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泪尽
道州有个桥头乡,桥头乡有个小山村,俗称茅草窝。茅草窝偏远贫穷,祖祖辈辈没有人上过学。二十年前,村里办起了一所小学,茅草窝的孩子才有机会上学读书。
谁知好景不长,还不到一个月,县教育局安排下来三个老师,最后只剩下一个叫魏强的男老师。村里人担心他也留不长,大人小孩都忧心忡忡。魏老师对孩子们说:“同学们,不要紧的,走了两个,还有一个我呢!三个老师的课我一个人教,保证不会耽误你们的学业。”又安慰村里大人,“你们放心,我不会走的,我这一辈子,就留在茅草窝了,在茅草窝成家立业!”果然,不久魏老师同村里一个叫陈月娟的姑娘结了婚,一门心思教书育人。村里人心上那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茅草窝小学,有五个年级,八十来个学生,语文、数学、音乐、美术、自然、体育,魏老师一个人全包了——每天,上课铃声一响,他出了这间教室,又进那间教室;上完了语文,马上又上数学;这头才放下粉笔,那头又捧起篮球。
学生们轮流休息,他却没空喘一口气。晚上,他又要备课,又要批改作业,天天熬到大半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五十不到的魏老师头发累白了,人也累垮了,今年春上,他就大病了一场。到乡卫生院检查,医生要他住院,他没有答应。
自己住了院,谁给孩子们上课呀?他只拿了几瓶药,又回到茅草窝。
魏老师带病上课,熬到期末,又得准备考试。五个年级,十多套试卷,又要出题,又要刻写,又要油印,十分辛苦。他身体又不好,原本一个钟头的事,要三四个钟头才干得完,致使考试日期比原计划推迟了两三天,别的学校都放假了,他们还没考试。这天,他硬撑着熬了一个通宵,才把十多套试卷准备好。不过,他也累垮了,趴在桌上,昏了过去。妻子陈月娟又是掐人中,又是喷凉水,将他弄醒,劝他上医院。魏老师摇头说:“不行,不能耽误孩子们的考试,还是等考完了放了假再说吧。”
第二天,魏老师强忍病痛,挣扎着来到学校。一个孩子站在校门前等他。这孩子叫山娃,是乡长陈永春的儿子。陈乡长是茅草窝人,早先也是魏老师的学生。他如今当了乡长,又把儿子留在茅草窝念小学。陈永春说把儿子交给魏老师他放心。山娃聪明懂事,知道魏老师身体不太好,一早就在校门口接老师。
山娃看见老师一脚高,一脚低,摇摇晃晃地走来,不由吓了一大跳,连忙奔过去扶住老师,接过老师怀里的卷子,关切地问:“老师,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
“没事,没事,老师没事。山娃,下个学期你就要转到中心小学读六年级了。”
“嗯。”
“这是你在茅草窝小学的最后一次考试。”
“嗯。”
“你一定要考好。”
“嗯。”
师生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学校。魏老师调好了闹钟,摇响了上课铃。孩子们各自进了教室,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接过试卷,提笔答题。
魏老师在教室外来回巡视,转了一圈,感到头昏目眩,两腿再也支不住身子,只得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喘气。
第一堂课考语文。作文题是:《我的理想》。山娃一看到题目,立即想起自己的老师,想起茅草窝:没有魏老师,茅草窝的人哪能上学识字啊?村里人读书识字,长了本领,魏老师的身体却累垮了!魏老师就像是一支蜡烛,照亮了别人,牺牲了自己。对,我得快点长大,快点读好书,回村当一名老师,好替魏老师分担一些工作,减轻一些压力,让他能够喘一口气啊!
山娃含着热泪,“唰唰唰”一支笔写个不停,在试卷上抒发自己对老师的崇敬和向往。做完了作文,他又将试卷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起身去交卷。
山娃跨出教室,猛然看见魏老师已蜷曲在椅子边的地上了,他大吃一惊,呼叫着奔过去,双手托起老师的上身。一看,魏老师脸色白得吓人,双目已经紧闭,山娃用手在老师的鼻孔下探探,感觉不到气息。他一边急着呼叫教室里的同学,一边把老师放平在地上,腾出身子去卸教室的门板,想把老师抬回村里抢救。但是还不等他把门板卸下,已听到围在老师身边的同学在呼天抢地地哭叫,他急忙奔回来,一摸老师的手脚已冰凉冰凉,原来还微软的身子已硬直了,他明白:老师已救不回来了,老师死了!
“老——师——”山娃扑在老师身上,号啕大哭。山娃和孩子们的哭声,惊动了整个茅草窝。
横生枝节
魏强的遗体,被抬进茅草窝陈氏宗祠。
按规定,宗祠的大门有三开:一祭祖、二庆典、三婚丧。第三条又有特别规定:只有德高望重、对宗族有过重大贡献的族人,才有资格进宗祠,行婚丧之礼,并不是随随便便哪一家的婚丧之礼,都能在宗祠里举行的。
魏老师是外姓人,宗祠为他开放,可见茅草窝人对他是何等感激和尊敬!
祠堂当中,摆着一张灵床,上面铺着红毯,四周环绕翠柏山花,村委主任陈木生含着泪水,亲手将遗体抬上灵床。他转身宣布村委会的决定:魏老师的全部心血,都花在茅草窝的孩子身上,如今以身殉职,为了表达茅草窝人的感激之情,魏老师的丧事由村委会主办,要按茅草窝的最高规格,把魏老师风风光光送上山。村委会的决定,获得了村民的拥护。
陈木生当即作了分工:某某请乐队;某某扯孝布;某某购买香烛纸钱;某某布置灵堂……尽管魏家本来存有棺木,陈木生说不够气派,委屈了魏老师,还是要人去镇上买一口上等棺木。
丧事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山娃则来到村口等他爹。山娃已经给他爹打了电话,告知魏老师逝世的噩耗。陈永春一听就哽咽失声,说要回村祭奠恩师。山娃在村口等了一会儿,乡政府那辆卡车远远开来,在村口停住。陈永春从车上跳下来,刘副乡长和司机小王从车上搬下两个大花圈。
陈永春眼泪汪汪,满脸悲戚。“爹——”山娃奔过去,扑在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
陈永春拍着儿子的头,劝道:“山娃,魏老师是你的老师,也是爹的老师,魏老师离开了我们,你悲痛,爹也一样悲痛。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哭,也哭不活魏老师。我们该做的,是把丧事办好,一要对得住死者,二要能慰藉家属。你快带爹去见你木生叔,爹要和他商量这场丧事怎么办。”
山娃连忙告诉陈永春:“爹,这事村委会已经研究过了:魏老师的丧事由村委会办,木生叔带着村委会一班人,正在祠堂里忙着哩!”
陈永春停住脚,掉转头问山娃:“你木生叔他们都在祠堂里?”
“嗯。”
“那,那魏老师的遗体……也抬进祠堂了?”
“嗯。”
陈永春猛地变了脸色,脱口说道:“糟了!”
山娃不解地望着父亲:“爹,糟了?什么事糟了?”
陈永春支支吾吾,不好回答,他站住脚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山娃,爹和刘叔先去村委会,你去告诉木生叔,说我回来了,让他去村委会见我。我们商量一件事,再去祠堂祭奠魏老师。”
山娃在父亲的催促下,不得不接过刘副乡长手中的花圈,领着司机小王,来到祠堂。这两个花圈,一个是乡政府送的,一个是陈永春个人送的,一扛到祠堂,就引起不小的轰动。
陈木生问道:“山娃,你爹回来了?”
“嗯,我爹和刘叔到村委会去了,叫你快过去。”
“好!我这就去。”陈木生扔下手上的活,拔腿就走。
陈木生去了许久,未见转来,陈木生和刘副乡长也不露面。山娃一边帮着扎纸花,一边朝外张望,不明白大人们商量什么事,这么久还不见人影!
看看红日西斜,夜幕将至,突然一阵鞭炮声在祠堂外爆响,陈永春他们终于来了。
陈永春来到灵前,双眼含泪,满脸悲戚,扑通跪下,便要向死者磕头。
陈月娟伸手拦住,哭泣道:“永春叔,论辈分魏强还是你的侄女婿,你行这么大的礼,他受不起啊!”
陈乡长哽咽道:“月娟,于公于私,这个礼都是要行的:于私,他是我的老师,我能读书明事,能有今日,完完全全是魏老师给的;于公,我要代表桥头乡政府向魏老师表示哀悼和敬意。魏老师扎根山乡,献身教育,以身殉职,桥头乡政府、桥头乡人民,应该感激他!”
陈乡长流着泪,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朝死者磕了三个头。他站过一旁,刘副乡长也磕了三个头。祠堂里的人个个热泪盈眶,注视着陈永春和刘副乡长。陈月娟扑在丈夫的身上,放声大哭,说道:“魏强,你看到了吗?桥头乡两个乡长都来给你磕头了!你这二十年没有白累,你的心血没有白流,你值啊!你值啊!”
陈永春劝慰陈月娟道:“魏老师的丧事,木生向我汇报过了,丧事的规格,我看还要提高一个层次:由乡政府来办。这样做,不仅表示乡政府对魏老师的表彰,也可以借魏老师这个榜样,教育全乡教师扎根山区搞教育。刚才我打电话和乡党委书记商量过,决定在乡中心小学设灵堂,由乡教委负责办理魏老师的丧事。月娟,现在由刘副乡长陪着你,把魏老师的遗体送过去。”
茅草窝的人,又是惊喜,又是振奋:哇!这可了不得啊!一个普通山村教师的丧事,由村委会来主办,已经少见,如今还要提高规格,由乡政府主办,这恐怕全国都少有!魏老师有这种待遇,多亏了永春啊!学生当了乡长,老师也跟着沾光!
陈月娟也从心底感激陈永春。陈乡长见家属点了头,招呼人将遗体抬上卡车。刘副乡长陪同陈月娟,坐进驾驶室,村上的人也想往车上爬,要去陪魏老师。村委主任陈木生见状拦住大家:“你们这些人真没脑筋!魏老师的丧事,是乡政府办的,魏老师到了乡里,还会没人陪吗?我们去了反而添乱。今晚,谁都不去了,等魏老师出殡,我们再去给魏老师送行。”
卡车开走了。陈乡长把众人叫进祠堂,宣布一个意外的消息:五十年前,茅草窝有个小伙子,名叫陈四海,被国民党抓走后,流落海外,历经磨难,成为美国富商。陈老先生身在海外,心在茅草窝,这次带着孙子、孙媳妇归国,明天,将由张县长陪同,回村探亲……
陈乡长只说到“回村探亲”,就说不下去了。为啥?这消息太令人激动了!村里人都听说,去年板塘回来一个泰国华侨,板塘就沾了不少光,路修通了,电也通了,让外村的人羡慕死!如今茅草窝出了一个美国富商,这还了得!尽管魏老师的故世,使大家的情绪很悲戚,现在突然听到这消息,一下子扭转了气氛,于是议论纷纷,就像开了锅。陈木生喊了好几遍“肃静!肃静!”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众人的反应,使陈乡长增添了几分信心,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茅草窝,如今面临两件大事:一件是丧事。魏老师为了茅草窝的孩子,呕心沥血,以身殉职,我们感激他,一定要把丧事办好;还有一件是喜事:四海阿公这次回国,一是投资办厂,帮助家乡改变落后面貌,二是为孙子举行婚礼。阿公的孙媳妇是洋人,洋人的规矩,婚礼是在教堂里举行的。四海阿公为了让孙子永远记住自己的根,决定孙子的婚礼回村里来办,坐花轿,开宗祠,祭祖先,告天地,中国风,中国情。县里指示,一定要把这场婚礼办好!”
说到这里,陈乡长放低了声调说:“为了不让魏老师的丧事影响喜事,也为了不让喜事影响丧事,丧事、喜事分开办,丧事由乡政府牵头,在中心小学举行;喜事由村委会唱主角,在宗祠里举行。我们要赶快准备:地要扫得干干净净,掉一砣豆腐都不沾灰!墙壁里里外外要刷白,大门、窗户、柱子、檩梁,要过油漆。大门要漆黑的,显示宗祠的庄严,窗户和柱粱要漆红的,象征喜庆,还要贴金喜字。还有大红灯笼、龙凤喜烛、大红花轿,我们都要一一准备,事情多,时间紧,我们要兵分六路,赶快准备……”
紧接着,村委主任陈木生立即调兵遣将,重新部署。原来写挽联的,现在写喜联;原来挂孝幛的,现在挂彩带;原来烧纸钱的,现在点红烛;原来扎花圈的,现在扎灯笼;原来吹哀乐的,现在吹迎宾曲;原来抬棺木的,现在抬花轿……
任务这么一变,大家做起来总觉得有点别扭。比如写对联的,他原本是要写:“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一落笔就写成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别扭归别扭,大家还得按村主任的布置去做,想到茅草窝即将发生的变化,心中那种别扭,也就慢慢消失了。
祠堂里的气氛渐渐热烈,山娃却闷闷不乐,悄悄离开祠堂:他对这场婚礼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老师,是老师的丧事。山娃漫无目的地来到老师的家里。师母陈月娟护送老师的遗体,到乡政府去了。他们有一个儿子,名叫魏斌,在永州师范读书,上午通知他回家奔丧,现在还没有赶回家。山娃举目环视,老师的屋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让人感到心酸!
“魏——老——师——”山娃轻轻呼唤,泪水夺眶而出。过了一会儿,一群小伙伴也走进来,围在山娃身边,默默流泪:他们也和山娃一样,来到这座空屋里,思念起他们的老师……
冷月孤魂
卡车载着魏强遗体,来到桥头乡乡中心小学的门前。此时已近黄昏,学校两扇铁门紧紧关闭,里面黑洞洞的。
刘副乡长跳下车,亲自上去敲门。不一会儿,住校的吴校长一边应着,一边奔出来开门。刘副乡长随即要招呼卡车往学校里开。
吴校长急了,连忙张开双臂拦住,问道:“刘乡长,车里装的什么?怎么往里开?”
刘副乡长沉重地说道:“茅草窝小学的魏强老师故世了,乡镇府决定丧事由乡教委主持办理……”接着又把陈乡长让他把魏老师遗体连夜送到中心小学,找教委主任布置治丧其他准备工作的事,粗粗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