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大路,一辆青帷马车。车子并不十分起眼,除了略微宽敞之外,看起来与普通马车并无不同。驾车的马是骊马,御马的年轻人脸上不带一丝笑容,腰畔一柄长剑,剑薄而利,身旁坐着一个碧色衣衫的女子,轻风扑面带得发丝飞扬,却吹不走女子唇角温柔的浅笑。
一连数日,这辆马车日行夜宿,每到一处,每过一城,必已有人事先将一切安排妥当。客栈未必是最好的,却一定最舒适清静,饭菜未必是最贵的,却一定清淡可口。车中的人最多在每个地方停留一夜,那这一夜就必定是那里最安静的一夜,做这些事的人虽然连车中人的模样都不一定见得到,但每个人都恭谨小心,绝不允许出一点儿纰漏。
虽已入春,沿路柳绿莺啼,花开渐暖,车内却仍放着一个紫铜火盆,雪色银炭寸寸成灰,隔着淡淡木枝清香,对面青衣白裘的男子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且兰对面静坐,目光再次落到那人身上。
平静的眼神,并不代表心中无波无澜,几日来细细观察,她发现他精神似乎并不太好,或者说他不愿随便浪费任何一丝精力,除了偶尔翻看书卷之外,便是这般静靠着休息。
而实际上,他连看书也不愿花费太多力气,帛书掠过手指时只是稍作停顿,几乎一扫而过,每看完一卷便随手丢入火盆,继续静静养神。一路下来,这火盆吞噬了东海派的《无涯剑谱》、清台山的《般若观照心经》、劫余门的《天残灭度掌》、赫连武馆的《千字彻心剑》……这每一本心法都是各帮各派不传之秘,每一种武功都足以令人扬名江湖,而他却弃之如敝履,毁之于不屑,仿佛看过,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他时常轻咳不止,不知是不是因前些时候的伤,他每天都要喝药,那药闻起来极苦,她分辨出有龙胆的味道,而他连眉头也不皱分毫,像是早已习惯。
他每日总是会收到来自各方的消息,似乎随时都在想着些什么事情,然而她从不见他有忧虑的神情,最为熟悉的却是他唇角从不消失的笑痕。
他很信任墨烆和离司,同他们说话时眼中常流露出淡淡的愉悦,但她能感觉到那微笑中的疏离,那是存在于一切而又与一切无关的冷淡,分明在局中却又置身其外的漠然,仿佛没人任何人能真正接近他,亦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微红的炭火中最后一丝残帛成灰,且兰眼中烟岚过境,现出极复杂的神情。这几日身处禁宫,一连数道御旨颁下,他非但下令赦免九夷族所有族人,归还九夷国故土,更加降诏罪己,厚葬九夷女王。在她被俘之后,九夷族进攻帝都的军队竟然全身而退,未折一兵一卒,她那日刺他一剑,本已是弑君死罪,却是除了离司之外,未有任何人知道。
此时此刻,浮翾剑便在身旁触手可及,连同炎凤弓和凰羽箭他都交还给她,明知她心存恨意,他却对她毫不防备,温和如旧。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她迷惑甚至警惕,且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子,想要寻找藏于他身上的某种答案。
眼前他似已入睡,眉心微微轻蹙,使得那淡漠的脸上现出一种难得一见的清弱,侧身之时,肩头白裘不期然滑下,眼见便往面前炭火中落去。且兰一愣,下意识将裘衣接住,站起身来,却见他右手轻压于左肩,显然是因翻身触动了那日的剑伤。
且兰犹豫了片刻,抬手想将裘衣放回子昊身旁。不料刚刚靠近,子昊突然睁开眼睛,一道冷冽的目光锐芒骤现,直摄心魂,待看清是且兰,他略微一怔,眸心中波澜轻漾,却瞬间恢复幽深。
与他对视的刹那,且兰竟感到惊人的杀气笼罩周身,她分明有数种身法可以后退,却一动也不能动,只因任何一丝妄动,都可能引来致命一击。
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根本就醒着?
四目相对,空气里融有一丝异样,他淡倦的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笑意,她惊诧的眸中似有半明半暗的探寻。他含笑凝注,却一直不说话,似一定要等她先开口,且兰发现他的耐心简直超乎寻常,终敌不过他,“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微微颔首,“你问。”
且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想知道,杀我母亲和攻伐九夷,究竟是不是你的命令?”
他眉目不动,淡淡道:“是我。”
且兰道:“你是被迫下旨?”
他合目笑了一笑,低低轻咳,“不,我心甘情愿。”
且兰眸心骤紧,目光直刺他眼底,却只见无尽静冷,他的声音亦淡然清晰,“遇强不争,不折于强。”
且兰闻言怔住,她本是心思灵透之人,虽然之前不知真相,但这几日留心看察,前后细思,隐约也明白了些什么——
凤后当年选立东帝,两宫看似和睦,相安无事,实际却是女主临朝篡政,少帝受制于人,各自淬毒的心机,彼此深沉的算计,掩于尊荣,藏在慈孝,底下真相不为人知。
巫族之祸,九夷之灾,暴政苛令,劳役征伐,东帝要瞒过凤后,必先瞒过天下人。遇强不争,不折于强……且兰将这话在心中默念数遍,沉默半晌,复又抬眸,“从头到尾,我都错怪了你,对吗?”
“哦?”子昊挑了挑眉梢,等她说下去。她眼中闪过一丝繁复的情绪,在他平静的注视下,亦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杀我母亲的命令是你下的,灭我亲族的旨意是你发的,你将我困在王城,设下了重重机关,我原以为你要赶尽杀绝,令九夷族再无生路。”她顿了顿,“但现在我知道,事情并非像表面那么简单,那一剑,本不应该你来承受。”
炉火最后的暖意融融升起,映入子昊淡笑的眸中,“那一剑既是我让你刺的,你便不必为这个感到歉意。我若不愿,你也没有机会伤我。”
且兰道:“这正是我想问的第二件事,为什么?”
子昊道:“王族亏欠九夷,这是无法抹煞的事实。”
且兰不解,“但那一剑可能会要你的命。”
子昊漫不经心地一笑,“想要我命的人原本便很多。”
且兰微微蹙眉,“凤后既然非你生母,你何必替她承担一切,包括那道罪己诏,其实罪不在你,你却为何要如此?”
子昊勾了勾唇角,那笑意似是一抹淡嘲的痕迹,“你错了。她是先帝的王后、当朝太后,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她之所以入宫为后,是我王族所选,她之所以独揽大权,是我王族给了她机会。先帝心志不如她,谋略不如她,识人不如她,连调兵遣将都不如她,被囚禁至死,不怪她心狠手辣,只怪先帝懦弱无能。这是我王族之错,自该由我王族承担。我既为王族之主,她所作所为我无法阻止,以至于子民受戮,苍生愁苦,这是我之过,我亦不会推诿。你要恨我,那是理所当然。更何况……”他深邃的眸子一抬,那样清冷的光,“她之于我,既是仇人,又是母后。她迫我害我,让我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我杀她恨她,是报她之仇。但她养我教我,让我学到常人无法学到的东西,我厚葬于她,担她罪责,是还她的情。我绝不欠她半分,她,也别想欠我丝毫。”
这一番话仿若匣中犀利的剑锋,深敛鞘中,却自迫人。
且兰先觉莫名的惊诧,但到最后,秀眸微低,复又抬起,泛出一笑,“的确,恩怨两清,何其干脆。你是王族之主,不管因为什么,曾下令灭我九夷,我刺你一剑,便是报你、报王族之仇,你受我一剑,是偿九夷族之恨,从此互不相欠。但你帮我杀了真正的仇人,亦几次三番放过我和族人,九夷族欠你的恩,日后,必定相还。”
子昊俊眸一掠,看向她,且兰亦侧头看来,对视之间,两人突然都转出一笑。且兰似乎轻松很多,轻轻舒了口气,子昊微微垂眸,一丝清锐的光泽缓缓沉淀于无尽幽深底处。
“以后若见我睡着,莫要轻易靠近我,说不定会误伤了你。”过了片刻,他突然淡声对且兰道,面上略见倦意,深深靠往软垫上,抬手抚了抚额头。二十年来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终究是改不了啊!即便身体放松下来,心神却永远保持着无懈可击的警醒。从来便不容人轻易近身,纵是亲近如离司、墨烆亦不例外,百分之百毫无保留的信任,只有可能是错误的开始。
且兰闻言愣了一愣,方要问为什么,车帘忽地一动,一团小小的白色影子一闪而入,嗖地窜入子昊怀中。子昊睁开眼睛,抬手将那小兽拎起来。且兰仔细一看,见这小兽雪色狐尾,似猫似貂,一双金瞳异芒涟涟,竟像是传说中长于惊云圣域,专食毒物,生性通灵的云生兽。
“它叫雪战。”子昊一边说,一边自雪战颈上取下一卷细帛,松开手,雪战躬身窜上面前的低案。且兰见它可爱,伸手逗它玩耍,子昊一眼瞥见,“小心它伤人!”不料雪战只嗅了嗅且兰,竟也没有对她怎样。
子昊颇觉惊讶,这只云生兽尚在幼年,野性未收,他和子娆悉心豢养,借此互通消息,亦特意训练它提防陌生人,不想它肯让且兰近身。但雪战虽无十分敌意,却也不容且兰碰触,且兰小子昊几岁,毕竟少女心性,将这异兽上下打量,脸上露出好奇的模样。
子昊笑了笑,敲敲案面唤雪战过来,伸手给它。雪战跳入他的掌心,小小的身子几乎都蜷在里面,然后张口便咬住了他的手指。且兰“哎呀”一声,心道这异兽身含剧毒,常人怎能忍受?却见子昊若无其事,反倒是雪战似有些受不住,饮过他的血后很快松口,趴在那里细起双瞳,神情怏怏。
子昊低头浏览手中密信,皱了皱眉头,笑了一笑,最后叹一口气,提笔写了数行字,重新放回雪战颈中,含笑弹了弹它脑门。雪战伸个懒腰,依依不舍地在子昊身边磨蹭一会儿,跳出车外,一瞬便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