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完毕,陈永春气呼呼地扔下话筒,同陈木生来到魏家。那些在祠堂里干活的村民,此时都拥到魏家,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看到陈永春走来,村民们默默地闪开,让出了一条路。
陈永春来到尸体跟前,尽管他已有了思想准备,看到被老鼠毁坏了的遗容,仍然是触目心惊。他愧疚地低下头,对陈月娟说道:“月娟,我对不起老师,对不起你。”
陈月娟掩面垂泪,没有吭声。
陈永春长叹一声,说道:“月娟,我没有陪你为老师守灵,我感到很内疚。不过,我没有办法。村里两件大事凑到一块儿,作为学生,我应当以老师的丧事为重;作为乡长,我应当以四海叔公的喜事为重。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现在我好后悔。”
陈永春说着说着,泪水就涌出来。陈月娟抬起泪眼,望着陈永春,哽咽道:“永春叔,你没有错,你是乡长,是公家的人,当然要以工作为重,我不怪你。”
陈永春松了一口气:“月娟,你能理解我,这就好办了!月娟,我们陪着魏老师去乡里吧,这次我亲自去安排,我保证让你满意。”
“不,不用去了,魏强的丧事,我还是在家里自己办吧。”
“月娟,你还不肯原谅我?”
“永春叔,你误会了。我真的不怪你,只是我不愿再把魏强的遗体抬来抬去。他活着时默默无闻,现在死了,还是让他入土为安吧!”
陈月娟坚持在家办丧事,陈永春面有难色,心想:村里人手有限,归侨的喜事都忙不过来,哪里腾得出力量办丧事?哪知陈月娟说道:“永春叔,你们放心去忙四海叔公的事,我知道那事重要。魏强的事,又不需讲排场,只要四个人挖坑,八个人抬棺,有我们自己这一房人足够了。”
陈永春还在苦口婆心劝陈月娟改变主意,哪知陈月娟只认准一个理:死者需要的是入土为安,坚持自己操办。陈永春见说不服陈月娟,只好默默退出。陈木生也招呼村干部和村民,准备上乡政府迎亲。
众人散去,只剩下陈月娟一房人,在魏家出出进进,准备丧事。陈永春站在祠堂前,忧心忡忡。陈木生还以为陈永春是为老师草率的丧事感到不安,劝道:“陈乡长,我们的心到了,月娟坚持那样做,你别放在心上。”
陈永春手指戳着陈木生的额头,说道:“木生,木生,你的名字叫木生,你的脑袋瓜难道也木了吗?你看看,魏家离祠堂这么近,这边办喜事,那边办丧事;这边张灯结彩,那边孝幛白幡;这边吹迎宾曲,那边奏哀乐;这边抬花轿,那边抬棺材……这不是让四海叔公难堪吗?”
陈木生一想,也感到问题严重,要过去同陈月娟打招呼,要魏家暂缓一天出丧,等归侨办完喜事,再陈尸发丧。陈永春拖住陈木生:“不行,直捅捅对月娟说,对她刺激太大。这样吧,你悄悄地把在魏家帮忙的人,一个一个叫出来,做做工作,让他们离开魏家,全都到乡政府迎亲,办完了这场喜事,我们再隆重地为魏老师办丧事。”
陈木生心领神会,转身就走。陈永春回到村委会,他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他希望陈木生早一点做通村民的工作,将人带到乡政府去迎亲。
说实话,这一场喜事跟丧事凑巧碰到一块儿,让他很为难。丧事肯定不能延期,那么能不能向上级建议把婚礼改期呢?想到此,他拿起话筒,拨通了县长办公室的电话,可话到嘴边又改变了主意,搁了话筒。他想:他和陈木生商量,想出提高丧事规格的办法,既对得起魏老师,又保证了归侨的婚礼如期举行。谁知会碰到中心校设考场的意外情况!唉,再加上刘副乡长处理不当,事情竟会弄得如此糟!但愿木生不要再出差错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陈永春以为是陈木生回来了,进来的却是他的儿子山娃。小家伙一进门,就气呼呼地责问父亲:“爹,你为什么要木生叔把人都叫走?你为什么不准月娟姐办丧事?”
旷世葬礼
陈永春原来担心陈月娟会来责问他,陈月娟没有来,来的是儿子山娃,他感到意外。面对儿子的责问,他没有恼怒,他要做的,是安抚:“山娃,爹这样做,是为了魏老师。魏老师辛辛苦苦,教了我,又教了你,就这么草草埋葬,爹不忍心。等过了这一天,爹安排人为魏老师大操大办,难道不好吗?”
“哼!你说得好听!你心里要是有魏老师,你就不会欺骗月娟姐,腾出祠堂办喜事了!”
陈永春听儿子说出“欺骗”二字,感到委屈:他理解儿子,儿子却不理解他。他想再安抚儿子几句,儿子却瞪了他一眼,转身跑了。陈永春有些不安:儿子人小鬼大,他怕儿子坏了他的事。幸好陈木生这时回来了。
陈木生满面笑容,说一切如愿。陈永春跟随陈木生来到村头:茅草窝年满16岁的村民,都在村头集合,连陈月娟的亲兄弟也来了。陈永春心上那块石头,这才落下地。
陈木生一声号令,村民抬着花轿,去乡政府迎亲。锣声、鼓声、鞭炮声,传进魏家,陈月娟感到好伤心:怎么归侨办喜事,就不允许魏家办丧事?一房间人,为什么一个个弃她而去,就连她的亲兄弟,也悄悄地走了?难道一个山村教师,死后就该受此冷落?
陈月娟越想越寒心,待迎亲的队伍远去,她擦干眼泪,起身往外走。这时,一个身影站在门口挡住她的去路。这人是山娃。山娃低着头,含着泪哽咽道:“月娟姐,都是我爹不好,他不该这样对待老师。他对不起魏老师,他也对不起你。月娟姐,不,师娘!我给你赔罪了!”
陈月娟一怔:她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来。她那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搂着山娃,哭道:“山娃,不关你的事。你来得正好,求你一件事:你在这里守着老师,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月娟姐,你去哪里?”山娃盯着陈月娟,有些不放心。
“我去附近村子,请几个人来出殡。”
“出殡?月娟姐,魏斌还没有赶回来,就要出殡?难道你不让魏斌看他爹一眼?”
陈月娟摇摇头,说道:“山娃,你知道吗?你们魏老师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他儿子师范毕业,能回茅草窝接他的班。为了实现你老师的这个心愿,必须尽快出殡,不能让魏斌看见他爹被损坏的遗容,看见他爹所受的冷落。看见了他心里怎么想?山娃,茅草窝的孩子,将来还要人教书啊!”
“月娟姐——”山娃叫着,扑在陈月娟的怀里放声大哭,陈月娟也泪如雨下。山娃哽咽着说道:“月娟姐,既然这样,也不要去邻村请人,魏老师的事,交给我们来办。”
陈月娟还没反应过来,山娃就跑了。陈月娟望着山娃的背影,不知道这孩子要去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山娃领着一群孩子走来,这群孩子都是魏强的学生,他们一个个头戴孝布,臂套黑纱,胸佩白花,肩上扛着长长短短的杉条,手里提着大把小把的绳子。在陈月娟惊讶的目光中,山娃指挥孩子们扎棺架。陈月娟清醒过来,含着泪问道:“山娃,你们……行吗?”
“月娟姐,你放心,我们能行。”
棺架扎好了,孩子们拥进屋,扑通跪下,朝老师磕了三个头。山娃含泪说道:“魏老师,我们来给你送行了。”山娃首先捧住老师的脑袋,有两个孩子托住老师的双脚,有两个孩子托住老师的双手,五个孩子把老师平平稳稳地放进棺里。他们把山上采来的芳香的山花,铺在老师的身上。
封好棺后,十几个孩子围在棺木四周,十几双小手伸到棺底,棺木虽重,山里的孩子力气也大,他们一声吼叫,把棺木稳稳当当抬出屋,又平平稳稳放上棺架,绑扎停当。十几根杠条从绳套里穿过去,三十二个孩子站在杠架边。山娃一声号令,他和小伙伴一齐发力,把棺木抬了起来。
陈月娟望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心里好生内疚:魏强教了二十年书,没有使唤过一个孩子,农忙时节,孩子们主动登门,帮老师“双抢”,都被魏强撵走了。想不到魏强死后,竟要借助孩子们稚嫩的肩膀出殡,魏强九泉有知,一定会埋怨她。陈月娟好几次想拦住孩子们,最终她还是没有这样做。
面对现实,她有太多太多的无奈,此时此刻,她太需要孩子们的帮助了。
孩子们哽咽着的号子声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沿着山道前进。走到中途,迎面来了一支迎亲队,浩浩荡荡,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突然,迎亲队像是被人施了魔法,敲锣的忘了敲锣,打鼓的忘了打鼓,吹喇叭的忘了吹喇叭,放鞭炮的忘了放鞭炮,一个个站住不动,睁大眼,惊讶地望着出殡队。
归侨陈四海由张县长和陈永春陪着,走在最前面。陈永春最先看到出殡队,大吃一惊,偷眼打量张县长和归侨的反应,两人的目光正盯着他。
陈永春脸一红,刚要解释,陈四海倒先开口:“永春,村里有人故世?”
“嗯。一位姓魏的老师累死在他的岗位上。”
“魏老师?村里哪有姓魏的?”
“是外地人,来村小教书,安家立业已有二十年了。”
“什么时候去世的?”
“昨天上午。”
“怎么让小孩子出殡?”陈四海连连追问,陈永春张口结舌。陈四海明白了,他把脚一顿,说:“荒唐!荒唐!真是荒唐!天地君亲师,古人都把老师摆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你们反而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人死了不拢边,都围到我身边来,我孙子的婚礼,难道比老师的葬礼还重要吗?”
陈永春哑口无言。陈四海瞪了他一眼,大步走过去,拦住出殡队伍,大声叫道:“魏老师,我们茅草窝,数百年没有一个人读书。我在海外,日日夜夜想的事,就是有朝一日,能回乡建一座学校,让家乡的子弟,也能读书识字。我想的事,你已经做到了。我作为一个茅草窝人,感谢你啊!你不幸辞世,村里本该为你风风光光办场丧事,如今却因为我的归来,使你如此冷落凄凉。这是我陈四海造的孽啊!我陈四海在这里,给你赔——罪——了!”说着,他老泪纵横,扑通跪下,朝着棺木磕头。
张县长一怔,急忙跑过去,扶起陈四海,愧疚地说:“这事我有责任。县里虽然三番五次喊科教兴国,喊尊师重教,可是,嘴上讲得多,实际做得少,我的工作没做好,我要向家属作检讨。”
陈月娟听了,泪如泉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县长走到孩子们面前,含泪说道:“同学们,今天委屈你们的老师了。我向你们道歉。你们是一群好孩子,我理解你们对老师的感情,不过,抬棺出殡,不是你们干的事,你们的肩膀还嫩,还承受不起这么沉重的分量。来吧,把你们的杠子交给我们,让我们来抬吧!”
张县长和陈四海,从两个孩子手中接过杠子。村民们反应过来,一拥而上,连陈四海的孙子、孙媳妇也争着去抢杠子。陈永春走到儿子面前,惭愧地说:“山娃,爹错了,爹对不起魏老师。你要是原谅爹,就把杠子让给爹吧。”山娃怔怔地望着父亲,眼中滚出泪水,把杠子让给父亲。
迎亲队变成了出殡队,迎亲曲也换成了哀乐,县、乡、村三级领导,归侨、洋妞和村民,抬着棺木,放着鞭炮,吹吹打打,重新上路。陈月娟由山娃扶着,走在最前头,她心里非常激动,希望儿子此时能赶回来,看一看他父亲——
一个山村教师的葬礼。
陈月娟一边走,一边频频张望。就在这时,她双眼一亮:只见前方山道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这边飞奔而来……
(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