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已经退休的市委书记李云鹤,打破了已经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时间已过半夜,他还在客厅里踱步,为他的老部下、电业局长顾鹏程的英年早逝而感伤着。
顾鹏程是李云鹤在位时一手培养的干部,聪明、干练,办事大刀阔斧,担任电业局长后,整顿干部队伍,修订规章制度,规范职工素质,没过多久,就把庞大的电业系统治理得有条不紊、顺顺当当。当然,在治理过程中下面也时时有些反映,甚至也出现过一些职工联名告状的风波,但是事业型干部总难免得罪几个人,招致一些非难,顾鹏程在领导的支持下,还是很有能力地解决了这些问题。
李云鹤知道,顾鹏程虽然在事业上一帆风顺,但近三年来家庭生活却连遭不幸。先是妻子因患癌症不治身亡;紧接着,唯一的先天性傻儿子又莫名其妙地得了白血病,从而一病不起;再后来他自己也无缘无故地得了怪病,虽经医院反复诊断治疗,但毫无效果,人一天比一天消瘦,一百四五十斤的体重,短短三个月竟成了一副七八十斤的骨头架子,最后两腿一伸,也走了。现在全家只剩下一个过门刚满三年的儿媳,据说也患上了严重的再生障碍性贫血,看来性命也是朝不保夕。
想到这里,李云鹤心情沉重。他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凌晨两点,便摁熄烟头准备回卧室休息。恰在这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他拿起听筒,那一头传来一个喑哑恐怖的声音:“你还在怀念你的老部下吧?明天请到绿茵小区5号别墅、红玫瑰庄园12号别墅和贵族公寓218单元去,顾鹏程在那几处地方恭候,请千万别错过机会!”那声音似从缸甏中发出,辨不出是男声还是女音,在静谧的三更时分显得格外阴森恐怖。李云鹤虽是个无神论者,但此情此景还是让他毛发陡然耸立,额头上不由渗出了涔涔冷汗。
当他回过神来想追问对方身份时,电话机中已经只剩下“嘟嘟”的空音。
李云鹤一夜未能入眠,第二天早上几经犹豫,决定还是先按电话上说的,去那几个地方看看再说。他第一个先去绿茵小区,当年这个小区落成时,他还亲自去剪过彩,小区里住的都是在经济大潮中有点名堂的人物,李云鹤试着按响了5号小楼的门铃。
门打开了,走出一个身着丝质睡袍、涂着猩红口红的艳丽女人,她一见李云鹤就连珠炮似的说:“哟,你是律师事务所的?一清早接到你们的电话我就来气。我承认我和顾鹏程同居过,但我又没有结过婚,要说重婚也是死鬼顾鹏程的事,和我一点也不搭界。至于这房屋,还有房屋里的一切,虽说是他给我买的,但产权一开始就属于我的,不信你们可以查看房产证、单据、发票……”说着,她转身去拿准备好的材料。
趁着这时刻,李云鹤环视了屋内的一切:高档真皮沙发、纯羊毛波斯地毯、立式空调……这豪华奢侈的巢窠,总价值不会少于百万元;而一个月薪不到两千的局长,哪来的巨资购买这一切,而且还养着一个情妇?他顿时觉得一股无名怒火在胸口撞击。
李云鹤一分钟也不想再耽搁下去,他顺着这女人的误会敷衍几句,转身就出了门。他狠狠地深呼吸了几下,平了平气,又按昨晚的电话线索赶到红玫瑰庄园12号别墅。使他瞠目结舌的是,那儿的情景几乎是绿茵小区别墅的翻版,所不同的是,别墅中养着的竟是一个西江大学毕业仅仅三年的女学生。电话中提到的第三个地方,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去了,还是留给组织去调查吧。
当天晚上,李云鹤在书房里提笔想给纪委写信,可是许久许久写不下一个字。他自认为自己几十年在领导岗位上光明磊落,问心无愧,特别是在干部培养和使用方面,更是谨慎小心,可万万没想到,顾鹏程这个他最为信任器重的干部,竟是这样的一个两面人。
他重新铺开信笺,想先给党委写一份检查,正当此时,电话铃声响了,抬头一看,差不多是昨晚来电的同一时间,电话里又是那个喑哑阴森的嗓音:“你见到真正的顾鹏程了吧!”一阵凄厉的笑声响过,那声音继续说道,“明天到顾鹏程家里,在书房那套《辞海》后面,你可以见到顾鹏程活的灵魂!”
他还没回过神来,对方的话已戛然而止,听筒中又只剩下“嘟嘟”的空音。
李云鹤对这电话不再有昨天那种惊恐的感觉了,他知道这是有人在用这种特殊形式向他揭露顾鹏程的问题。看来这个人知道他和顾鹏程的关系,对他是既抱希望又不十分信任。他无心再写东西,决定摸一摸情况再说。
次日上午,李云鹤一早便来到顾鹏程的家。在顾鹏程生病的半年中,李云鹤已来过三次,对这里很熟悉,这是一幢宿舍楼的三室单元房,除面积较大外,和一般职工住房并无多少差别。李云鹤知道,现在顾家只有一个乡下远房外甥女在看管,顾鹏程的儿媳住在医院里。
推开门,看家小姑娘一看是经常往来的老领导,就把他迎了进去。李云鹤说,他想在老顾的书房里坐坐,小姑娘就懂事地给他在书房里泡了杯茶,很客气地掩上门,退了出来。
李云鹤环顾室内,见沿墙放置着一个硕大的书架,书架上果然置放着一套《辞海》,他伸手抽出一看,发现后壁出现了一个不到一尺见方的暗门,那暗门设计得极为精巧隐蔽,如果不是有人疏忽而使之微微开启,李云鹤还根本无法发现。
李云鹤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打开暗门,还是使他大惊失色。只见成捆的百元大钞码放得整整齐齐,还有不少外汇港币。他一时估不透有多少款额,却深知自己几辈子也休想挣得这个数目。他哆嗦着手还想翻看一下暗橱里的其他东西,却听到客厅里传来看家小姑娘的声音:“大嫂,你又从医院请假回来了?快坐下歇歇,书房里有客人……”
听声音,李云鹤知道是顾鹏程的儿媳回家了,他急忙关上暗门,又把书放回原处,端坐在顾鹏程的书桌前,装作凭吊死者遗物的样子,浏览着多宝格上的一件件古董。
此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一位病恹恹、脸无半点血色的女人。
李云鹤是认识顾鹏程的儿媳的,她叫郑华秋,据说是大学物理系的毕业生,就在电业局科研室工作。李云鹤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顾鹏程为他傻儿子举办的结婚喜宴上,当时他很诧异,顾鹏程这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儿子,怎么娶了这样一个出众的姑娘?谁知婚后不过几年光景,顾鹏程那傻儿子就患了白血病,继其母之后不治身亡,而这个当初明眸皓齿、光彩照人的姑娘,现在竟也病成这副模样……
像是猜到李云鹤的心思,郑华秋那没有血色的脸上掠过一丝冷漠古怪的笑容,她开口道:“老首长,谢谢你的到来,你在想我们家发生的事吧?”
她喘息了一下,又顺着李云鹤的目光道,“老首长对我家的古董有兴趣?”
“不,我只是随便看看。想不到老顾工作之余倒还很有雅兴,收藏了这么多的东西。”李云鹤边说边走近多宝格,观赏抚摸着一件件古色古香的青铜、古瓷器物,同时暗暗注意郑华秋的神色。
郑华秋面无表情,淡淡地说:“老首长不值得大惊小怪,这些东西都是不值钱的赝品,只不过工艺精湛到几能乱真的地步罢了,好像现在的许多事情一样,叫人真伪难辨。”
“哦,”李云鹤口中应着,信手捧起一尊半尺来高的碧玉观音,谁知还来不及细细观赏,耳边却响起郑华秋急促的叫声:“快,快放下!”
李云鹤惊诧地回过头来,只见郑华秋又恢复了淡漠的表情:“这观音倒是真品,新疆和田玉雕成,价值近三万元,请注意不要失手摔坏。再说,她神态的妙处要保持一定距离才能领略到。老首长,不信你退后几步看看。”
李云鹤放下雕像,后退几步细看,果然细腻传神,栩栩如生,只是比常见的观音少了几许慈航普度的神态,眼角眉梢间似隐隐藏着几分凶煞之气,于是说道:“这观音雕得确是不错,只是这神态似乎隐约有些……”
“老首长果真好眼力!你是说她有些恶相?其实,什么是恶,什么是善,本来就是难辨难断的,就像这世上的事一样,善又何曾得扬,恶又何曾得惩?”
李云鹤早就听出这女人话中有话,当即打断道:“不,如果有恶未曾遭惩,那是时间未到。惩恶扬善是我们每个人的社会责任,真正可怕的,倒是人们惩恶扬善的良知正气被泯灭和失落!”
一席话触动了郑华秋,她正欲答话,却身子一软,跌在沙发上。
李云鹤急忙叫来看家小姑娘,郑华秋缓过气来,指着那尊观音,吃力地对小姑娘说:“把她给我送……我回……医院。”
当天晚上,李云鹤再一次守候在电话机旁,他预感那神秘的夜半电话铃声会再次响起。果然,在差不多的时间,电话又来了。这一次李云鹤早有准备,他没容那喑哑恐怖的声音先开口,就正色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一定是深受顾鹏程之害的人。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名义向你保证,我决不会亵渎你的信任!希望你不要再采取这种不必要的形式……”
李云鹤话没说完,听筒里喑哑的喘气声没有了,代之的是一个清晰的女人的抽泣声:“李书记……我把氧气面罩取掉了……我……郑华秋……被你一手提拔的顾鹏程……害得……好苦……”李云鹤正想安慰几句,电话却断了。
李云鹤当即就往医院赶,可是令他意外的是,郑华秋已在他到达医院前五分钟死了,护士给了他一个写着“李书记收”的大信封。
李云鹤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封郑华秋给他的信及一叠材料。信的全文是这样的:
李书记:
我这样称呼你,是因为据我这些天来的观察,发现你还是符合一个共产党书记的称谓的。
我曾是一个纯洁的姑娘,是这地狱的炼火,把我变成了一个复仇的魔鬼。我毕业分配到电业局不久,顾鹏程就盯上了我,派人撮合我和他傻儿子的婚事,声言当时局内在搞人员优化组合,我已被列入下岗名单,如果我能答应这门亲事,不但可以不下岗,而且我那同在电业局工作的身患晚期尿毒症父亲的医疗费用,也可以全额报销。当时我父亲病势危重,每周两次赖以维持生命的血液透析治疗费已无着落。为了亲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谁知这不是我悲惨命运的终点,人面兽心的顾鹏程在一个夜晚,就在他熟睡的傻儿子身旁,粗暴地占有了我。从此,他时时伺机对我蹂躏,尽管我百般抗拒哀求,但一个纤弱女子又怎能抵御这头疯狂的恶狼……
后来,我那动过肾脏移植手术的父亲因并发症溘然长逝;十七岁的弟弟因接受不了我这畸形婚姻造成的舆论压力而弃学南下,不知去向;母亲受不了这纷至沓来的精神打击,自杀身亡。我真正成了苟活于世的孤魂野鬼。
我还在地狱里活着,我耳闻目睹顾鹏程夫妻虎啖鲸吞大笔大笔国有资产的罪恶。在几次向有关部门匿名告发却一无动静后,我绝望了,渐渐地产生了靠个人力量报复的计划。
我用全部积蓄购买了那座碧玉观音,又利用自己的物理专业知识和工作的机会,将放射性原素钴封置在观音的眼珠内。当亲眼看到顾鹏程家人一个个因生活在致命的高放射线环境中患病死亡时,我获得了复仇的快感。对于我自己也因此而得病,我并不后悔,倒是我那呆傻的名义丈夫,是无辜的殉葬者。
本来,我是准备找机会将这尊复仇的观音送给你的,因为我知道你在顾鹏程得意仕途中的作用。但是这几天的经历让我发现,你并不是我原先想象中的人,因此,这尊复仇的观音我已把它销毁了……
李云鹤读完这封似乎还没写完的书信,他的背上如同淋了一桶冰凉的冷水,好长一会,才使自己镇静下来。他毅然地捧着这袋材料,向市纪委大楼走去……
(周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