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智璇禅师力排众议割舍佛地兴建了书院,开辟了讲堂宿舍,从此寄居麓山寺的天下士子也就有了归宿。又见士子所读儒经,皆为手抄墨本,杂乱无章,少有正版书籍,有些痛心。智璇禅师本系儒生出身,只是多次科举失利而心灰意冷,无意仕途而遁入空门的,所以他对儒学经典的奥秘,体会是比较深刻的,一字之差,可使语义全反。他十分清楚,这些手抄的墨本,肯定会有误差,他曾经见过几位士子的几本手抄墨本,有些字迹潦草模糊,有些甚至错别字连篇,这样读书,岂不误人子弟?于是他秉承佛的精神,遣了弟子远赴京师购买了大量的正宗儒学经典藏之书院,以供士子抄录、阅读。智璇禅师在做了这项功垂千古的大事以后,还了岳麓寺一个清静的修炼环境,就把衣钵传给了弟子智通,从此不再说法,不Sz.圆寂。
智璇建了书院,又遣弟子购书藏于其中,一座粗具规模的书院从此奠定了千百年的基业。智璇圆寂以后,智通禅师亦不插手红尘事务,把书院交付给了当地政府潭州刺史朱洞。朱洞又延请周式做山长,书院从此走上了有序的教学发展道路。
却说周式,乃湘阴县人氏,家道殷实。既为巨富人家,又是书香门第,世代鸿儒。自陶公陶侃就任长沙郡后,在岳麓山兴建杉庵精舍,传播东鲁文明,开启湖湘学风,周式的祖辈受到人们的敬仰和崇拜,成为民间苦攻儒艺第一家。周式的祖宗尚被陶公举过孝廉。以后随着家业的不断兴旺,一直以儒业传家;到了周式一代更是书香溢满湘阴,行义著于四海。
湘阴周氏攻儒业,作鸿儒,却一直无意仕途。当年周式的祖宗被陶公举了孝廉,应朝廷之命作了一个小官,却因为官清而得罪了上司,落了个罢官的下场。从此仕途失意,因而告诫子孙后代:“书不可不读,官绝不可做。”“宁可代代出鸿儒,不可一代为巨卿。”因此周式的读书为儒,仅仅只是为养生做人而已。受家教的熏陶,周式从小就刻意于孔孟之间,却不重经世济国之道,对于儒学之“义”尤为重视。在他看来,所谓“义”,也就是善和美的统一,是判断人的行为善恶与美丑的标准,为实现自己心中的“义”,他在努力呼号和身体力行。
太宗晚期,一年,江南一带天旱无雨,江河断流,河床开坼,遍地赤红,饥民成千上万。朝廷虽有赈灾,终究杯水车薪。湘阴县令绞尽脑汁,曾邀集本县殷实大户,地方乡绅商讨,想从中搞一点募捐以解灾民之饥,岂奈其他乡绅个个都是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只周式自报捐粮一千担,并于十里亭外煮粥以赈饥民。湘阴县县令李进也是进士出身,虽是一方官宦,却终是儒生底子。见周式如此大义,亦早闻周式乃书香鸿儒之辈,很是敬重,旋即作了“赈灾捐募表”,报奏朝廷。朝廷对周式的大义也很重视,太宗皇帝还亲笔书赠了“食德”二字给了周式,下了诏书命周式赴京任职。这周式却是拒不领旨,倒把宣旨的黄门太监气了个半死。周式捐了大米,解了李县令之围,县令当然很是感激,多次有意劝周式出仕为官,多次遭到拒绝,李县令因此对周式的学问人品更是敬重,而引为兄长。
话说朱洞延请周式,也颇费一番周折。
自从朱洞接管了书院以后,尽管对书院的工作很重视,但终究有太多的政务难以脱身,遂有鞭长莫及之感,于是很想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担当山长的重任。对这个人选,朱洞可谓是绞尽了脑汁的。因为这是一个教育阵地,是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所,所以对这位山长人选的要求,就必须慎之又慎,学问当然是应该摆在第一位的,但他的思想、人品、行为,是直接影响学子的,这一点也相当重要。他考察了几个县令所推荐的人选,都觉得不太满意,不是学问肤浅,就是人品、行为不够为人师表。就在捐米赈灾事件以后,李进向朱洞推荐了周式,与周式进行了几次长谈。认为周式正如李县令所推介的一般,确为一代鸿儒,人品学问确是书院要求的最佳人选。于是写了聘书,打发差役奉了官银、锦绢前来下聘。本想会马到成功,无奈周式并不买账,连聘书都不看一眼,官银锦绢原封不动,便打发差役走了。
这名差役在周府碰了一鼻子灰后,也有些恼火。本来他想这是明摆着的一趟肥差,是请周式出来做官,周式应该是夙愿已偿般的欢悦,自己得个赏赐什么的不在话下,没想到是如此结果。于是回到府里,向刺史大人作了汇报,添油加醋大说了周式的不是。
“大人,这周式么,根本就不是东西,根本不把大人放在眼里。大人的聘书,他看都不看就撕得粉碎,还说”
他本想如此一讲,朱大人会怒发冲冠,然后一怒之下发兵将周式提拿或者加以问罪。谁料这朱大人听了汇报之后,不仅不怒,反而心平气和:“大儒啊,本府有负于你了。”于是吩咐下来:“斋戒沐浴,虔诚奉请。”
朱大人做出这一决定,几乎把刺史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惊呆了:“请一个山长用得着如此虔诚么?”
“大人,您这是这不过是一个山长呢!而您是朝廷大员。”师爷女口止匕问道。
朱大人义正词严地回答:“你知不知道周文王延请姜太公的故事与刘皇叔延请诸葛孔明的情景?大凡鸿儒大贤都是如此,不是虔诚,绝不会轻易出山的。你要知道我们请的不仅是一个山长,而且是一个师长,一个人伦之表啊!”
戒了斋,烧了香,沐了身。朱大人只雇了一叶小舟,携了师爷及二三个随从顺湘江而下。这是江南的早春,是江南早春季节少有的晴朗天气。湘江两岸嫩芽初发,花儿含苞待放,细水潺潺而流,鸟鸣山涧,柳舞河岸,帆舟点点,渔歌互答,好一幅江南早春图!今天的朱大人心情格外激动,他觉得今天的湘阴之行,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是在做一件功在当代、惠及子孙的大事,而且刚刚出门,府门前柳枝上的喜鹊也在喳喳地叫个不停,不也就预示着他的成功么?小舟顺水一路直下,不久到了湘阴。早有李县令带了衙门一班人及地方乡绅恭候于码头,以迎大驾光临。小舟一靠岸,就簇拥着进了县衙,坐定献茶,朱洞就提出要前往周府,要不是李县令执意不肯,朱洞真是顾不得劳顿之苦了。
“为了一个山长,有劳大人泛舟湘阴,乃学生之过也。”
李县令很有些自责。
“李大人不必自责,大凡大圣大贤都有一个脾气。昔者太公姜尚,诸葛孔明,莫不如此。本府今朝斋戒沐浴,躬身迎请,非为他故,亦是想为湖湘学子做件善事,为书院的基业打个基础。”
见朱大人说得如此严肃,李县令无语可对,草草用了午斋,备了三顶小轿,没有仪仗,没有随从,就抬了李县令、朱大人及一顶空轿出发。周府离县衙不远,约摸一个时辰即已到。在府门落了轿,朱洞、李进递了投刺,早有门人通报,但迟迟不见周式打开中门出迎。这是一座很气派的宅子,高耸的大门楣上,大书“周府”二字。字体刚劲有力,据传为周式祖父亲笔所书。大门两边刻有门联:“教子孙惟有耕读,做学问尽是孔孟。”一语之中,却道出了周府家教的渊源与规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与世无碍的耕读家风,以及周家所做学问的由来,不信佛,不信道,独尊孔孟。大门两侧一对威武的石狮,似为侯门,却少了些世俗的铜臭气息;说是书香门第,却有深不可测的侯门气派。门前花草喷香,绿树成阴。是时正值早春,春风和煦,淡淡地播送着花香。那些蜂儿蝶儿都翩翩起舞。深沉的院落里,阶前红卉初艳,池中金鱼跳跃,正是明媚的大好春光,万物都呈现着一种快乐的景象。立候良久,所投名刺有如石投大海,总不见传报与出迎。李进有些急了,见朱大人仍是站立,有如朝圣一般,真是过意不去。他开始怪罪周式:“有什么了不起呀,不过一迂儒而已。”
又见朱大人如此虔诚,只好呆立。“不就是要请一个山长么?昔文王请太公姜尚,请的是一个开国功臣;刘皇叔请孔明,请的是一代明相。如今请的是一个山长,山长可与开国功臣、定邦名相相比么?”李县令是深知周式为人的,他们是故交。周式不买他李进的面子尚可饶恕,可今天来的是恩科进士、当朝的尚书郎、潭州刺史朱洞朱大人,一个封疆大吏呀,他周式得罪得起,我李进得罪得起么?只要他轻轻地在皇上面前参上一本,他这个小小的县令呀,乌纱不要,性命有保么?
这虽然与他李进没有太大的关系,然而毕竟发生在他所治的县内呀?现在都如此僵持着,一个没有离去的意思,一个没有出迎的意思,这该怎么是好?而且这周式是他李进着力向刺史推介的人选啊!李进心里越想越急,于是又招了门人过来:“烦请再传周先生,我李进没有面子大可旋即离去,朱大人不远百里而来,且是斋戒沐浴,专程前来求见,岂有不见之礼?”
门人传了,不久有话传出:“要是奉劝出仕做官,还是不见为好,若是谈经论道,中门请进。”
不时中门大开,门人引路,进了中门,到了厅堂,请了座,献茶已毕,又传先生口信:“有烦二位稍候,先生稍事洗礼,再容相见。”朱大人看了厅堂神位,除了周氏宗亲神位,孔子孔圣人神位竞居了正中,圣人画像挂在神位之上,四周所侍七十二贤人,皆有画像神位及赞语,大书一“义”字置于宗亲神位之上,诗词联语嵌刻其中,檀香扑鼻,书香四溢。稍待片刻,周式步出,见过二位,稍作客套,分宾主入座。李进介绍了朱大人此次登门的来意,并将在外所候的情况及朱大人求贤若渴之情通通地端了出来,倒让周式产生不少的歉意来:“小生才疏学浅,敢劳大人如此厚爱,实感惭愧。”说完,周式慌忙地起身,向朱大人作揖以示谢意。
“自东晋陶公入主长沙传播东鲁文明,开创湖湘学风,小生一族迷恋儒学,只是家传而已,仅是修心养性,悟一些做人的道理,并无他求。不为巨富,不做巨卿,此乃家传祖训;开馆传道授业,亦耕亦读乃祖传家风。上次朱大人发书为聘,儒生认为有违祖训,恕难从命。时至今日,又劳大人赐步,只恐有碍大人体面,万望恕罪。”
朱大人听了,缄口不提延聘山长之事,只是大谈儒学的仁义道德,人生的修身养性,也谈及湘楚文化中那些落后的、野蛮的成分。朱洞本是进士出身,当代鸿儒,又是封疆大吏,对文化的认识程度以及儒学在经世济国中的重要作用,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而且简明精辟,议论又恰到好处,使得周式不得不另眼相看,有相见恨晚之慨。
“先生家学渊源,且以仁义著于四海。太宗之时,天旱成灾,先生捐米千石以救饥民。其时本府正作朝官,对先生之义举深为敬佩,仰慕先生久矣,岂奈无缘相见,真是憾事;亦闻先生不闻朝政,但过尹伊、阮籍高人生活,亦为当朝憾事也。”朱大人议论一番儒学之后,将话题一转,直奔主题。
“大人言重,小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岂敢与前辈贤人高士相比?小生一生并无他求,但研儒学,以求一知半解,授些生徒,亦算为儒学尽一点力罢了。大人乃当朝大儒,小生又岂敢望其项背?”周式谦语相答。
见周式如此谦让,朱大人也就心内有底,决定说服周式出山。
“他不是说一生只研儒学、传授生徒么?做山长岂不正合他意?”朱洞想。于是慢慢地收拢话题,专谈传道授业之事。
“周先生如此清高,不愿同流而合污,踵圣人之步,以传道授业解惑、启迪顽愚、开启智慧为己任,实为人伦之表。
昔者仲尼首创私家教育之先河,授徒数百之众,贤人七十有二,以致儒业历数千年而不衰,实乃先生辈同行之功。而今天朝,尤重孔孟之学,以孔孟之学而治天下,以孔孟之学独举恩科,此乃我等儒生之幸也。然则官庠数量有限,生员名额受制,致使大量士子学人游离于庠序之外,而难受正规之教育,此乃我等儒生之不幸也。麓山寺智璇禅师,虽系禅林宗师,前身亦为儒学之徒,主持麓山寺,见数百士子散集岳麓,或寄居麓山寺,于是大发佛之慈悲,割舍佛地建了书院;又派僧徒数千里赴京,求购经史子集藏之其中,以便士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