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看看两派不同的观点。上面例(7)“鲁无君子者”,朱德熙分析为表自指的代词。朱文认为“孝弟(悌)”“闻”这类词是谓词,具有陈述功能,而“者”的作用就是把这些动词(形容词)性结构名词化,“者”具有指称化功能;“NP者”里的“者”和这类“VP者”里的“者”是同一个“者”,即都是自指代词。与他们的观点截然不同的是孙锡信[3]、江蓝生[4]、龙国富[5]等,他们都把“鲁无君子者”中的“者”分析为语气词。如江蓝生说:“‘君子者’即指‘君子’,不可释作‘君子的人’,‘者’的指代义弱化。由于‘者’出现在这个假设句从句的句尾,因此它就起着加强假设语气的作用。也就是说,此句本是假设句,并不是用了‘者’才变成假设句的;‘鲁无君子’这个假设条件分句是话题,‘者’是它的话题标记,起着提顿语气、引起下文的作用。”[6]
分歧的焦点在于“者”字有没有指代性或者指代性的强弱,没有指代性或者指代性很弱就是语气词,反之就是代词。汉语缺乏形态变化,“鲁无君子者”中“者”的性质缺乏一个显在的形式标记,如孤立地只观察这个例句,很难说“者”是自指代词还是语气词。不过《论语》中还有如下例句:
(13)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先进》)
(14)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述而》)
例(13)“君子者”和“色庄者”对举,“色庄者”就是“脸色庄重的人”,“者”是代词;例(14)“君子者”和“有恒者”出现于上下文中,“有恒者”就是“有恒心的人”。联系语境,很难把上面两个例句“君子者”中的“者”分析为语气词,也就是说“君子者”中的“者”还是代词。
另外如上面例(8)~例(10)中的“颜回者”“二臣者”“二三子者”中的“者”语法功能明显是同一的,但是“颜回者”“二臣者”都处于句中,“者”明显不具有表语气的功能,而“二三子者”处于句末,如果据此就认为“二三子者”中的“者”是语气词,理由似并不充分。朱德熙认为是自指代词,我们认为是对的。
《左传》中“者”的使用情况和《论语》大致相仿。620例“者”字中,“VP者转”占到了550余例,其他绝大多数“者”字也很难看作是语气词。试比较以下两例:
(15)a.会于商任,锢栾氏也。齐侯、卫侯不敬。叔向曰:“二君者必不免。”(《襄公二十一年》)
b.此二君者,异于子干。(《昭公十三年》)
(16)a.又谓诸大夫曰:“二子者祸矣!恃得君而欲谋二三子。”(《哀公六年》)
b.今二子者,君生则纵其惑,死又益其侈,是弃君于恶也。(《成公二年》)
上面两例a句的“NP者”在句中,b句的“NP者”在句末,都应当是自指代词,“者”可以标作“者自”,“NP者”即“NP者自”。
从《论语》和《左传》可以看到战国初期“者”字的使用有如下特点:
1.表转指的“者”占绝对多数,自指的“者”处于发展的阶段。
2.从产生的时间来看,最早是“VP者转”,而后是“NP者自”,最晚是“VP者自”。而指代性的强弱正好和产生的时间相适应,即“者转”指代性最强,而“NP者自”中的“者”明显要弱,“VP者自”中的“者”最弱。“者”指代性的强弱有语言事实的支持:“VP者转”语法位置不受限制,可居句首、句中和句末,“者转”居于中心语地位,和VP的结合非常紧,中间不能用“也”等语气词隔开;“NP者自”以在句末为常,有时也出现在句首或句中,“NP者自”中间有时还可以用“也”隔开,如“邦也者”(《论语·先进》),中间可以插入语气词,这正是指代性弱化的一个表现;“VP者自”或在句末或单独为分句,中间也可以用“也”隔开,并且绝大多数处于“……者,……也”句式。“者”的灵活度是和它的指代性成正比的,即指代性越强,“者”字结构语法位置越不受限制。另外,自指的“者”有时还可以不出现,这也是指代性弱化的一个表现,试比较下例a、b两句:
(17)a.礼也者,小事大,大字小之谓。(《左传·昭公三十年》)
b.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左传·隐公十一年》)
3.“也者”《汉语大词典》释为一个复音语气词,宋绍年在批评《马氏文通》把“者”字的语气词功能定得太宽时,认为只有在“也者”中的“者”才是一个语气词。[7]那么事实如何呢?我们认为,“也者”语法功能的分析也要考虑到时间因素,即战国初期的“也者”是一个跨层非短语结构“语气词+自指代词”。“也”是句中表停顿的语气词,“者”是代词,复指前面的名词,如“邦也者”大致相当于“邦者”。
4.自指的“者”作为指称标记,一般都位于上一分句的末尾。前面的成分不管是动词性结构还是名词性结构,都是话题,由于指代性的弱化,这样,“者”字便似乎具有了表示停顿、作话题标记(topic marker)的功能。孙锡信、江蓝生、龙国富都把“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中的“者”看作是语气词,其根据也源于此。从语法化的原理来看,“者”字指代性减弱,加上合适的句法、语义环境,确实具有了语法化为语气词的条件。不过《论语》《左传》或者说战国初期指示代词“者”语法化为语气词“者”最多还处于萌芽时期,或者说语法创新时期,还没有扩展和固定下来。
(二)战国中后期的语气词“者”
上面谈到“者自”语法化为语气词的可能性和趋势,那么语言事实如何呢?先看下例:
(18)故桓公之兵横行天下,为五伯长,卒见弑于其臣,而灭高名,为天下笑者,何也?不用管仲之遇也。(《韩非子·十过》)
“为天下笑者”向来有两种理解。一种认为“为”还是动词,“为天下笑者”即“成为天下耻笑的人”,这样“者”就是代词;另一种认为“为”是介词,“为天下笑者”即“被天下的人耻笑”,这样“者”就是语气词。那么哪种理解正确呢?《韩非子》中还有相似例句:
(19)此二君者,皆不能用其椎锻榜檠,故身死为戮,而为天下笑。(《韩非子·外储说右下》)
同一本书中或作“为天下笑”、或作“为天下笑者”,据此推断,“为”是介词,“为天下笑”是一个动词短语,而“者”没有指代性,只是一个表停顿的语气词。例(18)的“为天下笑”只是一个话题,后面还有一个设问式的评论句“何也?不用管仲之遇也”,而例(19)的“为天下笑”是对事实的陈述、句子语义的完结,故后面没有“者”。“者”话题标记的功能非常明显。其他典籍中也有相似例证:
(20)古有其术者,内不亲民,外不约治,以少间众,以弱轻强,身死国亡,为天下笑。(《墨子·备梯》)
(21)夫人之所以亡社稷,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未尝非欲也。(《文子·上礼》)
(22)身行不正,使人暴虐,遇人不信,行发于身而为天下笑者,此不可复之行,故明主不行也。(《管子·形势解》)
(23)宋不可攻也。其主贤,其相仁。贤者能得民,仁者能用人。荆国攻之,其无功而为天下笑乎!(《吕氏春秋·恃君览》)
(24)宣王微春居,几为天下笑矣。(《吕氏春秋·恃君览》)
上面五例,“为天下笑”如果是话题,后面接“者”,如例(21)、例(22);如果是对事件的陈述,则接“乎”“矣”等其他语气词,或者后面干脆没有语气词,如例(20)、例(23)、例(24)。再如:
(25)故臣曰:“亡国之廷无人焉。廷无人者,非朝廷之衰也,家务相益,不务厚国。”(《韩非子·有度》)
前一“廷无人”是语义的完结,所以接表提示语气的“焉”,后一“廷无人”是话题,后接语气词“者”。通过例(18)~例(25),可以归纳出语气词“者”的语法功能:位于上一分句末,兼有提顿语气和话题标记的功能。
《周易》的《易传》部分为解释《易经》而作,大致形成于战国中后期,非一人手笔。《易传》中“者”字180次,其中表示转指的101次;语气词79次,其中“……者,……也”就有73次,可以说“……者,……也”式已经成为一种范式句。例如:
(26)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系辞上》)
(27)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上经》)
成为一种范式句,正是语法化程度高的一个特征。从《论语》《左传》到《易传》,“……者,……也”式的使用频率有了很大提高。从“者”字语法化的途径来看,自指的“者”从代词到语气词,经过了一个重新分析(reanalysis)[8]阶段。如“名者,实之宾也”这样的句子,当“者”为自指代词时,大意是“名这个东西,是实之宾。”后来“者”虚化,就与后面的“也”一起构成判断,句子大意为“名,就是实之宾”,“者”为提顿语气词,兼有话题标记功能。
我们再来看《易传》中的几个例子:
(28)《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上经》)
(29)《彖》曰:“既济,亨”,小者亨也。“利贞”,刚柔正而位当也。(《下经》)
(30)坤也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故曰致役乎坤。兑,正秋也,万物之所说也,故曰说言乎兑。战乎乾,乾西北之卦也,言阴阳相薄也。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说卦》)
比较例(28)和(29),可以看到“利贞”后一出现“者”,一没有“者”;例(30)中“坤”“兑”“坎”都为八卦名称,句式相同,“坤”和“坎”后有“者”,“兑”后却没有。这说明了“者”作为提顿词,在句中已经不是强制性地出现了,在“……者,……也”成为一个范式的同时,“……者,……也”中的“者”偶尔可以不出现,这正是语义功能极其弱化的表现。下面我们再举几个“者”字自由隐现的例子:
(31)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我所闻知也。(《庄子·盗跖》)
(32)有臣如此,虽当圣王尚恐夺之,而况暋乱之君,其能无失乎?有臣如此者,皆身死国亡,为天下笑。(《韩非子·说疑》)
(33)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也;及吾无身,有何患?(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本)
上面三例或前面有“者”,后面没有;或前面没有“者”,后面却有。可以看出“者”作为一个提顿词,它的出现不是强制性的。
可以说,战国中后期语气词“者”已经形成,位于上一分句末,具有话题标记和提顿语气的功能,虽然在某些句子或语法格式中,这类“者”字还具有轻微的指代性,但并不足以否认“语气词”说。语法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语气词“者”从指示代词虚化而来,一定时期残留有指示代词的一些句法、语义特征,这正是为语法演变所反复证明的规律。先秦汉语的语气词“焉”,也源于指代词“焉”的虚化,在很长一段时间“焉”都带有一定的指代性,一些学者干脆把“焉”称作兼词;另外如汉语中的一些动词和介词很难完全分清楚,也源于此。
随着“者”虚化为语气词,跨层结构“也者”也经历了一个重新分析的阶段。即从跨层结构“语气词+指代词”变为“语气词+语气词”,即两个功能相近的语气词连用;并随着使用数量的增多,这一连用形式得以固化而成为一个复合语气词。其形成过程可标示如下:语气词+代词→语气词+语气词→复合语气词。从语气词“者”的形成时间来看,复合语气词“也者”的形成当不会早于战国中期。
(三)“者”语法化的原理和机制
上面我们指出了语气词“者”形成的途径、时代以及语法功能,那么“者自”为什么会发展为兼有话题标记功能的语气词呢?
“者自”虚化为语气词有它的语义句法条件,即指代性的弱化,这同语境有很大联系。“者自”不管其前是动词性还是名词性结构,它的指代性并不强,特别在名词性结构后,它的指称化功能更弱,在句中的出现不是强制性的,除前面提到的例(28)~例(33)外,再举一例以供对比:
(34)a.礼也者,小事大,大字小之谓。(《左传·昭公三十年》)
b.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左传·隐公十一年》)
指称化功能弱化必然引起“者”指代性减弱,从而使它逐渐失去一个指代词的典型特征,变得不像一个指代词了。但是指代性的减弱并没有使“者”的使用减少,反而促使它演变为语气词,这一过程可以说是“者”的主观化。
比较例(34)a、b两句,可以发现a句的语气较和缓,b句较紧凑。这有韵律上的原因,一个句法单位,组成成分越少,表达上就显得越紧凑;组成成分越多,语气上就越舒缓。又如前举《易传·上经》的“夫玄黄者,天地之色也”。如果去掉发语词“夫”和自指代词“者”,虽然句子的真值条件相同,但是语气的缓急却很不一样:“玄黄,天地之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