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问题乃是一玄而又玄、及今仍然尚未完全解决的问题。在中国哲学史上,原始儒家对宇宙问题并没有深入的认识和把握,他们所采取的是一种“存而不论”的立场和态度。原始道家则不同,在他们的自然哲学中,不仅有着极为深刻的本体论思想,而且还有着颇为丰富的宇宙论思想,他们的政治论、认识论、人生论、道德论乃至艺术论和养生论等等都是基于其对本体和宇宙的认识和把握而一步步推演出来的。道家的宇宙论和它的本体论一样,对后来中国哲学的发展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欲论道家的宇宙论,须先明“宇宙”二字的基本涵义。《三苍》云:“四方上下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淮南子·齐俗训》亦云:“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辞海》释“宇宙”云,宇宙乃是“天地万物的总称,”“宇宙便是物质世界。它是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客观存在的,并处在不断地运动和发展中,在时间上没有开始没有终了,在空间上没有边界没有尽头。宇宙是多样而又统一的:它的多样性在于物质表现形态的多样性;它的统一性就在于其物质性。”总之,“字”说的是空间,“宙”说的是时间,由于时空乃是物质的存在形式,故宇宙亦便是指物质世界。通观《老子》,找不出关于“宇宙”的明确的解释。《庄子》的解释虽不如现今的认识和定义准确和科学,但已大体揭示出“宇宙”二字的基本涵义。庄子说:“出无本,人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人。人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按庄子的意思,宇宙虽然“出无本,人无窍”,“入出而无见其形,”就中却“有实”、“有长”,而其“实”、其“长”又都是没有究极、没有穷尽的,一切的一切都存在和包容在宇宙之中,不能以某一具体事物之实和某一具体时间之长来限定宇宙、论说宇宙之地位。要之,宇宙乃是一切有生命的物质与无生命的物质生灭变化之“天门”。此所谓“天门”当近同于老子所说的“众妙之门。”
宇宙论所要解决的乃是天地万物(包括人在内)的来源问题,即天地万物是如何形成和变化发展的。道家认为,一切事物都是由道派生而来的,正是那无名无形的不可言说的永恒绝对的道派生出有名有形的可以言说的有成有毁的具体事物。那么,这个派生过程究竟是怎样进行的呢?对此老庄皆有许多具体的论述。他们首先从有无的角度来讨论万物之生成。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须要特别说明的是,此所谓“有”、“无”不同于老子在另处指出的“有无相生”和“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之“有”、“无”,按陈鼓应先生的理解,后者指的是现象界的具体存在物和非具体存在物,用英文来表示,“有”相当于“existence”,“无”相当于“non-existence”,而前者均指超现象界的形上之“道”,勉强用英文来表示,则“有”约略相当于“Being‘’,“无”约略相当于“Non—Being”。要之,此所谓“有”、“无”皆是道的性质,在宇宙生成论的意义上,“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揭示了万物从无形质演化、过渡到有形质的过程,不过,这种演化的表述有些过于简略和抽象。道家既重视“有”,更重视“无”,他们视“无”为更接近于“道”的一个范畴。庄子也说:“万物出乎无有”,,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无有”就是“无”,而“无”又不是“空无”,它乃是一种“未形”的状态,道一无一有一万物,这便是老庄所论宇宙生成也即万物生成的过程。庄子又说:“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如果宇宙在时间上有其开始的话,那么更有那未曾开始的开始,更有那未曾开始的未曾开始的开始;如果说宇宙在空间上有有和无的话,那么更有那未曾有的无,还有那未曾有的未曾有的无。如此继续上推,还可以推衍出若干个层次。这种推论固然显得有些玄妙,但与老子的见解却并无二致。胡哲敷先生释解说:“他虽然在‘有始也者’之前,加上未始有始,与未始有夫未始有始的两重境界。在有无也者之前,加上未始有无,与未始有夫未始有无的两重境界。然而他究竟是以‘始’与‘无’
做标准的,始与无以前的境界,不过是究极之论,与《老子》首章玄同的境界,与玄之又玄的境界正同。”以式表示即是:玄之又玄→玄→无→有(老子)
未始有夫→末始→无→有(庄子)
未始有无有→无→
从有无的角度来论述天地万物之生成,未免过于抽象和玄妙。老庄怕人们难于理解和把握,故又引入“气”的范畴,以之作为中介来探索宇宙之生成过程。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的这一段宇宙生成论表述虽亦很简略,却极精粹,极著名,在中国哲学史上影响极为深巨,后世哲学家关于宇宙生成的见解和发挥大多渊源于此。对这一章的理解,人们的认识不尽一致,首先在于“道生一”的“一”究为何指?一种意见认为,“一”指一种混沌未分的元气;一种意见认为,“一”指“冲气以为和”的“冲气”,而“冲气”也就是“在阴阳二气开始分化而还没有完全分化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中的气”,“这种尚未完全分化的气,与道还差不多,所以叫冲气。也叫做一。”上述两种意见虽有差异,却是相通的。还有一种意见认为,“一”指“道”,“一”就是“道”。如苏辙解释说:“夫‘道’非一非二,及其与物为偶,‘道’一而物不一,故以一名‘道’。”吕吉甫解释说:“道之在天下,莫与之偶者。莫与之偶,则一而已矣,故日‘道生一’。”今人也有不少论者谓“一”即“道”的。我们认为,这种意见不能成立,因为它混淆了老子使用的“一”的概念在不同场合的不同含义。老子有时确实将“一”等同于“道”,如《老子》39章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22章云:“是以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这几处所谓“一”皆指“道”不疑。但“道生一”之“一”却显然不是指道本身,而是就宇宙生成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而言的。如果说这里的“道”就是“一”,依此类推,岂不可以说,一就是二,二就是三,三就是万物,更进而岂不可以说,道就是万物。显然,这不但抹煞了宇宙生成的过程,而且在逻辑上也是说不通的。我们且看《淮南子》对这一章的释解:“道始于一(从王念孙校改),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故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夫精神者所受于天,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故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高诱紧接着注云:“一者元气也,生二者乾坤也。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地设位,阴阳流通,万物乃生。”后来许多注家如何上公、李约、唐玄宗、司马光等都将“道生一”的“一”解释为气或元气,我们认为是接近老子本意的。“一生二”的“二”,指阴阳二气或阴阳两种对立的势力(力量),这是众所公认的,不必深究。关于“二生三”的“三”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三指阴阳相合所形成的一种均衡和谐的状态;一种意见认为,三指阴阳相合所形成的“和气”,阴阳二气加上“和气”为三。笔者同意前一种意见,“三”不应看成是一个定数。还有一个分歧点在“冲气以为和”的解释,有的学者将“冲气”解释为“虚气”,笔者以为非是,《说文》:“冲,涌摇也。”“冲气”就是指阴阳二气相互涌摇激荡。“和”字有两种解释,一谓阴阳合和的均适状态,如吴澄云:“‘和’,谓阴阳适均而不偏胜。”一谓阴阳二气之外的一种气叫“和气”,如高亨先生云:“‘冲气以为和’者,言阴阳二气涌摇交荡以成和气也。”笔者同意前一种解释即吴澄的解释。
通过以上的解释,我们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老子》第42章所
描述和揭示的宇宙生成过程,即绝对无待的道向下落实,产生出那原始的混沌未分的元气,这种元气由于自身内部阴阳两种对立势力的作用而开始分化,这样轻清的气上升而为天,浊重的气下降而为地,阴阳二气的对立和斗争必然达到新的统一——谐调适均的状态,达到“三”。这个新的统一体同样含藏着阴阳两股对立的力量,经过内部的矛盾斗争,又重新打破沉静,产生出宇宙万物(“三生万物”)。而天地万物也都包含着阴阳的对立,万物正是通过阴阳二气的交流激荡而达致新的统一。
《老子》第51章又从一般的意义上阐述万物的形成和发展,指出:“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意思是说,道产生万物,德乃物得之于道的属性,它被赋予一定的形体,从而成为具体的事物,而任何具体的事物又都在一定的情势之下变化与发展。道、德之所以尊贵正在于它生、畜万物,并使之成长发育、成熟结果,使之得到养护爱护,却不据为己有,不自恃有恩,不主宰万物。这种宇宙生成论与神创论是截然对立的。
与老子一样,庄子也引入“气”的概念来说明宇宙万物的生成。
他所谓“气”虽泛指六气,即阴阳风雨晦明,“若夫乘天地证,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但主要指阴阳,以阴阳为大,“阴阳者,气之大者也。”他认为,阴阳二气相因相成,“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阴阳的对立统一乃是一切事物的固有性质或属性,以为有阴而无阳或有阳而无阴,就如同以为有天而无地或有地而无天一样,显然是极其错误的,也是不能成立的。
庄子进而认为,宇宙间一切事物无不由气或阴阳二气变化而来,“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阴阳二气的交通交流、相靡相荡,使宇宙的原始浑沌状态发生变化,产生出万物,这个过程极为漫长,很难看出它的踪迹。不仅万物的生成源于气的作用,其实人的生成也不例外。庄子借助舜与丞之问答而言日:“舜日:‘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日(丞):‘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人的生命乃是天地的造化,所谓“委形”、“委和”、“委顺”,“委蜕”等等皆是天地造化的体现,而造化于天地实质上也就是造化于“气”,因为不仅天地由气演化而来,而且天地形成之后,整个宇宙中又无不为气所弥漫,“通天下一气耳。”故而庄子又直接了当地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手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气的运动变化乃是导致生命现象之出现的关键,没有原始混沌状态的破裂和气的产生和变动,就不会有有形事物的产生,进而也就不会有生命的诞生,而人的生与死又正取决于气的聚与散,“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在庄子看来,气的运动变化,万物的产生、发展、衰亡的过程是循环不已的,就好象春秋冬夏四时不停的运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