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空白
叔父是位音乐教师。因此,我从六岁起便跟随他苦习钢琴。大抵是与艺术日夜交往的缘故,几年后的我竟会不由地多愁起来。整夜飘飞的思绪里,都是一些难以自行明了的问题。例如,总是想不起三岁之前的旧事。于是,我就会竭力地探索,为何我会想不起三岁之前的事呢?越是如此,越是想不起来,心里就越发地恐慌。仿佛,本是完整无暇的人生中,就要有三年的记忆与痕迹陡然消逝了。这茫茫的空白,干扰着我,时时心生疑虑。
他们不明白,一个九岁的孩子为何会忽然心情抑郁?偶然,会问及爸爸,我三岁之前都做过些什么,有哪些让他难以忘怀的趣事。他笑笑,总说每个人的前三岁实质都差不多,不是摸爬,就是摔跤。我开始觉得,爸爸的话有一定道理,因为我看其他的孩子也大都这样。可渐渐地,我发现了,他们除了摸爬与摔跤之外,还是有很多事情可干的。
我的问题开始如流水一般朝爸爸涌泻而去。他微笑着听我说话,不发一言。我胸中充满懊恼,觉得他并非真爱于我。要不,为何我那时的记忆他都不曾有过半点?此时想想,在那个尖锐的时刻,身为农民,又木讷寡言的他,其实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能让我这个多愁善感的孩子瞬间得以平息。
沉闷了几日后,爸爸忽至叔父家中找到了正在习琴的我。他拉住我的手,示意叔父回避一下。
我停稳双手,怔怔地坐着。在我印象中,他一向是平和近人的,今日却显得有些鲁莽。停顿了一会儿,爸爸指着钢琴问我:“你喜欢钢琴吗?那么,喜欢白键多一点,还是黑键多一点?”
看着风尘仆仆的爸爸,我失声大笑。他不知道,白键和黑键都是钢琴上必不可缺的部分。别说是偏爱哪种键,这键盘之上,就是少了一个都不行。
爸爸见状,接着问:“你能告诉我,黑键与黑键之间是什么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白键!”整日与钢琴为伴,琴键的基本位置,我早了然于胸。
“正如你刚才所说,黑键之间是白键,是一指的距离,是几厘米的空白。可我知道,这些空白缺一不可。或许你也清楚,正是多了这些空白,钢琴才得以完整,并能成为‘乐器之王’。”
看着眼前一脸祥和的爸爸,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接着道:“人生不也如此吗?偶然的空白,偶然的错过,才能使其充满鲜艳的色彩……”
后来的话,我全然未听进去。因为在一旁大肆落泪的我,实在难以明白,憨厚而又不善言语的他,要耗却多少时光才能组织出如此精妙具有哲理性的话,又要冥思多久,才能借我熟悉之物,传达出人生的某些意义,解我心中疑惑。
钢琴上的距离,有白键完成填补。而人生里的空白,却只能有爸爸这样的爱,才能将其丰富。
爸爸的目的
爸爸是一名极为平凡的推磨工。
搜寻至最年幼的记忆,好像就已经有了爸爸早起推磨的影子。天还未亮,他就得从温热的被子里爬出来,与妈妈一起推磨,生火,做豆腐,煮豆浆。
爸爸做的豆腐远近闻名,喜食者颇多。有很多人为了待客,从遥遥城北前来城南这边购买他做的豆腐。
起初,我为他感到自豪、骄傲。那么多人夸他的手艺精湛,我当然高兴,自觉他是天下最厉害的推磨工。而这个最成功的推磨工偏巧是我的爸爸,这还不够让人欢跃吗?
可后来大些,便知道了诸多是非,以及社会潜在的三六九等。
于是,我在《我的爸爸》这一篇作文里只能无奈地写道:我的爸爸,只是一名极为平凡的推磨工。写这句话时,心里总是藏满了酸楚。因为那时,周围的同学都给我取了外号——“豆腐娃”。我多希望,有那么一天,爸爸可以不再推磨,不再卖豆腐。那么,我也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摆脱这个带有羞辱性的绰号了。
当我懵懂地念完小学,收起陀螺等玩具步入中学,才陡然发现,“豆腐娃”这个名字早已在人们的心中根深蒂固。摊前一脸胭脂的小卖部阿姨,满身风尘赶来购买豆腐的顾客,佝背驼腰送豆上门的老头,甚至,连那个浑身肥肉开面包车的叔叔都会这么叫我。
学校离家几公里远。妈妈为了不让我早起操累,特意每月扣除一百块钱作为包车费用。与我同坐一辆车的,还有几位同校的伙伴。早起读书,放学回家等等,都由一位胖胖的面包车司机接送。
人家说,豆浆比牛奶还有营养。可奇怪的是,班上男生就我最矮。上体育课,总有许多女生朝我所在的队伍看。甚至,有几个大胆一些的女生直接跑上前来叫住我,令我与她们比身高。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她们拉扯着我的身体左挪右推,大声嘲笑。没人知道,无比开朗的我,心里溢满了屈辱的泪水。
妈妈说,我现在正长身体,需要充足的睡眠,要不会影响个头儿。爸爸不说话,用余光扫了扫我矮胖的身体,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笑笑,泪水险些从眼眶里翻涌而出。
我习惯了妈妈的呼唤。她的呼唤,就是最好的闹钟。
第二日,当我在妈妈的呼唤中醒来时,猛地一惊。因为窗前的钟表上赫然显示着7:30。也就是说,我比平日足足多睡了二十分钟。
我一面朝着爸爸的摊点狂奔,一面埋怨妈妈的失职。要知道,面包车是准时7:15开出的。倘若,我超过五分钟没有到场,那么,将意味着只能步行几公里上学。
场面让我大吃一惊。五个同车的伙伴,还有那肥胖司机,竟全然静坐在爸爸的摊点上喝豆浆,吃油条。完毕,爸爸像招呼领导一般,堆满了微笑对他们摆手道:免费!免费!
当时恨极了爸爸。兴许,是我太了解那六碗豆浆所承载的辛酸。兴许,是家庭拮据的缘故,让我对钱太过于敏感。
很不理解,妈妈迟到的呼唤与这样的事件一直延续到了我初中毕业。曾细细算过,这三年来,那五个不要脸的滑头还有那个浑身肥肉的司机,到底吃了我们家多少钱。
一月后,我接到了老师的电话,成绩上线,被调配到另外一所离家比较近的中学就读高中。当然,我将不用再包车往返学校。可我还是忍不住跟妈妈提起了那件让人难以释怀的旧事,并问她为何不早早叫我起床,好为爸爸省点儿钱。她慈笑着说:这是你爸爸的主意。再者,要是那样,你能有现在那么高的个头儿吗?
我站在三年前曾用作划量身高的墙壁旁,忽然发现,自己竟已高出了那么多!
其实,我心里知道,这大抵就是个体差异,发育时间不一的缘故,与那二十分钟睡眠并无多大关联。可尽管我这么想,还是忍不住对着斑驳的墙壁大哭起来。那一条曾用来丈量我身高的黑线,此时像极了一个受尽屈辱的孩子,矮矮地伏在我的胸前。
原来,这三年的免费豆浆,并不是出于爸爸的愚钝。他仅仅是想用这13140碗豆浆,换来我身体的健壮,以及内心的丰盈、自信。
普天之下,这大概不止是他这一位爸爸的目的吧?
爸爸的口哨声
前些日子,朋友来电话说,他的爸爸越发唠叨了。想当年,他的爸爸沉默寡言,对他也是一脸严肃,厉声责打,可如今,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多话,爱问,喜欢热闹。
我问他:“你没听过‘老小孩’吗?老人一旦到了最后的时光,便会越发像个孩子,任性,蛮横,喜欢热闹,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一定要珍爱他,宽容他,就像当年,你不懂世事之时,他宽容着你一样。”
他接着说:“这不算什么呢,最主要的,他现在连衣服都不会穿啦!扣子总是扣错,要我重新帮他整理。”我笑笑,心里溢满了甜蜜的凄楚。
说实话,现在很多中年人一定是有些厌恶自己爸爸的。相比较妈妈而言,爸爸更容易犯浑。他不容旁人反驳他的意见,除了他心爱的小孙儿。他毫不知晓,他已经不是当年虎背熊腰的模样,已不是整个家庭的中流砥柱,而他呵斥的对象,也已不再是不谙世事的毛头孩子。
他犯着越来越多的错误,而每个人的忍耐总是有极限的。他们忍受不了爸爸的顽固和持续性的错误。于是,两代人之间的矛盾就此激化。
我的爸爸极其严厉,动不动就对我拳打脚踢。他所信奉的是封建传统的“棍棒底下出人才”的理念。因此,我的童年是充满了哭泣和泪水的。
我原本无比记恨着他,可随时光而去,我慢慢发现,若没有当日的严厉教导,怎会有我今日的小小成绩?于是,我开始感激他,想要对他做一些善孝之事。只可惜,当我明白这个简要的道理时,他已不在尘世。
每当我听到周围的朋友埋怨自己的爸爸,心里充满了悔憾和惊羡。我总觉得,有那样一个真爱你的人让你埋怨,让你生气,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可他们往往不能理解。他们所想要的生活,是完全自由化的生活。两人世界,与双亲远远地隔离。逢年过节见上一面,然后再匆匆道别。
我问:“朋友,你可曾记得,你一步不离地跟在你的爸爸身后?”他说:“那可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是的。对于你的爸爸来说,矫健、强壮、雷厉风行,也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我曾亲眼见到一位爸爸因为再吹不响口哨而觉察到时光的残忍,不想再活下去。他的孩子骂他,生他的气。可我却深深地被感动着,他为何不想再活下去?
因为,他已风烛残年,来日可数;因为,他已不能给予你生活的必须;因为,他将开始拖累你的人生步履。
他穿不好衣服的时候,你耐心一点,好好想想,当年,他是如何一遍一遍地教你做这样的事儿?当他吃不好饭的时候,帮他一把,好好想想,当年,他是如何细致地一口一口喂你吃饭?当他唠叨不断时,不要打断他,让他说下去,好好想想,当年,他是如何在临睡前一次一次地给你说着同样的故事?他即便犯下了无数过错,可你不得不承认,他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你。
朋友,当你的爸爸也因为再吹不响口哨而悲凄不已时,请真诚地告诉他,你不介意,因为,你只想好好地和他在一起。
原谅爸爸
大吵过后,儿子赌气睡到了客厅里。爸爸安静地坐在儿子的卧室里,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兴许,他偷看儿子的日记是不对的,但他实在找不到儿子忽然性情大变的根源。他先前尝试过许多次,要与儿子促膝长谈,但总被儿子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爸爸想了一个绝好的办法,那便是偷看儿子的日记。他知道,儿子一直都有写日记的习惯。打开儿子的卧室后,爸爸有些紧张。毕竟,几年前他便和儿子有过协议,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偷看儿子的日记。他答应了,并在协议的右下角郑重其事地签了字。
那张协议至今是否还在儿子的手里,爸爸不得而知。他从裤兜里取出了大串钥匙,想要捅开儿子私下买来的柜锁。此地无银三百两,儿子的秘密,一定都锁在这个柜子里。
为了能够不让儿子发现,爸爸在施展浑身解数之前,特意拉下了家门上的小锁。即便儿子中途折回,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将这些东西还原回去。
他太想知道儿子的秘密。这些天,儿子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想,自己只是想帮儿子找到走出困惑的办法而已,并非存心偷看旁人隐私。爸爸心里有了些许慰藉,他默默地这么告诉自己。
啪!柜上的小锁终于跳开。爸爸迫不及待地打开它,竟发现里面赫然安放着他前些天丢失掉的钱包!爸爸有些震惊,有些恼怒,但这些,仍旧不足以让他思路混乱,他很清楚今天所来之目的。
爸爸并没有找到日记,但他看到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心形信纸。爸爸随意打开一封,顿时怒火中烧。那个字迹清秀的女生,竟然接受了儿子的表白!看来,儿子这些天的失落并非是为了逐日下降的学习成绩,而是为了这个娇生惯养的姑娘。
儿子敲门的声音,惊醒了来回踱步的爸爸。他一面大声应着来了来了,一面匆匆忙忙地将东西放回柜里。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归到了原位,唯独忘了那把跳开的锁。毫无悬念,当夜,儿子便与爸爸发生了不可遏止的家庭内战。爸爸沮丧地坐在儿子的卧室里,想要解释,可儿子却一点儿机会也不肯给他。儿子搬出了卧室,一声不吭地睡在秋夜的黑暗中。
儿子惊醒时,大火已经像精灵一般跳到了他的面前。他吓得瘫坐在地,气喘吁吁。咝咝的火声中,爸爸大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说,用茶几上的水将身体浇湿!他照做了。
手抖得太过于厉害,杯子里的水洒了一地。儿子躺在地上滚了小小的半圈,他不肯浪费任何一滴水。
大火封锁了四周的去路。他看到疯狂的火苗,陆续地向他伸出一双双糜烂的双手。他已被浓烟呛得涕泪横流。爸爸的声音又在不远处响起,孩子,接住毛巾,用它捂住嘴巴和眼睛。
一块湿漉漉的东西掉到了他的周围。他艰难地摸索了片刻,终于找到。他照爸爸的话做了。顿时,一股夹杂着肥皂清香的气体,冲进了他的身体。他定了定神,才忽然想起爸爸。他扯着嗓子喊,爸,爸,你有毛巾了吗?
有……还没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儿子看不清爸爸的具体位置。火苗点燃了沙发,逐步逼近。
又过了片刻,楼道里响起了嘈杂的声音。防护栏里的玻璃已被击碎,哗啦啦落了一地。紧接着,一股冰凉的水柱从火苗深处喷射出来,卷起了阵阵刺啦刺啦的声音。
消防人员进入现场后,发现了爸爸滚烫的身体。儿子终于泣不成声,爸爸根本没有毛巾。为了能让他安心活命,爸爸从始至终都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警察在移动爸爸的手臂时,发现了一张被手掌攥烂的彩色信纸。信纸的正面,是儿子早恋的证据。信纸的背面,歪斜着“原谅爸爸”四个字。
故作冷漠的父子
他和爸爸终于走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妈妈不在的时候,他们常常整日说不上几句话。偶然,碰上有趣的电视节目,也仅是拘束地用短暂的讪笑敷衍了事。似乎,这成了他们彼此声线交汇的唯一方式。
为了避开这种尴尬的局面,他将越来越多的时间交给了书房。就这样,不知从何日起,他和爸爸开始了各占一室的别样生活。爸爸在客厅里懒洋洋地看着电视,而他,则在安静的书屋里,埋头写字。
一日之中总会有那么几次,爸爸轻柔地敲开他的门,微微探出头问:“哦,还没写完吗?不知道是谁打电话找你,我该怎么说呢?”
几乎每次他都告诉爸爸:“爸,你帮我回了他把,就说我不在,我这儿还有很多东西没写呢!”爸爸点点头,蹑手蹑脚地关门退了出去。
这些年他很少外出,常常一个月还逛不了几次街。妈妈说他是越来越朝着爸爸的方向发展了。似乎,这一点他与爸爸确有共通之处。
爸爸的言辞不多。即使他胃痛难忍,他也仅是在旁关切地反复问上一句:“要不要去医院?走吧,咱们去医院吧!”
爸爸不比妈妈,每每焦急中携卷着泪光,低着头,关怀备至地询问,翻箱倒柜地帮忙找药。爸爸在这一刻是极为木讷的。他不知道家里的药在何处,更不知道该如何陈述内心的惶恐和不安。他习惯了这种男人式的假镇定。
对于爸爸,他也一样。阴寒天气突来,爸爸疼得龇牙咧嘴时,他也只是默默地生火,为爸爸慢慢贴上两记风湿镇痛膏。爸爸从不曾责备过他的迟钝。他想,爸爸定然是清楚地知道,他的孩子,已经拥有了与他一般含蓄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