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诗经》《论语》中语气词就逐渐多起来了,既反映在数量上,也反映在种类上。特别是《诗经》中一些语气词,在以后的其他文献中还很难见到,如“则”“斯”“思”等,因而很可能是方言词。
(二)语气词的数量和种类
先秦至汉代出现过的语气词大致有“哉”“矣”“则”“斯”“思”“焉”“乎”“也(只)”“与”“兮”“猗”“邪(耶)”“夫”“已”“耳”“而”“者”“尔”“为”“些”“殹”。当然,这些语气词的出现(形成)时间不一、使用地域也存在差异。这些词的语气义及使用概况,在后面几节陆陆续续都有介绍。
此外还有很多语气词连用[19]和复合语气词,二音节的如“也已”“也者”“也哉”“也矣”“已矣”“而已”“耳矣”“也乎”“矣乎”“已乎”“云尔”“焉尔”“也与”“也邪”“已邪”“矣哉”“也夫”“矣夫”“乎哉”“者也”“者哉”等;三音节的如“而已矣”“而已也”“而已乎”“而已哉”“而已耳”“也已矣”“也与哉”“焉耳乎”“焉耳矣”等。上面的列举是泛时和泛地的[20],甚至是泛性质的,即没有区分是连用形式还是复合语气词。
(三)逐渐丰富与规范定型
在先秦至汉代的发展演变过程中,语气词经历了一个逐渐丰富和规范定型的过程。丰富体现在两方面:①种类逐渐增多,这点特别明显。比如在《尚书》中只有“哉”“矣”“乎”等少数几个,而到《论语》中除了这几个外,还有“也”“焉”“与”“兮”“已”“耳”等;越往后,语气词的种类越多,因为新的语气词在不断衍生,如“邪(耶)”“者”“尔”“云”“为”等,如果再加上方言语气词,那就更多了。②语气义越来越丰富。从《尚书》中句末语气词的使用看,最初的语气词一个很大的功能就是断句,因而语气义比较单一;加上《尚书》至其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句首句中助词非常发达,很大程度上承担了表达语气的功能,造成语气词语气功能不够突出。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句首句中助词逐渐减少,语气词的功能得以凸显,语气义也自然丰富起来。
语气词的逐渐丰富还和当时整个社会的发展有关。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和诸侯国之间的经济、文化往来越来越多,对语言的要求自然也在提高;诸子百家争鸣的出现,有力地推动了语言的发展。战国时期诸子竞相以自己的文辞和口舌取悦当权者,为了吸引当权者的注意,他们需要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煽情的语句,这样语气词的使用就得到了很大的丰富和发展,因为语气词就是表达言语主体的情感、态度、观点,用得好,往往能够吸引对方的注意、兴趣,从而取得好的效果。
规范和定型与语气词的丰富有一定联系,因为在语言表达中的功能越重要、地位越突出,其自身也就趋于越完善。语气词的大量使用,有利于语气词用法的定型、规范,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准确地表达语气。
方言之间接触的增多,很多语气词的使用会逐渐趋同,从而促使语气词的规范和定型。先秦至汉代的文献中有一些语气词往往只存在于很少的文献中,这很可能就是当地的方言词,但是一些常用语气词都相同,大致可以确定是当时通语中的语气词,这样也保证了不同方言间人们的正常交往。
秦统一全国,实行“书同文字”政策,对语气词的发展、规范化有一定程度的影响,如消除异体字等。字形对词义也有一定的反作用,同一个语气词在不同方言中字形可能不同,语气义和用法方面可能也存在些微差异,但是随着字形的统一,功能往往趋于统一了。
当然,与汉语史其他各个时期相比,这一阶段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期语气词的规范化程度还比较低,这点从大多语气词能够在多种句型中出现就可见一斑。
语气词在衍生之初,往往是杂乱无序的,在随后的历时发展中,就会逐渐规范定型,并慢慢形成一个系统,这是事物的发展演变规律;倒过来,系统的形成又会进一步促使语气词使用的规范。关于语气词系统对语气词使用的影响和制约,我们在后面各章陆陆续续有一些讨论。
注释
[1]Paul J.Hopper,Elizabeth Closs Traugott:Grammaticalization,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
[2]Elizabeth Closs Traugott,Berna Heine:Approaches to Grammaticalization,Vol.1,Amsterdam,Benjamins,1991.
[3]吴福祥:《汉语语法化演变的几个类型学特征》,《中国语文》2005年6期。
[4]王力:《汉语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80,第443页。
[5]李学勤:《关于师组卜辞的一些问题》,《古文字研究(第3辑)》,北京,中华书局,1980。
[6]关于语料标注原则请参阅第一章第三节的有关说明。
[7]有关“不”的一些问题,我们在第三章第二节还有专门讨论,此处不赘。
[8]裘锡圭:《关于殷墟卜辞的命辞是否问句的考察》,《中国语文》1988年第1期。
[9]杨逢彬:《殷墟甲骨刻辞词类研究》,广州,花城出版社,2003。
[10]〔日〕高岛谦一:《殷代贞卜言语的本质》,《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第110册)》1989年(平成元年)第10期。
[11]陈炜湛:《关于甲骨文“印”、“执”二字的词义问题》,《出土文献研究(三)》,北京,中华书局,1998。
[12]朱歧祥:《由对贞句型论殷墟卜辞有属问句考辩》,《甲骨文研究》,台北,里仁印书局,1998。
[13]张玉金:《关于卜辞中“抑”和“执”是否语气词问题》,《古汉语研究》2000年第4期。
[14]裘锡圭:《关于殷墟卜辞的命辞是否问句的考察》,《中国语文》1988年第1期。
[15]孟维智(《西安话的语气词“些”》,《语文研究》1982年第2期)提到了西安话里有一个语气词“些”,可以出现在疑问句、感叹句、陈述句等句子末尾,其他一些方言也有这个语气词。不过这个“些”和《招魂》里的“些”毫无联系,而是宋代以来由量词“些”演变而来,详细请参阅李小军:《语气词“唦”的来源及其方言变体》,《语言科学》2008年第4期。
[16]郭锡良:《先秦汉语语气词初探》,《古汉语研究》1988年创刊号、1989年第1期。
[17]张振林:《先秦古文字材料中的语气词》,《古文字研究(第七辑)》,北京,中华书局,1982)认为“哉”虽然有不同字形,但各地都是使用从“才”得声的字,说明“哉”的使用基本没有地域的差异,只是字形没有固定下来。
[18]钱宗武:《今文〈尚书〉语法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第319页。
[19]先秦汉语中既有语气词连用的,也有复合语气词。至于具体的区分有一个时间层次的问题,有些开始属于连用的,后来成了复合语气词。而由于形式的同一,这种区分往往显得很困难。
[20]语气词的地域和时间因素很明显。先说地域因素:同一个语气词可能在不同地方有不同读音,因而可能会采用不同的汉字来记载,这属于同音异字或者说同词异字现象;不同地域可能使用某些来源、语音不同的语气词来表达相近或相同的语气,这属于异词异字却同功能的现象。再说时间因素:汉语语气词大多来源于其他实词和虚词,从他类词演变为语气词,在性质上是一个连续统;而语气词在使用过程中,语气义可能会有一定的变化,因而对语气词的鉴定和语气义的判别往往需要充分考虑到历时因素。
第二节从指代词到语气词:者、焉、尔
上古汉语语气词源于指代词的主要有“者”“焉”“尔”三个。它们的衍生历程和机制体现出了一定的共性,如都经历了指代义和句法功能逐渐减弱、语气义和主观性逐渐增强的过程;而作为语气词,都具有提示功能等(虽然句法位置和具体的提示语气不同)。
一、语气词“者”[1]
作为一个产生于先秦、在中古得到较大发展,而后一直延续使用到清代的语气词,学界对“者”的认识还不够深刻,特别是它产生的具体时代、途径以及假设语气义的由来等。语气词“者”源于指代词“者”的虚化,这点为学界之共识,但是对于形成的具体时间、途径及机制,却大多语焉不详。这样,对一些具体语料的分析就存在较大分歧,比如“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论语·公冶长》)中的“者”是指代词还是语气词,不同学者可能就有不同处理。从现有资料来看,语气词“者”源于指代词“者”虚化的观点当可以肯定,但是问题并没有全部解决,结构助词“者”也是从指代词“者”发展而来,那么哪些指代词“者”演变为了语气词、哪些又演变为结构助词或保留了指代词的用法呢?指代词“者”虚化为语气词的途径、时间层次及句法环境还有“者”的语气义是什么呢?
带着以上问题,本节从历时角度对“者”的发展演变进行了考察,并试图在理论上进行解释。
(一)商周至战国初的指代词“者”
在商周金文中,“者”主要假借为“诸”,“者侯”即“诸侯”。在今文《尚书》中,“者”字共6次,都是指代词。如:
(1)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夏书·胤征》)
(2)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商书·仲虺之诰》)
“先时者”就是“先于规定时间到达的人”,“不及时者”就是“不按时到达的人”,“能自得师者”就是“能够得到军队拥护的人”,“谓人莫己若者”就是“认为没有人比得上自己的人”。“者”字居于中心语位置,前面的动词性结构做“者”字的定语。这类“者”都是表示转指的后置代词,指代性非常强。为了方便起见,我们把这类“者”字结构记作“VP者转”。
《诗经》中“者”共62次。其中“VP者转”共54次。例如:
(3)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王风·黍离》)
(4)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小雅·菁菁者莪》)
另有8例“者”字前面不是VP,而是NP,分别是“者”4次、“今者”2次、“始者”和“昔者”各1次。如:
(5)牡马,在坰之野。薄言者,有有皇。(《鲁颂·》,4例都在该篇)
(6)今者不乐,逝者其耋……今者不乐,逝者其亡。(《秦风·车邻》)
从今文《尚书》到《诗经》,可以看到“者”字的使用有了较大的发展,这不光表现在数量的大量增加,还表现在出现了新的格式“NP者”。“NP者”的“者”4例在后、4例在时间词后。这类“者”字紧接在单音节名词之后,或主语位置,或宾语位置,很难看作语气词。朱德熙指出是代词,表自指,为指称标记[2]。
再来看看战国初期文献《论语》和《左传》中“者”字的使用情况。
《论语》中的“者”字共219例,其中“VP者转”189例。“NP者”25例,如:
(7)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公冶长》)
(8)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雍也》)
(9)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季氏》)
(10)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述而》)
较之于《诗经》,《论语》中的“NP者”结构在数量上有所增加,在形式上也有一定发展:一是NP由单音节发展到双音节或多音节;二是NP的范围有所扩大,从人到物、从具体名词到抽象名词似都可以,只是以人为主。
除了这两类“者”字外,《论语》中还要一类“者”字置于动词性结构或形容词性结构后,却又不表转指的,共5例。如:
(11)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朱熹集注:“善事父母为孝,善事兄长为弟。”
(12)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颜渊》)
这类“者”字大多出现在“……者,……也”句式中,与“VP者转”中的“者”明显不同。“VP者转”中的“者”居于中心语位置,VP是“者”的定语,如“从者”(《八佾》)指“跟从的人”;而“孝弟也者”中的“者”不是中心语,“孝弟也者”也不是指“孝弟的人”,而是指“孝弟”本身。这类“者”其实和前面“NP者”中的“者”同质,那么是指代词还是语气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