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一阶段,本体论阶段,从古希腊罗马至16世纪。
所谓本体论(ontology)是指(西方)哲学中关于“是”或“存在”(being)的学说,即“是”论或“存在”论,它是用概念的逻辑推论建构起来的、追求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纯粹原理。一定的本体论可包含和推演出相应的认识论、方法论等。古希腊哲学,总体上属于本体论哲学;古希腊美学,同样可归结为本体论美学。
希腊哲学发展的全过程都贯穿着对“是”或“存在”问题的关注和探究,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古希腊哲学中心就是“是”论或“存在”论,也即本体论。在早期,如米利都学派等提出“始基”概念来探讨作为某种可感性直观的物质形态的“存在”。巴门尼德在哲学史上首次提出“是”或“存在”范畴,并对“存在”(“是”)与非存在(“非是”)作了严格区别,肯定了“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的探寻真理之路,而否定了“存在者不存在,非存在必然存在”的谬误之路。关于巴门尼德的“存在”(“是”)的含义,有的学者提出如下看法:
我们可以把巴门尼德的“存在”的本来意义概括如下:存在是物质和意识(包括事物的数量、关系、性质等属性)的总和。巴门尼德把这样的“存在”概念转到思维领域,作为逻辑思维的对象,成为一个由思想把握的东西,所以它是抽象掉各种特殊性后所留下的最一般的共性……不过,巴门尼德还没有完全明确意识到个别和一般,具体存在和抽象存在的区别,而是作为一个物理学家那样来设想“存在”,把它比作球,有“界限”,有“边界”。[5]
我们基本同意这一看法,并认为这就是巴门尼德存在论的基本内容。巴门尼德上述关于存在问题的主张,确立了希腊哲学中“存在”论即本体论的中心地位,后来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则进一步巩固和加强了这一中心地位。
柏拉图哲学的基础是理念论,理念论关注的中心是一般与个别问题。他认为,理念是与个别相对立的一般、与殊相(特殊性)相对立的共相(普遍性),也就是一般“存在”。他把这种一般、普遍的理念设定为客观、绝对的存在,它超越时空,因而是不同于个别、特殊的感性存在。其目的是探寻感性存在的一般原因和根据。这样,理念就从作为实在事物的共相变为与实在事物相分离的一般存在。顺理成章的推论就是,柏拉图从理念和感性两个世界的分离出发,构建起由理念的先验存在到个体事物分有理念的感性存在这样两个等级的存在结构。这是对巴门尼德存在论的重大推进。
亚里士多德一方面沿着柏拉图的思路,继续寻求感性存在的一般原因和根据——一般存在;另一方面则批判柏拉图的理念论对一般与特殊的割裂,认为一般存在同感性存在不可能分离,而是就存在于感性存在之中。于是他把焦点集中到一般存在的存在方式问题上,也就是集中到作为形而上学即第一哲学的研究对象问题上。在《形而上学》一书中,亚里士多德指出,形而上学是研究“存在之所以为存在”以及“存在由于本性而应具的属性”的学问,它的目的是“寻取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因为“第一原因也应当求之于存在之所以为存在”。[6]显然,在亚里士多德心目中,这种“存在”或“是”不是具体、个别、特殊的存在物或存在物之总和,而是从个别存在物中抽象、概括出来的一般存在,或“存在之存在”,即存在本身。存在是对世界的总体的最一般概括。亚里士多德又在《范畴篇》中对“存在”或“是”用十个范畴加以具体规定,其中第一个亦是最核心的范畴为“本体”。因此亚里士多德也把形而上学或哲学存在论称为“本体之学”,其目的是“捉摸本体的原理与原因”[7]。亚里士多德还指出,本体为“原始存在”,它具有三个“原始”意义或特性:(1)“于定义为始”,在给存在物的属性下定义时须先说出其本体的定义;(2)“于认识之序次为始”,要完全认识一事物,须先问该物是什么,即先认识其本体;(3)“于时间为始”,就逻辑范畴而言,时间上先有本体,后有依赖于它的其他范畴。[8]可见,在亚里士多德存在论中,本体是独立的最高的核心范畴,其他所有范畴都由它派生、为它决定,只充当它的宾词或属性。由本体与属性的区分,亚里士多德进一步把一般存在即作为存在的存在分为本体存在与属性存在两种基本的存在样式,从而明确了形而上学的具体研究对象与内容。同时,亚里士多德还对存在的意义作了多方面多层次的具体分析,纠正了柏拉图对一般与个别的割裂,既指出一般存在不能脱离个别事物的感性存在而独立存在,又肯定了人可以借助逻辑、概念、范畴从个别事物的感性存在中抽象出一般存在来。这就使亚里士多德的本体论(存在论)既成为对世界总体存在最高、最一般的概括,又包含着极为广泛、丰富的内容和意义,从而开创了西方哲学史上的本体论研究方向。
古希腊的美学作为其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体现了这种本体论方向。
柏拉图的美学与其哲学一样,是以理念论为基础的。他的理念论割裂一般存在与特殊事物感性存在的关系,同样表现在其美学思想如美论上。在《斐多篇》中,柏拉图区分了理念的一般存在和与之同名的具体事物的感性存在,并规定了理念的一般存在的五个特点:(1)是单一的、同一的,而非组合的或混合的;(2)是不变的,而非变动不居的;(3)是看不见、感觉不到而只能由思想把握的,而非可见可感的;(4)是纯粹的,而非不纯粹的;(5)是永恒不朽的,而非暂时的、可朽的。[9]但由于理念的一般存在是独立于具体事物的,所以从一般存在过渡到感性(事物)存在是有困难的。于是柏拉图又提出了“分有”说,即只有当感性事物的存在分有了理念的一般存在本身,才会具有一般存在的特性。他的美论正是按此思路展开的:他首先假定有美自(本)身、善自(本)身等理念的一般存在,并以此为出发点,然后推导出具体美的、善的事物因为“分有”了美自身而成为美的。他说,如果有人告诉我说,一事物之所以是美的,是因为它有美丽的颜色、形状之类,我根本不听。我只是简单、干脆地认定,一事物之所以是美的,只因为美自身出现于其上,或者美自身与它相联系、相结合。我只坚持一点:美的事物是美(自身)使它美的……由于美(自身),美的事物才美。[10]在此,美的理念(存在)是美的具体事物(感性存在)之所以美的唯一和根本的原因。由此可见,第一,柏拉图的美论乃是其理念本体论的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也可以说,他的美论是其理念本体论的具体应用和必然推论。第二,柏拉图的美论与其理念本体论一样,存在着割裂一般与个别的弊病,即美自身(本体)与个别事物的美之间存在断裂,柏拉图虽提出了“分有”说,但由于未指出如何“分有”的途径和方法,所以这个问题并未真正解决。
与柏拉图相似,亚里士多德的美论亦是其哲学本体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对美的界定就是在论述“本体”应用于“怎是”(怎样存在)时提出的。他认为,“本体”一词可应用于“怎是”、“普遍”、“科属”、“底层”四项主要对象上。他分析道,“每一事物的‘怎是’均属‘由己’”[11];“怎是应为某一事物确切的所是”[12];“定义是怎是的公式,而怎是之属于本体,或是唯一的或是主要地与基本地和单纯地属之于本体”。[13]在论述本体与怎是的关系时,亚里士多德批驳了柏拉图的理念论关于“理念就是先于一切的本体”、本体(善、美等自身)与其怎是相异、相分离的观点,指出:
……假如善的怎是异于善自身,动物的怎是异于动物自身,存在的怎是异于存在自身,则第一,在那些已肯定的本体与存在与理念之外,将另有本体与存在与理念;第二,如果这些也作为存在物,它们将先于本体。如果使先在本体与后在本体互相分离,则(1)那个先在本体将无法得到认识(理念或物本身),而(2)后在本体就没有存在(分离的意思,我是指善自身如脱离怎是,善的怎是,也就没有成为善的本体)。[14]
应当说,亚里士多德的这一批判是有力的、切中要害的,他的核心思想是认为本体(理念的一般存在)不可能与其怎是即具体的感性存在相异或相分离,前者可以在思想观念上从后者抽象出来,却不可能真的脱离后者而独立存在。正是在此基础上,亚里士多德提出了他的美论:“善必与善的怎是合一,美合于美的怎是;凡一切由己事物,基本上自足于己,无所依赖于其他事物者,都该如是。”他并归纳道,“每一事物的本身与其怎是并非偶然相同而是实际合一的”。[15]在另一处,他在说明了本原为一事物之“本性”、“怎是和极因”后,也指出,“善与美正是许多事物所由以认识并由以动变的本原”。[16]此外,他还在讨论形式问题时论及美。他认为,人工技术制品如艺术品,“其形式出于艺术家的灵魂”,他的“形式”概念是指“每一事物的怎是与其原始本体”[17];而“美的主要形式”为“秩序、匀称与明确”。[18]亚里士多德的上述主张即美论可概括为如下几点:(一)他认为美与善一样,是一种“由己之事物”,即“自足于己”、自己是自己的原因而不依赖他物的存在;(二)他是在存在的本体与其怎是的关系中来把握美的;(三)他认为美的本体或美自身与它的怎是合一的,美自身不在美的怎是(具体的感性存在)之外,而就在它的怎是之中,二者不是分离的,而是统一的;(四)他认为,二者的这种统一或“实际合一”,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有普遍性的;(五)唯其如此,他把美作为一种本体性存在,看成是许多具体事物(感性存在)的“本性”、“怎是和极因”,也即“本原”,这就把美提到与善同等的、世界终极原因的地位和高度;(六)他揭示了美作为事物的怎是和原始本体的形式主要呈现为秩序、匀称和明确。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本体论美论的基本思想。
总起来看,古希腊美学是本体论美学,是当时哲学本体论在美学上的展开与体现,也是西方美学史上本体论阶段最典型、最重要的显现。
希腊化时期与古罗马时代的美学,无论是斯多葛派、伊壁鸠鲁派,还是怀疑派等的美学思想,虽然具体观点与古希腊美学大不一样,但从根本上说,并未超越哲学本体论的基本思路与格局。而作为古罗马美学终结的普洛丁美学,则是典型的柏拉图理念本体论美学的翻版和变种。他的“流溢说”认为,宇宙万物的本原“太一”即柏拉图所说的理念,它是“第一性(按:亦可译‘原始’)的存在”,也即神,太一就是真,就是善,就是美,就是真善美的统一。世间万物均由太一流溢而出,先流溢出心智(宇宙理性),继而流溢出灵魂,最后流溢出感性世界,感性世界末端便是物质。太一(神)是最完善的,循上述流溢次序,越流向感性世界,离神照耀的光线越远,就越不完善,至物质而达于与神对立的恶。人生的目的就是要回到与太一、神契合无间,达到永恒的真善美。普洛丁的流溢说与柏拉图的理念论一样,都把存在分为一般、普遍的存在(太一、神)与个别、特殊的存在(感性世界)两种基本存在样式,而认为前者决定后者,后者依附于前者。普洛丁的美论亦由此本体论直接推导而出。他把美分为此岸的美(尘世的美)与彼岸的美(神的美)两种基本形态,彼岸(神)的美就是一般存在的美、本体的美,此岸(尘世)的美则属于特殊存在的美、现实世界的美。他也同柏拉图一样,认为现实事物的美非其自身的属性,而源于彼岸的美即太一和神的美,这是一种先于和高于一切此岸的美的本体之美,它是“最高的本质的美”,即“完全真纯的美本身”,“一切其他形式的美”即此岸的美都“不是原本的”,而“是从完全真纯的美本身来的”[19],换言之,“神才是美的来源,凡是和美同类的事物也都是从神那里来的”[20]。普洛丁还接受到柏拉图的分有说,认为此岸的美是分有了彼岸的神的光辉而产生的。与柏拉图不同的是,他把美的分有说纳入其流溢说的轨道,而不同于柏拉图把分有说与对理念的模仿说结合起来。中世纪哲学的主要部分演化为神学本体论。
首先是围绕世界万物存在的把握这一主题,展开了实在论与唯名论的论争。实在论者把存在看成一般、完善的观念,概念越一般、越完善,存在也就越实在;最一般、最完善的观念就是最高、最完美的存在;神的观念最一般、最完善,因而神(上帝)就是最高的存在。安瑟伦关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即是这种实在论的典范。相反,唯名论则把个别事物看成实在的,看成是一般概念的根据和基础,认为共相(普遍性)并无独立的存在,而只能存在于个别事物之中,个别事物才是实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