绝对的不为,道之无为实是就道的自然性无目的性而言的,道没有意志,没有目的,没有人格,没有情感,它与有人格意志的“天”不同,它并不对万物进行主宰和左右,它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而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它生养化育万物乃是无目的无意识的,只是顺物之性,自然而为,万物感觉不到道之“为”的强制性、目的性,此种“为”对于物而言,固可称之为“无为”。不过就道之为(为无为)的结果而言,它不仅生养化育了万物,且使万物自宾自化,因此,道之“为”又是一种至上的为,谓之“无不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庄子亦明确认道“无为”,《则阳》篇说,道“无为而无不为”,《大宗师》篇说,道“无为无形”,又说:“吾师乎!吾师乎!
万物而不为义,泽及才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吾师”即道。“义”、“仁”、“巧”等等都是人为、意志的体现,道之为则是“为无为”,它之“万物”也好,“泽及万世”也好,“覆载天地、刻雕众形”也好,都只是自然而作、自然而为,并没有意志、目的、情感的因素夹杂其中,所谓“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亦正此意。
又论道无形。老子说:“视之不见,名日夷;听之不闻,名日希;抟之不得,名日微。……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庄子说:道“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夷”、“希”、“微”以及“不可受”、“不可见”都是形容和说明道的“无形”的特点的。
与道无名相对于具体事物的有名而言一样,道之无形也是相对于具体事物的有形而言的。任何具体事物都是有形有体的,大至天地,小至碎石、细毛乃至细胞、原子、质子等等,无不具有一定的形体,道则无形无体,不可见,不可抟,不可闻。按老庄的意思,一切具体事物惟其有形,故而可以感知,惟其有形,故而有生有灭,不能永恒;道则因其无形,故而不可感知,因其无形,故而无生无灭,遂成永恒,而为万物之本根。
复次,道之内存性。老子已经模糊地意识到道之内存性的问题,他指出:“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他解释何谓“恍惚”说:“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尽管道恍恍惚惚,窈窈冥冥,没有具体的形状,没有具体的物象,是无形的,但恍惚、无形之中,毕竟“有象”、“有物”、“有精”,且其物其象其精又是十分真实或信实的,是最真实的存在。据此人们似乎可以得出道是实存的结论,道与物不是截然分离的。但显然老子没有沿此方向发展下去,明确导出道内存于万物的命题和思想,通观《老子》,他突出和强调的乃是道的至上性和超越性以及物(道的显象)的非至上性和非超越性。
那么,道与物究竟存在怎样的关系?老子的道至多只是触及物的表面,未明确将道纳入物之中去,因而没有能够很好地解决道与物的关系问题即道的内存性问题。庄子则沿着老子的思路,向前迈了一大步,他明确将道纳人物之中,认道与物乃是一体不二的,这就比较好地解决了道的内存性问题。《庄子·知北游》载:“东郭子问于庄子日:‘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日:‘无所不在。’东郭子日:‘期而后可?’庄子日:‘在蝼蚁。’日:‘何其下邪?’日:‘在梯稗。’日:‘何其愈下邪?’日:‘在瓦甓。’日:‘何其愈甚邪?’日:‘在屎溺。”’蝼蚁、梯稗、瓦甓、屎溺等等在世人眼里都是十分低贱的事物,庄子却肯认那至上而超越的道就在这些低贱的事物之中。庄子的寓义是极其深刻的,一方面,道无所不在并内存于宇宙万物之中,然道的遍在性和内存性又并不破坏道“无为无形”、“自本自根”的至上性和超越性。另一方面,宇宙万物却因至上而超越的道的临在和内存而得到了提升,使自己进入一种新的境界和状态。显而易见,道之内存性(“行于万物者道也”)
的发现和揭示从理论上克服了老子道与物统一的外在性,而初步实现了其内在的统一。这是庄子在道的性质与特征的认识上较之老子更高明的地方。
又次,道无封(无差别)。在老庄的道论中,道是无差别的浑然之体,老子谓道“不可致诘,”“混而为一,其上不嗷,其下不昧,”庄子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道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等等,所讲的都是指道的无差别性。庄子还特别明确地指出:“夫道未始有封。”封,封域,界限,“未始有封”即没有界限,没有差别。按庄子的意思,所谓上下、高低、先后、内外等等的差别都是人为的限定,道冥然无所不在,“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故不具差别性,而是无差别的绝对同一。正因为道“无封,”所以“道昭而不道。”庄子在《知北游》篇还指出:“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之不际者也。”“物物者”,即道;际,就是界限。意思是说,道与物并没有界限,而物有界限,乃是所谓物的界限;没有界限的界限,乃是界限中的有界限。质言之,道是“一”,“一”就意味着纯粹,意味着同一;物是“多”,“多”就意味着繁杂,意味着差别。但作为“一”的无差别的道就蕴藏在作为“多”的有差别的具体事物之中。道家虽然不自觉地意识到了形形色色的具体事物的差别性的存在,但他们所追求的则是一种无差别的玄同境界。因此他们又有意识地提倡以无差别的道去消解物的差别性,老子强调“同于道”,庄子强调齐万物,齐是非,超越善恶、美丑、死生乃至物我的对立,都是他们力图取消事物之差别性的体现。
又次,道是有与无的统一。有无是中国哲学的一对极为重要的范畴,这对范畴是由道家老子最先提出来的。老子从具体事物的有无推演到作为最高宇宙本体的道的有无。他指出:“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这是说,任何具体事物都由实有和虚空两部分构成,实有和虚空矛盾对立,相反相成,实有是事物存在的条件,但惟有与虚空相结合,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离开实有,虚空无从谈起,离开虚空,实有也不成其为真正的实有,因而也就不是有价值的实体存在。车、器、室如此,其他事物概莫能外。这是作为感性存在的具体事物的有无观。
老子将具体事物的有无统一性作哲学的提升和抽象把握,从而指出道也是无和有的统一,有和无构成道的两个重要属性。但道的有无绝不同于具体事物的有无,因为作为感性存在的具体事物是有生有灭、时成时毁的,因而其有无只能是相对的暂时的有条件的;而道作为超感性的本体存在是无生无灭、无成无毁的,因而其有无定然是绝对的永恒的无条件的。在老子看来,有、无的关系表现为有生于无,无亦生于有,因无而有有,因有而有无,所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无相生”是也。而道与有无之关系则表现为“有无同出于道,道实超乎有无而为有无之所本。”道“即有即无,即虚即实,有无一如,虚实一如。”道具有“有”的特性,又具有“无”的特性,道由有和无两方面构成,是二者的统一,道不只是有,也不只是无,有和无不能独立构成道。不过,在有和无的矛盾统一体中,老子更强调无的方面。客观上,道的无的方面的突出及其解释的模糊性、不明朗性,为人们将其哲学性质归结为客观唯心主义,同时也为老子以后的一些哲学大师从无出发,走向唯心主义提供了可能和契机。其实,无不是绝对的空无,无不等于零,陈鼓应先生诠释说:“只因为‘道,之为一种潜藏力(potenti-
ality),它未经成为现实性(acfuality)时,它‘隐,着了。这个幽隐而未形的‘道’,不能为我们的感官所认识,所以老子用‘无’字来指称这个‘不见其形’的‘道’的特性。”“老子的‘无’是含藏着无限的未显现的生机,‘无’乃蕴涵着无限之‘有’的。”陈先生的诠释是允当的。
须要说明的一个问题是,老子是否提出了“常无”“常有”的概念。这里的关键在于《老子》第一章中“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的断句和解读。历来许多注家和论者都以“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断句并加以解读,从而肯认老子已经提出“常无”“常有”的概念。笔者也不例外,笔者曾指出:“为区别于具体事物的有无,老子有时用‘常有’、‘常无’的概念来标明道的有无。”现在看来,这种断句和解读很是不妥。正确的断句当为“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译成白话即为:“所以常处于自在无欲静态,以显示它(道)的微妙;常处于自为有欲过程,以显示它(道)
的营造。”先秦道家的集大成者庄子在概述老聃的思想家者时说:“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许多论者据《老子》第一章的错误断句和解读,而谓这里的“常无有”即“常无常有”,“有”之前省一“常”字。其实,这两句话亦应断为“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常”、“无”、“有”系老子提出的三个重要的哲学范畴,“常”既有规律的含义,又作道之常住性解;“无”和“有”则是道的两个不可或缺的方面,而道乃万物之宗,故也谓之“太一”。总之,老子提出并探讨了道的“有”、“无”问题,却从不曾提出过“常有”、“常无”的观念,这是毋庸置疑的。
庄子作为老子学说的继承者,亦认道是有与无的统一。在《天地》篇,他提出“泰初有无”,肯认“无”是一切“有”之本。但基于万物一齐的相对主义立场,他又在客观上否认了“无”的绝对意义,而认“无”只具有相对的意义,即认为无亦是有,有亦是无,分别无、有是没有必要和理由的。这一点集中体现在《齐物论》等篇之中。照庄子的意思,如果一定认无是有之本的话,那么无无便是无之本,而无无无便是无无之本,如此推之,以至无穷。“庄子将‘无’变成相对概念而加以超升,而拉开一个无穷的时空系统,在这一点上,和老子是有所不同的。”
最后,道的作用没有穷竭。老子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冲”,古字为“盅”,训虚,《说文》:“盅,器虚也。”“不盈”,不满,不竭。老子的意思是说,道体虽是虚状的,但它的作用却不穷竭。在老庄看来,道的作用不仅表现在它“神鬼神帝,生天生地,”构成天地万物的本原,同时它还成为天地万物赖以存在发展的创造因子即动力。
老子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其致之也,谓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正,将恐蹶。”这所谓“一”就是道,“得一”就是“得道。”老子把“得一”或“得道”看成是万物成长发展的不或缺少的因素,正如庄子所说:“道者,万物之所由也。
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道家认为,道的作用还表现在它乃是人类不得不遵循的规律和法则,人若能体道悟道得道,就能够无往而不胜,从而达到“无不为”的目的。前引老子“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已含有这样的意思,庄子亦说:“稀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宣颖《南华经解》谓“以上诸神半出荒唐,庄子但取以寓意不暇论也。”庄子的寓意即在于强调得道之对于人的益处或作用,他认为凡事必须依道顺道而行,否则必败无疑,“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正因为道的作用非常玄妙,故而《老子》首章即指出它“玄而又玄,”是“众妙之门”。
总之,道具有根源性,它构成天地万物之本原;道具有永恒性,它“自古以固存,”却非超时空的存在;道无形无名无为,它不可见不可闻,不可以命名,且没有目的没有意志;道具有无差别性,它乃是“未始有封”的浑然之体;道具有内存性,它既有别于具体的事物,又与具体的事物并不分离;道具有有无统一性,不能简单地将道归结为有或无;道还有其作用的无穷性,它既是天地万物存在和发展的依据,也是人事人为的行动准则。道之作为本体显然要比以具体的某物或某几种物质或有人格意志的天来作为天地万物的本原优越的多。把握了道的上述性质和特征,也就在相当的程度上把握了老庄的道论。
二、宇宙论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