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校长听完,为难地说:“刘乡长,其他事情等明天天亮都还好办,只是魏老师的灵堂设在中心小学不行,更不能让遗体安置在学校过夜。”
“为什么?”刘副乡长有点火了。
吴校长见乡长发火,急忙解释。原来后天是全县小学升学考试的日子,桥头乡中心小学是县教育局设置的第三考场。考场布置已经结束,今天下午上级派人检查验收完毕,按照规定在考试开始之前是要封起来的,所以当然不能移作他用。
刘副乡长一听不由少了主意,急忙让司机去找教委主任,吴校长在一旁说:“不用找了,他去县教育局了,要到考试时才领试卷回校。”
这事出乎意料,陈月娟不知所措,茫然地望着刘副乡长。刘副乡长一边劝陈月娟别急,一边拔腿去打电话,找陈乡长汇报。过了许久他垂头丧气地转回来,原来电话没有打通。你想,茅草窝的人都在祠堂里布置,哪有人接电话?
陈月娟看见刘副乡长一筹莫展的神态,非常失望,说道:“刘乡长,你别为难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刘副乡长摇摇头心想:陈家祠堂正在张灯结彩,为华侨筹备婚礼,遗体拖回去,往哪里放?不过,这话他不能跟对方说,便故作轻松地安慰陈月娟:“月娟,你不要着急,乡政府为教师办丧事,还会找不到地方?”
陈月娟有些犹豫。刘副乡长动情地说:“月娟,陈乡长是魏老师的学生,他多次说过:没有魏老师,就没有他的今天。乡政府为魏老师办丧事,既是乡政府对魏老师的嘉奖,也包含了陈乡长的一片心意。月娟,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陈乡长?”
刘副乡长这番话,说得陈月娟心里热乎乎的,心里的疑虑顿时打消,她哽咽道:“刘乡长,我相信你,我相信永春叔,我听你们的。”
刘副乡长稳住了陈月娟,松了一口气。他低头沉吟:要另找地方也是明天的事,今天晚上,魏老师的遗体放到哪里去呢?他突然想起一个地方,便招呼陈月娟上车,指挥司机,将车开到乡农机站。
农机站位于一个山坡上,一个大院,两幢楼房,也曾风光一时,如今名存实亡,人去楼空,破败凋零,只留下一个六十多岁的崔老头看家护院。
刘副乡长叫开了门,将遗体抬进大院里。他对陈月娟说道:“月娟,今夜就委屈魏老师在这里暂停一晚,我马上就找有关人员商量,明天一早就让人把灵堂布置好,来接魏老师过去。”
刘副乡长走的时候,吩咐崔老头为陈月娟做伴,崔老头点头答应。谁知刘副乡长走后不久,崔家来人叫崔老头,说他家出事了。崔老头一着急,就把刘副乡长的吩咐都忘了,丢下陈月娟,回家去了。
陈月娟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遗体。她举目环视:头上一弯冷月,廊下一盏孤灯,四周满院杂草,身边一具遗体,显得分外凄凉。陈月娟有些伤感,她对丈夫说道:“魏强,永春叔是一番好意,要为你争一番风光,谁知好事多磨,让你受此委屈!你就忍一忍吧,刘乡长说了,明天把灵堂布置好,就把你接过去,乡政府来为你主持丧事,全乡的老师都来参加你的葬礼,魏强,你说,这有多风光呀!”
陈月娟这话,既是说给亡灵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说过之后,她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不过长夜难熬,孤魂凄凉,她觉得该给丈夫弄一些纸钱来烧烧。她摸摸口袋,口袋里还带着钱,就对丈夫说道:“魏强,你在这里躺着,我去买香烛纸钱,一会儿就回。”
陈月娟出了农机站,去集上买香烛纸钱,远远看见乡政府灯火通明,许多人在灯光里忙碌,夜空中还传来刘副乡长的吆喝声:“小王,左边的对联贴歪了,往窗边斜一点,再斜一点,对!行了!小张,横幅的字剪好了没有?要加快进度,今夜一定要布置好!喂,小李,乐队准备好了没有……”
陈月娟一怔:又是贴对联,又是贴横幅,又是准备乐队,这不是在为魏强的丧事做准备吗?她心里好感动:乡政府出面主持丧事,就够意思了,如今把灵堂都安排在乡政府,这么多乡干部熬更过夜布置灵堂,真让人过意不去!
陈月娟加快脚步,要对刘副乡长说一声谢谢。走着走着,她站住不走了:咦,不对呀!如果是布置灵堂,该是白纸挽联、黑布横幅,怎么那对联是红的?
还有红绣球、红灯笼……这不像是办丧事,倒像是办喜事!
陈月娟想过去问问刘副乡长,又觉得不好开口,掉头看见路边的商店开着门,就跨进去,向店主打听乡政府有什么喜事。店主消息灵通,又爱卖弄,就添枝加叶,把茅草窝华侨归国回乡事大吹一通。陈月娟听说之后感到十分意外。
陈月娟掏出钱,买了货,提着香烛纸钱往回走。她回想起爹娘早年说过,村里有个四海哥,上集卖柴时,被国民党抓走了,多年来杳无音讯,大家都以为他早死了。想不到他还在人世,竟然还惦着茅草窝这个穷山村,带着孙子回来探亲。其实他那一房人早就死绝了,他回村来,也就是看看村邻,温温乡情,乡政府隆隆重重接待,也是应该的。
陈月娟一路叹息,回到农机站,一进门,听见“吱吱吱”的叫声,寻声望去,看见一群老鼠,在尸体上蹿来蹿去,嗅的嗅,咬的咬。她毛骨悚然,浑身颤抖,两只眼睛喷出火焰,大吼一声,冲了过去,追打那些老鼠。群鼠受惊,四散逃窜,眨眼无影无踪。陈月娟回过头来看丈夫,惊呆了:丈夫的脸被抓破,耳朵被啃去了一块!她心里一阵绞痛,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月娟醒过来,睁开眼,看着丈夫被鼠啃过的遗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伸出手,轻轻整理遗容。陈月娟此时十分后悔:丈夫在茅草窝默默无闻干了二十年,把一腔心血全都花在孩子们身上,他难道是为了追求死后的荣耀吗?都怪自己,只想到把丈夫的丧事办得风光点,没料到却落得鼠啮尸残的下场啊!
陈月娟抚尸大哭,自谴自责。恨不得背起尸体,马上回到茅草窝,叫上一班人,帮她入殓落葬。可是,此刻她只身一人,怎能把遗体弄回去?
陈月娟哭得正伤心,突然门外闯进一群含着眼泪的半大孩子,这群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山娃和他的小伙伴们。原来他们放心不下老师,踏着月光,来到集上,一路寻来,正好听见陈月娟的哭声,就冲了进来。看见老师被扔到这样的地方,山娃非常气愤,说道:“月娟姐,他们怎么把老师扔到这里?这不是骗你吗?不行,我去找刘叔叔说理!”
山娃说着,就要去乡政府找刘副乡长。陈月娟一把拖住山娃,说道:“山娃,这事不能怪你刘叔,更不能怪你爹,要怪,只能怪我昏了头,好了,什么都不要说了,快把你们的老师抬回去吧!”
在陈月娟的哀求下,山娃只得招呼小伙伴抬老师回村。山村孩子,从小干农活,身体棒,力气大,众人一拥而上,抬着魏强的遗体,顶着月光,踏上了回村之路。
釜底抽薪
陈乡长亲自督阵,祠堂经过众人一夜整饰,焕然一新,喜气洋洋,特别是那顶大红花轿,更让人满意:花轿内铺软垫,外张红绸,四角悬挂流苏,轿顶扎着大红绣球,富丽堂皇。陈永春还坐上去,试着让人抬着转了一圈。
黎明时分,陈永春离开祠堂,来到村委会:劳累了一夜,他需要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好接待归侨。归侨是茅草窝人,论辈分,还是他的叔公。陈永春对这次接待工作,信心十足!他力争要取得四海叔公的好感,说服四海叔公投资开发故乡。茅草窝花岗岩品质优良,办个石材厂,效益必定不错;三圹铺蕨菜丰富,办个野生植物食品厂,前景一定可观;柳村的地下水含丰富的矿物质,正好办个矿泉水厂……
陈永春迷迷糊糊睡过去。睡梦中,看见老师魏强来到床前,他感到意外,忙问道:“魏老师,我不是安排了乡政府的人,在中心小学为你开追悼会,你怎么跑回来了?”
“永春,我来找你。”
“找我?”
“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的追悼会,你为什么不参加?”
“我……”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参加?”
“魏老师,我走不开。”
“你有什么事走不开?”
“我要接待四海叔公。”
“四海叔公是谁?”
“四海叔公也是茅草窝人,五十年前被国民党抓了丁,流落海外,历经磨难,如今成为美国的富商。”
“美国的富商?我明白了!”
“魏老师,你别误会,我这样做,是为了村里,为了乡里。”
“难道没有包含一点……个人动机?”
“我……”
“乡长,你为什么不回答?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其实,你这样做,也很正常,我理解你。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了,你要睡觉,你要养足精神接待美国富商,我不该影响你休息,我要走了。”
魏强朝陈永春挥挥手,转身往外走,脚被门槛绊了一下,扑通栽倒在地。“老师,小心!”陈永春一声惊叫,从梦中醒过来。
他回想起梦中的情景,心中感到不安,便拨通了乡政府的电话,接电话的正好是刘副乡长。刘副乡长忙把中心小学设考场、无法设灵堂的事,作了汇报。
陈永春一惊,忙问道:“魏老师的遗体你怎么安排?”
“送到农机站去了。”
“谁在农机站守灵?”
“陈月娟,还有守农机站的崔老头。”
“没别的人了?”
“……没有。”
陈永春火了:“你是在对待流浪汉吗?怎么这样随随便便?真是乱弹琴!你快带一些人去农机站,搭孝棚,设灵堂,乡政府人手不够,把各机关的人都调去。”说完搁下话筒,正在生闷气,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哭声,惊得他跳了起来。他转念一想,自己这么紧张干什么?魏老师的遗体不是在乡农机站吗?怎么听见有人哭,就心惊肉跳?
正在这时,陈木生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道:“陈乡长,不好了,月娟把魏老师的遗体抬回家了!听月娟说,到了乡里,丧事没人管,魏老师的遗体丢在农机站,月娟出去买香烛,魏老师的遗体就被老鼠啃了,月娟她很伤心哩!”
陈永春的脑袋,轰的一声响,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椅子上。“叮铃铃!”
电话铃这时候又突然响起来,陈木生拿起话筒听了听,将话筒递给陈永春,说:“是刘副乡长,找你的。”
陈永春茫然地望着陈木生,没有反应,陈木生又说了一遍,陈永春才伸出手,接过话筒。话筒里传出刘副乡长焦灼的声音:“陈乡长,不好了,陈月娟失踪了,魏老师的遗体也不见了。农机站崔老头说,他家出了点事,他半夜里就走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我……”
陈永春打断刘副乡长的声音,吼道:“刘一清,你知道不知道你捅了什么娄子!你把人家丢在农机站,撒手不管,陈月娟到集上买香烛纸钱,尸体就遭老鼠啃了,陈月娟很伤心,把尸体弄回家了!刘一清,这娄子你给我捅大了!”
刘副乡长也感到问题严重,忙作检讨。陈永春不耐烦地打断对方的话:“我没空听你作检讨,我要去魏家做工作,把尸体运回乡里去,丧事仍按原定计划办!你给我听好:一、以乡政府的名义,给全乡老师下通知,到中心小学集中;二、乡政府分一部分干部,筹办丧事,人员不够,从乡里各机关抽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