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实现了对自然界的理解上的范式转换,完成了对自然界的认识上的“哥白尼革命”。与以往哲学家把自然界看成是与人的劳动无关的“抽象的自然界”不同,马克思则从人与自然的关系,从人的类本质——劳动出发,把自然界理解为是与人的劳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现实的自然界”、“人本学的自然界”。在马克思看来,“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14]。真正的现实的自然界只能是与人发生联系的对象性的自然界。自然界只有人化、与人的实践活动发生互动影响,才有意义。劳动生产是把人的自然与外部自然连接、结合起来的桥梁、纽带和中介。人要生存,劳动是不可缺少的,诚然,“动物也生产”,但是人的生产与动物的“生产”不同:“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进行的,而人甚至不受肉体的需要的支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支配时才进行真正的生产;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生产再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同它的肉体相联系,而人则自由地对待自己的产品。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创造,且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15]这样,在改造对象世界的劳动中,在生产实践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这种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通过这种生产,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于是,自然界所面对的人,是“通过自己的劳动使自然界受自己支配”的人,是“通过劳动而占有自然界”的人,不是只会适应于自然界的动物或是存在物;人所面对的自然界,是人通过劳动来创造、占有和再生产的自然界,是人化的自然界,而不是天然状态的自然界。[16]马克思生活的时代,人类劳动已经获得了大工业形式的机器生产,是“物质的工业”。工业成了自然界同人之间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只要把工业看做人的本质力量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17]。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指出,通过工业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
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是从自然界与人的联系上来说明人的。马克思明确地指出人是自然界的产物,“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18]。“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的存在物,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也就是说,他的欲望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既然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那么人要靠自然界生活。无机的自然界,是人赖以生存的基础。从理论领域来说,自然界(包括动物、植物、石头、空气、光等)是人的科学和艺术的对象,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是人的食粮;从实践领域来说,自然界是“人的生活和人的活动的一部分”,一方面,人把自然界“作为人的直接的生活资料”;另一方面,把自然界“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材料、对象和工具”[19]。“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不断交往的、人的身体。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也就等于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20]“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就什么也不能创造。它是工人用来实现自己的劳动、在其中展开劳动活动、由其中生产出和借以生产出自己的产品的材料。”[21]
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深刻揭示了自然异化的资本主义根源,指出只有共产主义才能实现人的自然主义与自然的人道主义的统一。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自然的异化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资本家生产的目的不是为了人,而是为了钱。在资本家眼里,“人是不足道的,而产品则是一切”。他们“把劳动者只看作是劳动的动物,只是看作仅仅具有最必要的肉体需要的畜生”。为了自己获取利润的目的,资本主义的“工业一直处于掠夺战争的状态中”。资产阶级调动一切科技和工业的力量“代表”全人类去开发和占有自然,竞争的无政府状态必然会造成人在自然面前索取和占有的无政府状态,在这种历史条件下,人与自然之间正常的物质变换被破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在异化劳动和私有制存在的时代,人和自然界之间的矛盾是无法得到真正解决的。马克思预言,只有共产主义才能克服资本主义私有制所造成的人与自然的对立与分离。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是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一旦抛弃了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统一便能更好地实现。“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认,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22]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以无产阶级人道主义精神,对工人的生存状态给予极大的关注。马克思认为,人本来是同自然界联系在一起的,他的劳动本来就是同土地和有人的劳动加工自然所产生的一切产品(包括一切生产资料和资本在内)结合在一起的。但由于私有制,资本、土地和劳动三者是分离和对立的。由于这种分离和对立,工人即劳动者在劳动中的状况是:劳动者同他的产品相异化;劳动者同自己的劳动相异化;人同自己的“类本质”异化;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异化。那么,如何摆脱这种异化状态?马克思把变革生产方式、变革社会制度,超越资本主义,实现共产主义作为解决问题的途径。这些思想可以看做是最早的社会生态学思想。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人在自然界中的位置、自然对人的意义、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和辩证性等生态思想,在马克思的《巴黎手稿》中都得到了基本的阐发。这些思想在随后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及马克思恩格斯的两部合著《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得到具体化和进一步的展开。
在“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思想萌芽的第一个文件”[23]《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站在实践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批判了从前的一切旧唯物主义对自然界,对事物、现实和感性所给予的直观的理解,而没有从实践活动和主观能动的角度去理解的通病,指出了环境与人的生存发展的辩证关系,明确了人创造环境、环境也创造人的思想,并主张依靠积极的、能动的实践活动来实现“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的一致”的社会理想。
马克思恩格斯的第一部合著《神圣家族》,是对以鲍威尔兄弟为主要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的总清算。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就作出了对这些“批判的神学家”和“神学的批判家”们进行清算的预告。在黑格尔哲学体系中,自然与人都是与现实脱离的,自然与人之间又是相互脱离的。在人与自然相互关系上,青年黑格尔派走得更远,他们把自我意识看成不依赖于感性具体世界的精神活动,既否定了存在于人之外的自然界,也否定了作为自然存在物的人本身,把自我意识变成了绝对的创造主体。马克思一开始就表现出他与青年黑格尔派的不同,他主张精神与世界、包括人与自然既对立又统一的发展状态。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恩格斯强调,在“并不需要多大聪明就可以看出”的唯物主义学说中,包括“关于外部环境对人的影响,关于工业的重要意义”,以及“人是从感性世界和感性经验中汲取自己的一切知识”等内容[24];强调自然物质的存在,是人的劳动和生产能力得以实现的前提。“人并没有创造物质本身。甚至人创造物质的这种或那种生产能力,也只是在物质本身预先存在的条件下才能进行。”[25]“思想根本不能实现什么东西。为了实现思想,就要有使用实践力量的人。”[26]也就是说,实践活动要以物质世界的客观存在为前提,生产实践改变的是物质存在的形态,并没有创造物质本身。马克思恩格斯批判鲍威尔的历史观是一种脱离自然,脱离人,脱离人与自然关系的抽象的唯心主义的历史观。他们“从历史运动中排除掉人对自然界的理论关系和实践关系”,排除掉“自然科学和工业”[27],正像把思维和感觉、灵魂和肉体、自身和世界分开一样,也把历史——人类的历史与自然科学(人对自然界的精神上占有的活动)和工业(人对自然界的实践)相分割,“认为历史的发源地不在尘世的粗糙的物质生产中,而是在天上的云雾中”[28]。马克思恩格斯直截了当地把物质生产看做是历史的发源地,“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首先是物质生产活动,是工业和科学,是“物质群众”利用“物质自然”进行的“物质实践”[29]。笔者赞同解保军的观点,在《神圣家族》中,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我们居住的自然环境应该是健康的,合乎人性的,人们必须这样来安排我们周围的世界,使人在其中能认识和领会真正合乎人性的东西。这样的周围世界是需要人类去创造的,因为,大自然不会“恩赐”给我们所需要的一切。而人类在“重整山河”时,要做到利用和保护大自然并重,这样才是合乎人性的行为。[30]
众所周知,马克思恩格斯的第二部合著《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诞生地。马克思恩格斯对唯物史观的理解,远不局限于社会历史,他们理解的唯物史观涵盖自然界、人和社会,是一种涵盖范围更大的唯物史观[31],丰富的生态思想就在这种大“唯物史观”视阈之内。
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揭示了人类历史的物质前提,包括人与自然的关系。马克思恩格斯认为,“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存在”。“这些个人使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的第一个历史行动并不是在于他们有思想,而是在于他们开始生产自己所必需的生活资料”。“因此第一需要确定的具体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受肉体组织制约的他们与自然界的关系。”人们自身的生理特征,人们所遇到的各种自然条件——地质条件、地理条件、气候条件以及其他条件的社会影响,“这些条件不仅制约着人们最初的、自然产生的肉体组织,特别是他们之间的种族差别,而且直到如今还制约着肉体组织的整个进一步发达或不发达”。“任何历史记载都应该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32]马克思恩格斯十分重视人的历史活动的基本事实的研究,他们认为,在人类历史发展的四个要素,即物质生产、满足新的需要的再生产、人口生产和社会关系中,物质生产是人类的第一个历史活动,是人类最基本的活动,是一切历史的一种基本条件。人类的物质生活资料生产,就是通过劳动向自然界索取自己赖以生存的物质资料。可见,人类历史活动首先要面临的是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人对自然界的关系决定了人与人的关系。或者说,人类活动的一个方面是人们“对自然的作用”,另一方面是“人对人的作用”[33]。这两个基本方面的一系列事实构成了人类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