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以前,当我们还在酝酿编写一套《西方美学史》(七卷本)之际,我们对这套书的未来面貌,还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而并无清晰的蓝图。而今天,当我们终于把当初的设想变为七卷本的专著时,除了心情的激动和对已经历的甘苦的淡淡回味之外,对西方美学的历史发展,在总体上似乎也有了较之过去更为深切的认识和体会。当然,这只是我们这个写作群体的一些粗浅看法,并不一定正确。因为面对同一历史,人们完全可能也完全可以作出不同的阐释,美学史亦不例外。
一、关于《西方美学史》(七卷本)的写作宗旨
我们的老祖宗喜欢凡事必先“正名”,这里姑且沿用这一惯例先对本书书名“正”一下“名”。
首先,这是一部美学史著,其学科定位当是美学。但是,在西方,美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历史并不长,从1750年鲍姆加登发明“美学”(esthetik)一词,把美学从哲学中独立出来至今,亦不过两个半世纪。所以,严格地说,本书并不完全是学科意义上的美学史,而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美学思想史,即在美学学科诞生后,回过头来把凡符合美学学科范围的哲学家、理论家、批评家的有关思想都看作美学思想,加以归纳梳理,作出历史的描述。正因为是写美学思想史,而非严格学科意义上的美学史,所以其范围相对宽泛一点,既包括历代哲学家思想中涉及美学和艺术的内容,也包括严格说来属于文学艺术理论的思想、观点、学说。这一点跟我国一些中国美学史论著十分相似。当然,本书主要还是按照作为哲学的分支学科之一来理解美学和美学思想的,所以,除了明白无误的美学理论、思想外,一般说来,只有具有某种哲学背景的文艺理论才进入我们叙述和写作的视野。否则美学史就与文论史或批评史完全等同合一了,而这与我们的初衷不合。
其次,这是一部西方美学史,这就有个“西方”的范围如何界定的问题。虽然我们沿用了朱光潜先生“西方美学史”的老书名,但在当今世界经济日趋“全球化”的今天,“西方”的含义已有若干变化,如“西方七国首脑会议”,把东方的日本也包括了进去,这“西方”显然就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地理概念,而几乎等于“发达国家”的含义了。又如我们现在讲“西方”,主要讲欧洲、北美,而把地理上同属西半球的中、南美洲排除在外;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又把同属欧洲的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排除在“西方”门外,这里“西方”概念又不仅有经济发达之意,还具有意识形态色彩了,其词义与“资本主义世界”相近。这导致美学史写作上一种奇怪现象:苏联美学家撰写西方美学史时常把俄罗斯美学排除在外,而中国美学家写西方美学史时则把沙俄时代的美学纳入其内,却把社会主义的苏联时期的美学排除在外。造成这种对“西方”概念认识和使用上的模糊和混乱自然有复杂的历史、文化和意识形态上的原因,但却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既成事实。
本书是把“西方”作为一个大范围的地理(域)和文化双重意义的概念来理解和使用的,具体说来,基本上继承了朱光潜和中国其他美学家们的理解和使用。第一,从地理上说,我们把“西方”看成与亚洲等东方民族和国家相对应的地区来说的,主要指欧美。第二,从文化上说,“西方”主要指发源于古希腊的欧洲文化及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后西欧文化在北美的传播、延续和发展。中、南美洲等在文化上与西欧不属同一系统因而不在我们的研究范围之内。第三,对于俄罗斯和东欧各国的美学,我们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将19世纪俄罗斯美学纳入“西方”范围,在第五卷中用了较大的篇幅专门予以介绍;但对苏联时期的苏联、东欧美学则基本不涉及,只写到对20世纪西方美学影响很大的少数美学家与美学学派,如俄国形式主义、布拉格学派、巴赫金、英伽登等。这在安排上固然不太统一,却也是无奈的选择,一方面沿袭了前辈和已有的西方美学史的写作惯例;另一方面是对苏、东美学缺少资料的搜集与准备,即使想写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还需要说明的是,本书是一群中国学者眼中的“西方”美学史,此“西方”对于我们来说,不言而喻是属于与中国传统文化具有重大差异的另一系统的文化。我们在写作时既常常感觉到中西文化之间有着某些根本的一致性或共同处,否则两种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与沟通根本不可能,中国学者也就根本不可能理解和写作西方美学史了;又时时感觉到中西文化之间的巨大差异乃至鸿沟,中国人与西方人从生活、生存方式到思维、理解方式,直至语言、表达方式,都有着重大的区别,这也导致中西美学在入思和言说等各方面的许多不同特点。我们写作时,比较注重分析、揭示“西方”美学不同于中国美学思想的特殊性。当然,这一半是由于我们作为中国学者的文化基因所致,并非纯然特意为之。
最后,这是一部西方美学通史。所谓通史,自然既不同于专史或专题史(如美论史、美感论史、艺术哲学史、审美观史等),也不同于断代史(如古希腊罗马美学史、中世纪美学史、文艺复兴美学史等),而是贯通古今的历史。具体来说,就是把从古希腊至20世纪末,时间跨度达2600年之久的、美学思想演变的历史,贯通起来写,努力揭示其发展的轨迹和演进的规律。
据此,我们写作时努力注意两点。一是写史一定要有历史的观念。不能把各个时代的单个美学家及其代表作、美学思想简单地按年代先后叙述、编排起来,而忽视其内在的历史联系。在我们看来编年史不是真正的历史著述。因此,我们每一卷都注意发现和概述各个时代重要美学家、美学思想之间的历史承续、沿革、论争、否定、创新等错综复杂的关系,尽可能清晰地勾勒出各个时代美学思想的发展脉络和历史轨迹。至于这种勾勒和描述是否科学,是否准确地揭示了各时代美学思想演进的历史真相,则有待于读者的评判了。至少我们主观上是尽了努力的。二是写通史一定要真正“通”起来,就是说一定要把古今贯通起来写。具体来说,虽然我们各卷是由不同作者分工写作的,但分工并不分家,人人都要有全局、整体观念,都要把自己所写的部分放在2600年美学思想的漫长历史中来观察、思考,而不能与整个历史割断。这里涉及的方面很多,既有各时代、各卷之间的前后衔接(如古希腊罗马美学与中世纪美学间的承续、连接),又有前代美学家对后代美学家的影响(如柏拉图对新柏拉图主义乃至对黑格尔、叔本华的影响)和后世美学家对先辈的继承或批判的分析,还有各个时代之间或同时代美学思想、思潮、流派之间的比较(如罗马古典主义与17世纪法国新古典主义之间的异同、结构主义与解构主义的比较等),如此等等,每卷作者都要考虑到古今贯通这一层,都要在西方美学“通史”中把握和叙述自己分工所写的那一部分内容。
此外,本书虽然是美学史,但因为美学在西方既是哲学的一个分支,又与艺术创造实践和审美趣味、风尚息息相关,还同文学艺术理论密切联系,所以美学史同整个思想文化史紧密相连、不可分割。更确切地说,西方美学史在一定意义上是整个西方文化史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不可能离开整个西方文化史孤立地理解、说明西方美学史;同样,我们也无法设想,如果排除了西方美学史,还怎么可能理解、阐释整个西方文化史。因此,我们写作时力图一方面在文化史的大格局中把握美学史,而不是孤立地就美学谈美学,把美学史从文化史中游离出来;另一方面又由美学史切入,透过美学史的叙述而展示文化史的风貌。一句话,着眼于文化史而落脚于美学史。
那么,本书是如何勾勒西方美学演进的历史轨迹呢?我们认为,对整个西方美学的历史发展,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思路、在不同的层面上加以概括和描述。
朱光潜先生的《西方美学史》基本上是按历史上大时代的划分来组织素材的,它分为“古希腊罗马时期到文艺复兴”、“17、18世纪和启蒙运动”、“18世纪末到20世纪初”三大部分。但这只是表层结构,其深层结构是三条重要线索。第一条也是最根本的线索在朱先生看来是,“美学发展史在大体轮廓上归根到底,总是跟着社会史走的。就欧洲来说,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这三大阶段中的美学观点各有明显的区别,都带着社会经济基础的烙印。这是必须首先牢牢掌握的一条线索”。[1]这一条是从唯物史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一基本原理推导出来的,即美学史跟着社会史走、社会发展史最终决定美学史。这自然是一条颠扑不破的马克思主义真理,但在我们看来,这一条线索不但对美学,而且对一切思想意识、精神文化都适用,因此对美学史的写作来说,似显得过于宽泛、过于一般化。
也许朱先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提出与美学较为接近的另两条对立的线索来“统”整个西方美学史,这就是以古希腊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两大哲学家、美学家为代表的“两种性质不同的对立线索”:
……他们所代表的一方面是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对立线索,另一方面是浪漫主义与现实意义的对立线索。这两种对立线索又是错综复杂的:我们不能庸俗化地在唯心主义与浪漫主义以及唯物主义与现实意义之间画出等号,尽管在历史上消极的浪漫主义曾和唯心主义结合在一起,而现实主义大半曾和唯物主义结合在一起。[2]
但是,在今天看来,朱先生所概括的这两条互相对立的主导线索,似乎并不十分切合西方美学发展的实际;把一部西方美学史概括为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之间对立斗争的历史,进而使肯定的价值评判主要向唯物主义和现实主义方面倾斜(这一价值标准暗含在两条对立线索的概括之中),显然是过于简单化且有失公允的。当然,这应当看作中国那个特定时代过于政治化的社会环境和思想氛围在朱先生思想中留下的烙印与痕迹。况且,在具体阐述西方美学史上的许多美学家的美学思想时,朱先生也并未处处紧扣这两条主线,倒是时常有意无意地偏离这两条主线而作出深刻精辟的论述。
本书分卷基本上承袭了朱先生的《西方美学史》,第一卷为古希腊罗马时期的美学,第二卷为中世纪至文艺复兴时期的美学,第三卷为17、18世纪美学,第四卷为德国古典美学,第五卷为19世纪美学,第六、七两卷为20世纪美学。如把这一分期(分卷)也看成本书的表层结构的话,那么,本书的深层结构,大致上可以概括为:三个阶段、两条主线。三个阶段是:本体论阶段,认识论阶段和语言学阶段;两条主线在特定意义上为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本书基本上是按此思路展开论述的。下面试分述之。
二、西方美学发展的三个阶段
把西方美学史分为本体论、认识论、语言学三个阶段的基本原则是跟着哲学史走。原因很简单,这既符合西方美学发展的实际,又符合西方视美学为哲学的一部分或分支学科的主导观念。西方哲学从发端起,就孕育、包容着美学思想和观念,古希腊各派哲学家以至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大家的美学思想都是从其哲学思想中派生、推演出来的,都是其哲学思想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缺少了其美学思想,其哲学思想就残缺不全,无法理解;同样,离开了其哲学背景,其美学思想也就变得突兀孤立,难以阐释。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20世纪。20世纪美学虽然出现了诸多剧变和“转向”,从古典主义美学形态走出,经过现代主义,走向后现代主义,但美学与哲学的密切关系仍然未变,有时美学甚至直接就是哲学,而哲学有时又以美学形态来表达。诚然,一些后现代主义思想家不但主张消解美学,也主张消解哲学,他们的入思和言说方式也确实与传统哲学、美学大不相同,但细究其入思路径,其消解哲学、美学的主张,仍未能最终摆脱西方历来美学与哲学一体化的传统。如法国思想家利奥塔的后现代哲学的核心是“让我们向统一的总体性(totality)开战”[3],即向传统哲学追求的普遍性:统一性、整体性和极权开战,以实现后现代性对现代性的颠覆。沿此哲学思路,利奥塔对西方传统文化、主要是18世纪启蒙运动以降的理性主义文化进行解构,他认为,理性文化的实质就是崇拜话语(词语),也就是对欲望的僵化,欲望于是只有在艺术和审美的感性形(figure)中方能得到健康的实现。在他看来,只有颠覆理性主义话语文化,用艺术和形象来拯救感性欲望,才有可能根本上拯救西方文化。对此,有的西方学者精辟地概括道:“利奥塔希望使形象进入和塑造话语”,“其目的是用形象的语汇来打破抽象的理论话语,用采取越轨的文学策略的新语汇来摧毁霸权话语”[4]。由此可见,利奥塔的后现代主义美学思想仍与其颠覆传统的后现代哲学一脉相承,血肉相连。
既然西方美学的历史发展基本上是跟着西方哲学的历史发展走的,所以,国内外哲学界不少人把西方哲学分为本体论、认识论和语言学三个阶段的观点,也大体适用于西方美学史。
下面,我们试分别对这三个阶段作一概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