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亚细亚伊奥尼亚地区,继最早的希腊哲学学派米利都学派以后,在附近另一希腊殖民城邦爱非斯,即今土耳其伊兹密尔省首府伊兹密尔附近的库朱克·门代雷斯,出现了赫拉克利特的哲学,它继承了米利都学派的素朴唯物主义传统,将它和自发的辩证法结合起来,并贯注到有关美学问题的探讨中去。由于米利都学派现有的资料中,并无明显的美学思想,所以伊奥尼亚哲学传统的美学思想是从赫拉克利特开始的。
第一节晦涩的哲学家
赫拉克利特(Herakleitos,约公元前540—约前480与470年之间)出生于希腊殖民城邦爱非斯,当时是仅次于米利都的繁荣的港门城邦。祖上是该邦奠基人安德罗克王族,他是伯洛松的儿子,本应继承王位,但为了表示宽宏大度,放弃王位,让给他的弟弟。[1]他为人孤傲自赏目空一切,蔑视希腊世界享有盛誉的诗人、哲学家。他声称:
博学并不能使人智慧,否则它就已经使赫西奥德、毕达哥拉斯及塞诺芬尼和赫卡泰乌智慧了。[2]
应该把荷马从赛会中驱逐出去,并且加以鞭笞。[3]
涅萨尔科的儿子毕达哥拉斯,在从事科学的探讨上,是超过其他所有人的;他从这些著作中作出摘录,从而得出一种自己的智慧,实际上都只是博闻强记和剽窃行为。[4]
正因为赫拉克利特表现得与众不同,看不起别人,离群索居,落落寡合,因此别人很难了解他。所以自古以来,赫拉克利特的思想和文风即以晦涩出名。公元前3世纪的讽刺作家、佛利岛的蒂蒙(Timon of Phlius)就称赫拉克利特为“谜样的人”[5];后来又被称为“晦涩者”[6]。据说他还有一个绰号:“辱骂群众的人”[7]。卢克莱修也曾这样批评过他:
是那个赫拉克利特,他以晦涩的语言闻名于愚人中间,而不是闻名于那些严肃的追求真理的希腊人之间。[8]
从保存下来的残篇看,他喜欢用模糊不清的隐喻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这一点,正像他自己在谈到德尔斐神庙中阿波罗神的神谶那样:“那位在德尔斐发神谶的大神不说话,也不掩饰,只是暗示。”[9]
所谓晦涩,是因为赫拉克利特的文章令人难懂。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曾因此而批评他:“写出来的文章应当容易阅读,也就容易传播,这是一般的规则。不能像赫拉克利特的著作那样,那里有许多联结词和子句,连在哪里点标点都有困难。”[10]但也有不同的见解,著名的古代传记作者拉尔修就曾赞美他的表述有时是清晰简洁的:
不管怎么样,有时他的表述是明晰和清楚的,甚至连最愚蠢的人也容易把握和体验这种精神的崇高,因为他的表达方式的简洁有力是无与伦比的。[11]
拉尔修还曾记载下一则传说:悲剧诗人欧里庇得斯询问苏格拉底对赫拉克利特的文章的看法,苏格拉底回答说:“我所理解的部分是优美的,我敢说,我所不理解的部分无疑也是优美的,但需要像一个潜水探宝者那样去寻根究底。”[12]这则记载的真实性难以确定,但它的确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对于赫拉克利特的文章和思想,需要深入探讨,才能理解它。
赫拉克利特生前是否撰有系统的著作,历来就有争议。拉尔修认为他写过一组连续性的论文《论自然》,它分三篇:第一篇论宇宙;第二篇论政治;第三篇论神学。[13]并提到,有关赫拉克利特的著作的“注释者是很多的”[14]。这种说法未必可靠,拉尔修所说的这种分类是后来才有的。因此,赫拉克利特生前也许并未写下系统的专门著作,当时流传的可能只是他的言论的汇编。他的残篇或大多数残篇,是作为孤立的陈述或“gnomai”(意见、判断、命题或警句)出现的,它们所包含的许多联结虚词是后来加上去的。在他生前或去世后不久,才有这些言论的汇编,大约是由他的学生编定的。“这就是这本‘书’,它将赫拉克利特原来口述的言论,编成容易记忆的形式。”[15]也就是说,以《论自然》的名义被记载下来的赫拉克利特的著作,大体上是类似中国的《论语》、《孟子》那样一类的著作。根据后世作者们的纂辑、校勘、考释,赫拉克利特的残篇约一百三十多则,其中有十则是疑伪的。
据说赫拉克利特生前重视法律,认为人民应当为法律而战斗,就像为自己的城垣而战斗一样。[16]但当他的同胞要求他为城邦立法时,他却加以拒绝。因为在他看来,当时的爱非斯已经是处于坏的政治制度的支配下了。他因此避居到当地最受崇敬的狩猎女神阿耳忒弥的神庙附近,和孩子们玩骰子等,拒绝参加政治活动。后来避居山林,由于靠吃树皮草根过活,得水肿病而死,年约六十岁。[17]时间约在公元前480年左右。
第二节艺术:“模仿自然”
赫拉克利特在艺术对现实的关系这个根本问题上,持素朴的现实主义观点,认为绘画、音乐和书法等艺术都是“模仿自然”。这种观点,无疑是建立在他的素朴的唯物主义本原上的。
早期希腊哲学家,作为自然哲学家都热衷于探讨万物的本原。其中米利都学派致力于从一种物质性元素中去探求万物的本原。泰勒斯(约前624—约前547年)认为是“水”;阿那克西曼德(约前610—约前546年)认为是“阿派朗”(apeiron),即“无定限体”;阿那克西米尼(约前588—约前525年)认为是“气”。赫拉克利特则认为是“永恒的活火”,在他的第三十则残篇中明确地记载到:
这个有秩序的宇宙(科斯摩斯)对万物都是相同的,它既不是神也不是人所创造的,它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按一定的尺度燃烧,一定的尺度熄灭。[18]
由此表明,赫拉克利特所归结为万物本原的火:(1)是“永恒的活火”,它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永远在燃烧着的。他之所以选择火,因为火是活动变化着的。米利都学派认为万物是运动变化的,因此万物的本原也应该是运动变化的,无论是水、阿派朗、气都是运动变化的。但是他所说的火,比其他物质元素的运动变化更为活跃,更具有特性。(2)这种永恒的活火,既不是任何神,也不是任何人所创造的。换句话说,它是自然界自我生成的。[19]表明他是继承米利都学派的唯物主义哲学传统的。(3)更重要的是,一开始就提出宇宙秩序“科斯摩斯”思想。在此以前,毕达哥拉斯学派就提出过这种思想。赫拉克利特则将这种辩证法思想,同唯物主义的本原说素朴地结合在一起。由此可见,这则残篇比较集中地体现了他的核心思想。有的学者称它是:“一个庄严的、精心构造的、令人惊奇的宣言。”[20]
赫拉克利特进而阐述他的有关艺术是“模仿自然”的观点。在归诸亚里士多德名下的著作《论宇宙》中,就记载下了赫拉克利特的这种思想。按照赫拉克利特的意思,自然也追求对立的东西,它是从对立的东西产生和谐,而不是从相同的东西产生和谐。例如自然便是将雌和雄配合起来,而不是雌配雌、雄配雄。自然是由联合对立物造成最初的和谐,而不是由联合同类的东西。绘画等艺术品也是这样造成的,因为艺术品是模仿自然:
艺术也是这样造成和谐的,显然是由于模仿自然。绘画在画面上混合着白色和黑色、黄色和红色的部分,从而造成与原物相似的形象。音乐混合不同音调的高音和低音、长音和短音,从而造成一个和谐的曲调。书写混合元音和辅音,从而形成整个这种艺术。在晦涩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话里面,也说出了这样的意思。[21]
这里所讲的思想,虽然并非是赫拉克利特的原话。亚里士多德的《欧德谟伦理学》就又指名提到赫拉克利特的相类似的思想。赫拉克利特曾批评荷马《伊利亚特》中的这种主张:“无论是神祇的倾轧,还是人间的冲突,都会消除。”[22]因为赫拉克利特认为:
假如没有高音与低音,就没有和谐的旋律,如果没有雄性和雌性,也就没有动物,一切都是相反的。[23]
正因为自然万物都是由于对立才造成和谐的,所以绘画、音乐等也应该如实表现或反映这种和谐,要做到这点就需要“模仿自然”,也只有“模仿自然”的对立的和谐才能构成绘画和音乐等艺术品。有的学者认为,艺术“模仿自然”的观点出自亚里士多德,所以这里的模仿观不属于赫拉克利特。[24]有的学者则认为,作为就艺术意义而言的对现实的“模仿”是始于柏拉图。原来意义上“模仿”一词是:经常用来描绘与僧侣的祭祀活动相联系的音乐和舞蹈,但不用来描述视觉艺术。德谟克里特和赫拉克利特学派用“模仿”这个词表示“遵循自然”,但都不是在“重视事物的外表”的意义上。[25]
上述这两种解释看来是难以成立的。首先,不能因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在讨论艺术对现实的关系时,提出了模仿说,从而就能据以否定在他们以前也可以有人提出模仿说。其次,更不能由于武断地把“模仿”的发明权归诸柏拉图,因此而把在此以前的模仿说,都等同于描绘与僧侣的祭祀活动相联系的音乐和舞蹈。在此以前更早,“模仿”观念是和原始巫术相联系的。从原始巫术的模仿观念,到描绘与僧侣祭祀活动相联系的音乐和舞蹈意义上的模仿,到早期毕达哥拉斯学派意义上的“万物模仿数”、“事物由于数而显得美”,到赫拉克利特的艺术“模仿自然”,正是体现着古希腊模仿说的发展。最后,赫拉克利特这里所讲的“模仿自然”,正是包括了作为“视觉艺术”的绘画。而且赫拉克利特所讲的,这种“模仿自然”,“从而造成与原物相似的形相”,也正是与“重视事物的外表”有关的。因此,尽管赫拉克利特就艺术“模仿自然”说得不多,但确实推进了希腊古代的模仿理论。
第三节“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
赫拉克利特不仅从永恒的活火这种物质形态中去寻求万物的本原,而且还认识到万物处于永恒运动、变化和生灭过程中。这种过程背后存在着内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逻各斯”(logos),万物之所以呈现为这样,是取决于对立的统一。这种学说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显然这是一条统治整个宇宙的规律”[26]。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正是以此去解释美的本质。赫拉克利特认识到万物都是对立的统一:
在我们身上,生和死、醒和睡、少和老都是同一的,因为这个变成那个,那个又变成这个。[27]
关于这点,正像普卢塔克所解释的那样,因为当一个人从同一泥土培育生物时,他能够毁掉这一枝植物而培育另一枝,又毁掉那一枝,能够这样无休止地一个接着一个地做下去。同样地,自然也以同样的质料生成我们的祖先,然后又毁掉他们而生成我们的父辈,然后又生成我们,一代接着一代。这种继续生成之流是永不停止的,和它相对立的毁灭之流也是永不停止的。[28]赫拉克利特正是认为一切皆流,像一条永不停止的河流,在这个流动的过程中,一些东西的毁灭,也就是另一些东西的生成。所以,毁灭之流也就是生成之流,生成和毁灭是同一的,生和死也是同一的,一些新的东西生成了,另一些旧的东西毁灭了。既然生成之流和毁灭之流是同一条流,赫拉克利特也就由此得出普遍的结论:
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的。[29]
以此生动地说明运动变化过程中的对立统一。并对此作出进一步的说明,声称:直和曲是同一的,写字的笔迹既是直的又是曲的,漂洗铺里称作“螺旋器”的工具的转动,既是直的又是曲的,因为它既向上又作环形运动,因此,这是同一的。[30]
赫拉克利特进而发现,最能说明对立统一的乃是圆周上的点。因为,在整个圆周上是没有开始和终点的,圆周上的每一点都可以看作是始点又是终点,所以他认为:“在圆周上,起点和终点是同一的。”[31]
赫拉克利特并没有从理论上说明和论证过对立的统一,他只是从大量经验事实中,用感性的语言说明对立统一是普遍存在的。他的这种认识远远超过了传统观念,因此而嘲笑史诗诗人赫西奥德:“不知道白天与黑夜,因为白天与黑夜是同一个东西。”[32]
赫拉克利特不仅认识到对立的统一,而且还认识到对立的斗争。这更显示出他的思想比当时人远为深刻之处。当然也不能将他的这种认识,和我们现在所说的“对立的斗争”等量齐观。其中有代表性的残篇是:
战争是万物之父,又是万物之王,它使一些人成为神,一些人成为人;使一些人成为奴隶,一些人成为自由人。[33]
因为在战争中,一个人或生或死,或胜或败,在事先是难以预料到的,所以赫拉克利特又将它比作儿童玩棋:“生命的时间就像儿童玩棋,王权是掌握在儿童手里的。”[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