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是先秦的作品,这一点似乎毋庸置疑。但在先秦,它究有多少篇,现却无法确考。司马迁著《史记》时是见过《庄子》书的,他说庄子“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肱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司马迁谓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并未指明篇数多少,也没有论及内、外、杂的分别问题。据《汉书·艺文志》的著录,《庄子》有五十二篇,由内篇七、外篇二十八、杂篇十四、解说三构成。晋朝注《庄》的人很多,据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中的记载,其中向秀的注本为二十六篇,李颐的《集解》为三十篇,司马彪的注本为五十二篇,而郭象的注本则为三十三篇。由于郭象的注本影响最大,流传最广,致使这以后,随着时代的推移,虽各种注本不断增多,但皆以郭象的三十三篇本为宗。因为没有考古上的新发现,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今。
现存的《庄子》为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
眼下人们尚不可能在此篇数上作什么新的文章。不过,关于这三十三篇的归属和时代问题,人们的看法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些看法大体可以归纳为以下四种意见:一是认为内篇是庄子的作品,外、杂篇是庄子后学的作品;二是认为外、杂篇为庄子所作,内篇则为庄子后学所作;三是认为内、外、杂各有一部分为庄子所作,各有一部分为庄子后学乃至其他学派作品的掺人;四是认为内、外、杂皆为庄子所作,不容怀疑。这四种不同意见的坚持者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然而究竟孰是孰非,现在尚难作出最后判定,姑且并存之。“依笔者之见,内篇可以肯定为庄子自著,但外、杂却非出自庄子后学,而主要出自庄子前驱(老子以后,庄子之前的道家人物;外、杂部分篇章应为庄子自著)。不过,内篇与外、杂篇在风格和内容上虽有不一致的地方,但从总体上看,其思想脉络是连贯的,其思想体系是完整而系统的。”历史上的一些学者已经看出内外杂之不可分的联系,如清代学者林云铭指出:“外篇、杂篇义各分属而理亦互寄。如《骈拇》、《马蹄》、《胠箧》、《在宥》、《天地》、《天道》,皆因《应帝王》而及之;《天运》则因《德充符》而及之;《秋水》则因《齐物论》而及之;《至乐》、《田子方》、《知北游》则因《大宗师》而及之;惟《逍遥游》之旨则散见于诸篇之中。”王夫之也揭示说,《天地》“有与《应帝王》相发明者”;《刻意》、《缮性》“亦《养生主》、《大宗师》绪余之论,而但得其迹耳”;《达生》“其于内篇《养生主》、《大宗师》之说,独得其要归”;《山木》“引《人世间》之旨,而杂引以明之”;《田子方》“以忘言为宗,其要则《齐物论》‘照之以天,者是也”;《知北游》“其说亦自《大宗师》来”;《庚桑楚》之旨“笼罩极大,《齐物论》所谓‘休之以天均’
也”;《则阳》、《外物》、《列御寇》“其与内篇之旨,皆有所合。”正因为内、外、杂相互关联,相互发明,“因此,我们仍然可以将内、外、杂统一于庄子名下,从内、外、杂所反映的共同倾向来把握庄子思想。”
《庄子》书以其广袤的知识,精辟的见解和汪洋恣肆、恢诡谲怪的文笔而流传千古,成为中国哲学史和文化史上的一部奇书怪书。《庄子》在后世也称之为《南华经》和《南华真经》。
三、道家哲学的基本内容
道家哲学博大精深,是一个系统而完整的理论体系。对于这个理论体系,人们可以从政治哲学、自然哲学、认识哲学、人生哲学、道德哲学、养生哲学、艺术哲学等多个不同的侧面和角度去探讨和剖解。这里,我们先就上述诸方面的内容作一扼要的介绍和提示,以见出道家哲学的初步轮廓。
(一)道家的政治哲学
老庄并没有从政的愿望,他们都是哲学意味特浓的哲学家。不过,他们也并没有离开政治、离开社会人生孤立地去谈玄,他们也有自己的政治立场和政治态度,有自己的政治理想。他们的政治理想于老子就是所谓“小国寡民”的理想国,于庄子就是所谓“至德之世”的乌托邦。
他们幻想他们的理想国和乌托邦能为世人所接受,并在“人间世”得以实现。他们并不打算亲身直接去参与政治,而只想以自己对理想政治盼设计去应世或“应帝王”。他们的理想政治和乌托邦构想的精髓就是无为而治或无为政治。无为而治或无为政治的观念一方面是其道论在社会政治层面的推广和延伸,另一方面它又是针对当时的有为政治而提出的,是对有为政治的否定和反动。有为政治的特点具体表现为以德治国、以智治国、以法治国、以力治国。他们认为这几者不但不足以治天下,反是使天下陷入混乱不可收拾的根源。因此,站在无为政治的立场,他们给予有为政治以强烈的抨击和批判。他们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最深邃的批判思想家,开了中国古代批判哲学的先河。就其思想实质而言,如果说有为政治可以归结为人治主义的话,那么无为政治就可以归结为无治主义或天治主义。他们认为,只有无为政治才是合乎人的本性、合乎道的本性的。按照无为政治的要求,他们提倡“在宥”天下,任性而为,以百姓的意志为意志,反对以私意妄为去治理天下。无为政治的具体原则有三,一日守柔处弱,二日取后不争,三日“为无为,事无事。”而后者乃是无为政治的总纲或总原则。无为无事并非绝对的一无作为一无所事,它实是指摒弃恣意妄为,按事物的本然之理和人类的本然之性去作去为。因此,这一政治原则表现了他们对规律的一定认识和尊重。
应当看到,无为政治就其纯任人性的自由发挥,反对政府一切外在的干涉干扰的观念的极端发展而言,确实存在导入无政府主义的契机。
但契机毕竟只是一种可能,还不能说无为政治与无政府主义就是一回事,何况老庄并没有根本否认政府的存在价值。同时,无为政治的社会理想“小国寡民”和“至德之世”表面上看,体现出返古的意向,不少论者进而认为,这是一种复古倒退的观念。笔者认为,无论是老子的“小国寡民”,还是庄子的“至德之世”,都是一种非古非今、亦古亦今的乌托邦,是他们针对现实社会所存在的种种弊端而提出来的一种救世方案,它的真意恐非向往人类物质生活的原始和野蛮,而是张显和憧憬一个没有剥削压迫、没有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对立的素朴而平等的社会。无为政治理想的空想色彩是显而易见的,但它所闪烁着的政治智慧则万古长青。
(二)道家的自然哲学
道家自然观的最高概念和范畴是道,道家所以为道家是与他们对道的推崇和强调分不开的。道家老庄对道的理解和阐释就构成他们的道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道论也就是他们的自然哲学。
相对于儒墨名法诸家而言,道家的自然哲学要算是最为发达、最为系统的。这个发达而完整的自然哲学系统的丰富内容具体表现为本体论、宇宙论和物相论三个方面。固然,道的概念并非道家的发明,然将道从形而下的层面提升到形而上的层面,赋予道以本根或本体的含义,却是原始道家对中国哲学所作出的一大贡献。在老庄看来,道既是宇宙万物的本原,也是宇宙万物赖以存在的根据,它乃是一个高度抽象的一元性、超越性的哲学范畴。道作为本体或本根,其性质和特征就在于,它是作为“物物者”的绝对存在;它是永恒的却非超时空的;它无名无为无形;它具有内存性;它是无差别的;同时它又是有和无的统一;它的作用没有穷竭之时。道的上述性质和特征的揭示,标志着人类理论思维水平的巨大飞跃,它的意义不容低估,一方面它是对传统的具有神性特征的有意志目的的“天”的观念的反动和否定,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它还是对先前多元的以某种具体物质如阴阳、五行等为世界的本原的观念的扬弃和超越。
在道家这里,道不只是一个本体论的范畴,具有本体的意义,它还是一个宇宙论的范畴,具有生成的意义。道家认为,宇宙问的一切事物都是由道派生出来的,正是无名无为无形无封永恒绝对的道派生出一切有名有形有差别有成有毁的具体感性事物。道家首先从有无的角度来探讨万物之生成,并将这个过程表述为道一无一有一万物。继而又引人“气”的概念,视“气”为宇宙生成的一个基始环节。照道家的意思,道通过气逐步生成天地万物的过程,也就是一个道由无形界逐步过渡和落实到有形界的过程。道家认为,这个生成的过程乃是以自然无为的方式进行的,这就否定了有意志的主宰之天的存在;这个生成发展的过程靠的是自身内部阴阳对立势力的相互作用,这是从事物内部来寻找事物生成发展的动因。
物相论是宇宙论的应有之义,也可以说是宇宙论的延伸。就物相论而青,道家不仅认为宇宙间的一切事物无不处在不断的化育、萌芽、兴盛和衰亡的变化迁移之中,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变化不息的无穷历程,同时又在一定程度上肯认变之中有常或不易之则。老子最早提出“常”并作哲学的诠释,而“常”就是变中之不变,就是道。由于意识到“常”的存在,他们强调做“知常”、“袭常”的工夫。
(三)道家的认识哲学
儒家是重智论者,法家是反智论者,这是显而易见的。一般认为,道家也是反智论者,对此笔者却不敢苟同。道家老庄固然说过许多表面看来属于“反智”的言论,却不能归结为反智论的范畴,因为他们所反之智并非真智,而是指枝枝节节的机巧智谋。正是世俗机巧伪诈之智的兴作,导致人世间的争斗和人性的残害。对于此种机巧伪诈之智,老庄无疑是要大反特反的。老庄一方面反对此种世俗之智,一方面提倡一个“明”字,执着追求“真智”。所谓“明”和“真智”乃是依人类固有的天真素朴而自然生发出的一种作用,“真智”不能靠纯认识论的途径来实现,“真智”的获得有赖于具备高度的人生修养和人生体验,“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儒家重“为学”,道家重“为道”。“为学”要在做“日益”的功夫,不断增益其知;“为道”要在做“日损”的功夫,不断减损其知。
“为学”属于具体科学的思维方式,以追求知识作为自己的任务;“为道”属于哲学或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以把握整体、提升境界为自己的任务。“为学”讲求认识的层次,讲求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然此种认识方式不能达致“真智”,达致对道的把握,惟有通过“观道”、“睹道”、“体道”,即通过非感性非理性非逻辑的直觉活动,通过主体自我的体验和体悟,才能接近于道。重“为道”、轻“为学”不能归结为不可知论。
老庄不仅意识到人类的经验认识的局限I生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他们还着力揭示造成认识局限性的根源。老庄认为,认知活动所以不能达到对事物真相的把握主要在于:一是生命的有限性与宇宙和知识的无限性的矛盾;二是认识对象的变易性也是阻碍人们正确把握事物的重要因素;三是封闭、狭隘的时空条件、世俗礼教的束缚等因素对人的认识的影响;四是观察和审视事物的不同立场和角度也影响人们的认知活动;五是主观“成心”的作祟也是客观知识难以建立的重要缘由;六是语言功能的局限性也是人的认识不能达致“真智”的根由之一。
道家认识哲学的一个重要内容是是非超越论。老子已经有超越是非的思想意向,但并没有就是非问题展开讨论,庄子则明确提出了消除和超越是非的主张,提出了“齐是非”的著名命题。“齐是非”是以“齐万物”为前提的。庄子运用夸大事物的相对性和同一性的方法来论证“齐万物”的命题,泯除客体间的差异性,进而导出“齐是非”的命题,泯除主体间的差异性。“齐是非”的含义表现为是非无定准和是非“两行”,即以无是非来对待是非之争。
(四)道家的人生哲学
道家哲学以人生哲学为核心。道家人生哲学主要包括人生价值的肯认、人生境界的构想、理想人格的设定、生死的超越等诸方面的内容。
人生价值可以从人的生命价值和个体价值两个方面来考察。人的生命价值主要体现为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的个体价值主要体现为人与社会的关系。在人的生命价值的肯认上,道家和儒家表现出大体一致的倾向,即都高度肯认人在自然界中占有崇高的地位,具有卓越的价值。一方面,道家通过对传统的天命观念的扬弃和对鬼神观念的改造来推崇道的至上性,高扬道的价值,进而推崇人,高扬人的存在价值;另一方面,在人、物关系上,儒家是通过揭示二者之区别来论证人为天下贵的,道家则通过揭示二者之统一和联系来认定人作为类的存在的意义和应有地位,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有人的价值,物有物的价值,人类以自我为中心乃是以人的价值来贬抑物的价值,道家认为这是错误的。在人的个体价值与社会价值的关系上,儒家虽未抹煞个人的作用、地位和个体价值,但他们重在揭示个人对社会的隶属关系,强调社会价值高于个体价值;道家则并不看重人的社会价值,而着力凸显人的个体价值的至上性,当然他们也并未将二者对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