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貢蓋自謂能無諂無驕者,子貢,姓端木,名賜。諂,卑屈也。驕,矜肆也。常人溺於貧富之中,而不知所以自守,故必有二者之病。無諂,無驕,則知自守矣,而未能超乎貧富之外也。故以二言質之夫子。夫子以為二者特隨處用力而免於顯過耳,故但以為可。蓋僅可而有所未盡之辭也。又言必其理義渾然,全體貫徹,貧則心廣體胖而忘其貧,富則安處善樂循理而不自知其富,然後乃可為至爾。無諂無驕,是就貧富裏用功,比他樂與好禮者,自争一等。蓋樂自不知有貧,好禮自不知有富。曾氏之説亦善。曾氏曰:「以貧故無諂,以富故無驕,處貧富之道耳。樂非以貧,好禮非以富,出於情性,而貧富不能解也。」輔氏曰:「心廣體胖者,指其樂之之象,安處善樂循理者,論其好禮之實。」愚按:隨貧富而用力自守,則不能全體貫徹也。無諂無驕,免於顯過,則不能理義渾然也。是蓋為貧富而自守[38],囿於貧富之中者也。彼樂與好禮者,則由禮義渾然根於其心,流行發見於日用之間。其貧也,但知自樂而不知今之為貧;其富也,但知好禮而不知今之為富。所謂全體貫徹也,是其自始至終,此心之理不為貧富而增損存亡,乃超乎貧富之外者也。
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
治骨角者,既切之而復浮去聲磋之;治玉石者,既琢之而復磨之。治之之功不已,而益精也。子貢因夫子告以無諂無驕,不如樂與好禮,而知凡學之不可少得而自足,必當因其所至而益加勉焉,故引此詩以明之。子貢舉《詩》之意,不是專以此為貧而樂、富而好禮底工夫,蓋見得一切事皆合如此,不可安於小成而不自勉也。
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往者,其所已言者。來者,其所未言者。他説意思闊,非止説貧富,故云告往知來。告其所已言者,謂處貧富之道;而知其所未言者,謂學問之功也。黄直卿曰:「謂告以無諂不如樂,無驕不如好禮,此所已言也。知義理之無窮,學之不可以有得而遽足[39],此所未言也。夫子論貧富,而子貢悟為學,是告往而知來。須是見得切磋琢磨,在無諂無驕、樂與好禮之外,方曉得所已言、所未言。」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倩,七練反。盼,普莧反。絢,呼縣反。
此逸詩也。倩,好口輔也。盼,目黑白分也。素,粉地,畫之質也。絢,采色,畫之飾也。言人有此倩盼之美質,而又加以華采之飾,如有素地而加采色也。子夏疑其反謂以素為飾,故問之。饒氏曰:「讀書須是先理會訓詁,曉得訓詁,便須涵泳其意,不可只滯在訓詁上。然未有不曉訓詁而能通其意者,子夏是未曉得『素以為絢』一句訓詁,所以問。」
子曰:「繪事後素。」繪,胡對反。
繪事,繪畫之事也。後素,後於素也。《考工記》曰「繪畫之事,後素功」是也。蓋先以粉地為質,而後可施以五采,猶人有美質,然後可加以文飾。
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禮必以忠信為質,猶繪事必以粉素為先。起,猶發也。起予,言能起發我之志意。楊氏曰:「子曰『繪事後素』,而子夏曰『禮後乎』,可謂能繼其志矣,非得於言意之表者能之乎?商、賜可與言《詩》者以此。若夫玩心於章句之末,則其為詩也固而已矣。所謂起予,則亦相長之義也。」輔氏曰:「子貢因論好禮與樂之學,而知切磋琢磨之詩為自治益精之意;子夏因論素以為絢之詩,而知人之學禮當以質為先,故皆可與言《詩》。楊氏之説最明切,讀書者不可泥於章句之下,而學《詩》者尤貴有得於言意之表,不然則局於章句訓詁,而《詩》之教益於人者鮮矣。」饒氏曰:「夫子稱商、賜可與言《詩》,皆是善其能觸類而長也。學者讀書於見在文意也,未能通解,況敢望其能觸類乎?」李迂仲曰:「觀《詩》者,必當得其外意。如『衣錦尚絅』,但言衣服之盛,而《中庸》曰『惡其文之著也』,推之以為慎獨之學。巧笑美目,但言顔色之好,而子曰『繪事後素』,子夏則推之,遂知其禮後之説也。」陳君舉曰:「六經皆經聖人手,而於《詩》也致力蓋詳。《論語》一書,語《詩》多於他經,而二《南》則正色言之。《關雎》一篇,尤再惓惓,夫子之意深矣。」愚按:此引《論語》言詩,凡十章而皆不仍其先後之次,朱子於此得無意乎?切以淺見推之,「《雅》《頌》各得其所」一章,首明三百篇之定體也。詩體之音節既定,則可學矣,故次兩章記夫子常以《詩》為教也。既學則必有成效,如所謂「興觀羣怨」之類是也,故以此二章次之。然學貴乎知要,善讀《詩》而有得,雖思邪之一言、白圭之一章,用之有餘。不善讀者,雖三百其篇而無用也,故此二章又次之。若子貢、子夏之問答,又皆得詩人意外意者,故以此二章終焉。但未知朱子之意然否?
咸丘蒙問曰:「《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孟子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説《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
程子曰:「舉一字是文,成句是辭。」愚謂:意,謂己意。志,謂詩人之志。逆,迎之也。其至否遲速,不敢自必,而聽於彼也。普,徧也。率,循也。乃作詩者自言天下皆王臣,何獨使我以賢才而勞苦乎?非謂天子可臣其父也。蓋説《詩》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義,不可以一句而害設辭之志,當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若但以其辭而已,則如《雲漢》所言,是周之民真無遺種矣。惟以意逆之,則知作詩者之志在於憂旱,而非真無遺民也。又曰:「逆是前去追迎之之意。蓋是將自家意思,去前面等候詩人之志來。」又曰:「譬如有一客來,自家去迎他,他來則接之。不來則已,若必去捉他來,則不可。」張子曰:「知《詩》莫如孟子。以意逆志[40],讀《詩》之法也。」
程子顥,字伯淳。頤,字正叔[41]。曰:「詩者,言之述也。言之不足而長言之,詠歌之所由興也。其發於誠感之深,至於不知手之舞、足之蹈,故其入於人也亦深。古之人,幼而聞歌誦之聲,長而識美刺之意,故人之學,由詩而興。後世老師宿儒,尚不知詩之義,後學豈能興起乎?」又曰:「興於詩者,吟詠情性,涵暢道德之中而歆動之,有『吾與點也』之氣象。」輔氏曰:「讀詩者,吟詠其情性,使人意沉浸[42],紓快於道德之中,有所慕樂而動蕩鼓舞之,直與曾點浴沂風雩之氣象一般,方能有益。」又曰:「學者不可不看詩,看詩便使人長一格[43]。」讀詩便長人一格。今人讀詩何緣會長一格?興處全不緊要,然是起人意處,正在於興。會得詩人之興[44],便有一格長。
張子載,字子厚[45]。曰:「置心平易,然後可以言詩。涵泳從容,則忽不自知而自解頤矣。若以文害辭,以辭害意,則幾何而不為高叟之固哉!」又曰:「求詩者貴平易,不要崎嶇求合。蓋詩人之情性,温厚平易老成。今以崎嶇求之,其心先狹隘,無由可見。」輔氏曰:「『溫厚平易老成』六字,説盡詩人情性。温厚,謂和而不流,怨而不怒;平易,謂所言皆眼前事;老成,謂憂深思遠,達於人情事物之變。此等意思,唯平心易氣以逆之,則可有得。」又曰:「詩人之志至平易[46],故無艱險之言。大率所言皆目前事,而義理存乎其中。以平易求之,則思遠以廣;愈艱險,則愈淺近矣。」輔氏曰:「艱險與平易正相反,蓋云目前事[47],若無義理在其間,是特鄙俚之言耳。唯所言皆目前事,而却有義理,此其所以為詩也。然人能言到此亦甚難,以平易求之,則無窒碍,故其意思廣遠。」横渠云「置心平易始知詩」,然解「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却不平易。黄實夫曰:「横渠數説此。知味之學,觀詩之法也。」
上蔡謝氏名良佐,字顯道[48]。曰:「學《詩》須先識得六義體面,而諷味以得之。
愚按:六義之説,見於《周禮》《大序》,其辨甚明,其用可識。而自鄭氏以來,諸儒相襲,不唯不能知其所用,反引異説而汩陳之。唯謝氏此説,為庶幾得其用耳。上蔡甚曉得《詩》[49],觀此説,是他識得要領處。程子曰:「學《詩》而不分六義,豈能知《詩》也[50]?」輔氏曰:「體面,蓋言體製、體段,言六義各有箇體面,學《詩》不可不先理會得。」
古詩即今之歌曲,往往能使人感動。至學《詩》,却無感動興起處,只為泥章句故也。明道先生善説《詩》,未嘗章解句釋,但優游玩味,吟哦上下,便使人有得處[51]。如曰『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曷云能來』,思之切矣;『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歸於正也。」輔氏曰:「思之切而不歸于正,便入哀傷淫佚去也。」又曰:「明道先生談《詩》,並不曾下一字訓詁,只轉却一兩字,點掇地念過,便教人省悟。」陳大猷曰:「《烝民》詩首四句,孔子只就中添四字。《滄浪之歌》,孔子只換兩『斯』字,曾不辭費,而意味無窮。明道説詩,正得此意。」
詩序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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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性」,李樗、黄櫄《毛詩集解》卷一作「心」。此處所引於原文有刪節。
[2]「惡」,李樗、黄櫄《毛詩集解》卷一作「烏」。
[3]「至」,李樗、黄櫄《毛詩集解》卷一作「志」。
[4]「而」,輔廣《詩童子問》卷首作「又」。
[5]「故其」一句,《毛詩正義》卷一之一作「故治世之音亦安以樂也」。此處所引孔疏有刪節。
[6]「言」原作「焉」,據《毛詩正義》卷一之一改。
[7]上两句「正」字下,元十一行本朱熹《詩傳綱領》均有「位」字。以下《詩傳綱領》部分均用元十一卷本校對,餘不復注版本。
[8]「後」,輔廣《詩童子問》卷首作「終」。
[9]「者」下,輔廣《詩童子問》卷首有「聲樂部分之名」一句。
[10]「者」下,輔廣《詩童子問》卷首有「所以製作風雅頌之體」一句。
[11]按,《朱子語類》卷八十一釋「比」在釋「興」之後。
[12]「續」下,《朱子語類》卷八十有「去」字。
[13]「説」下,《朱子語類》卷八十有「箇」字。
[14]「體」,《朱子語類》卷八十作「底」。
[15]「此」原作「比」,據《朱子語類》卷八十改。
[16]「事」上,《朱子語類》卷八十有「物」字。
[17]「詩」,《朱子語類》卷八十作「時」。
[18]「所」,《朱子語類》卷八十無。
[19]此句,輔廣《詩童子問》卷首作「而實則又因綠衣以興起其辭也,故曰兼於興」。
[20]「也」下,輔廣《詩童子問》卷首有「故曰兼於比。詩之此類亦多」一句。
[21]「於」下,輔廣《詩童子問》卷首有「風之被物」四字。
[22]「亦只是總說」,《朱子語類》卷八十作「只是揀好底説」。
[23]「求賢」,《毛詩正義》卷一之一作「能官」。
[24]「蓋」下,嚴粲《詩緝》卷一有「優柔委曲、意在言外者,風之體也」一句。
[25]「之」原作「人」,據四庫本及朱熹《詩傳綱領》改。
[26]「人」下,《朱子語類》卷八十有「胸中」二字。
[27]「看看」,《朱子語類》卷八十作「看着」。
[28]「來」,《朱子語類》卷八十作「世」。
[29]「則」上,輔廣《詩童子問》卷首有「形之于言歎,播之于聲樂」两句。
[30]「之」,蔡沈《書集傳》卷一作「有」。
[31]「謂」原作「為」,據蔡沈《書集傳》卷一改。
[32]「叶」,蔡沈《書集傳》卷一作「協」。
[33]「郊」上,蔡沈《書集傳》卷一有「荐之」二字。
[34]「教」原作「政」,四庫本作「言」,據趙順孫《四書纂疏》卷八引輔氏説改。
[35]「博」原作「傅」,據四庫本及趙順孫《四書纂疏》卷九所引輔氏說改。
[36]「不」上,《二程遺書》卷十九有「四方」二字。
[37]「物」,趙順孫《四書纂疏》卷七所引胡氏説作「理」。
[38]「蓋」,四庫本作「故」。
[39]「得」原作「理」,據四庫本改。
[40]「逆」原作「迎」,據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卷一所引張氏說及《孟子》原文改。
[41]「顥」至「正叔」八字,原無,據朱熹《詩傳綱領》補。
[42]「人」,輔廣《詩童子問》卷首作「其心」。
[43]「看詩」,原無,據朱熹《詩傳綱領》補。
[44]「興」原作「異」,據《朱子語類》卷八十改。
[45]「載,字子厚」四字,原無,據朱熹《詩傳綱領》補。
[46]「至」原作「主」,據朱熹《詩傳綱領》改。
[47]「蓋」,輔廣《詩童子問》卷首作「雖」。
[48]「名」至「顯道」六字,原無,據朱熹《詩傳綱領》補。
[49]「甚」,《朱子語類》卷八十作「怕」,此處所引於原文有删改。
[50]「詩」下,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卷一所引有「之體」二字。
[51]「便」原作「〇」,據四庫本及朱熹《詩傳綱領》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