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漆黑幽深的山谷中前行,黑幕带着潮湿和不可见的神秘,极厚极浓密地将车子团团包围。车灯照亮的前方,犹如一条长长的、幽闭的、狭隘的,没完没了的隧道,灯光之外仍是无法穿越的厚厚的黑。仝波峰歪在车后排右边的座位上睡得很香。他喝多了,从酒桌上被搀扶下来塞进车里就开始睡,不时发出鼾声。
车穿过王家河隧道,下行不远就到了吊崖路段,这里之所以叫吊崖,是因为沟两边的山崖又高又险,仿佛悬挂在头顶。以前公安局曾把此路段的一片开阔地设为刑场,在这里枪毙过人,后来在司机们的强烈反对下才换了地方。司机们都说,每次打夜路路过这里,头发根都直炸。此刻,我突然感觉车头“嗵”地一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碰到了车上,急忙轻点刹车。停停,下去看看碰到什么东西了?仝波峰突然发话把我吓了一跳,原来他已经醒来了。我下车去看,一只比猫大比猫胖的东西躺在路上,像是已经被撞死了。我掂着它的后腿到车灯前看了看,撞得是白鼻子狸。我自语道,伙计,你怎么横穿马路呢,这不是找死吗?说着就打开汽车后备箱,腾空里边的一个纸箱,把它放了进去。回到车上我告诉仝波峰说,撞了只白鼻子狸。仝波峰说,哦,好东西啊。这在咱们这里叫白鼻子狸,其实它还有个更好听的名字叫白鼻灵猫,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可惜撞死了,这东西死了就不值钱了。
这次随仝波峰到市里去,他是去活动他提拔的事情,我是他临时雇过来的司机。仝波峰说最近他的好事有点眉目了,要跑一跑,跑就免不了给人送礼,请人喝酒。请人喝酒他不能不喝,于是他就对在家里闲着没事干的我说,来给我跑几天车吧,管吃住一个月给你开五千块钱,咋样?我觉得行,就来了。
这个仝波峰绝对是个人物,他是村里做生意最早的人,也是村里最早盖起三层小楼的人,更是村里最早买红旗轿车的人,现在仍然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别看他现在只是个村委会主任,他的目标可不是村主任这个角色,他有从村主任这个角色上跳到市里的那个局当个局长啊什么的野心。他说现在市里之所以不让给村里安排村党支部书记,就是想溜溜他,看他到底是骡子还是马。仝波峰上任村主任后抓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村容村貌整治,他在群众大会上喊,我们再穷也不能不要脸,村容村貌就是我们的脸面,我们要把它拾掇的干干净净,这体现的是咱们村群众的精神面貌。他要求村村组组户户刷红墙、扫大路、净院子、改厕所,在所有村组大路上和农户院内院外不得看见有牛屎堆、羊屎豆;第二件事是把农户中零零星星发展的烟叶生产进行连片集中,让看着很不显眼的小打小闹一下子就形成了规模生产;第三件事是倾全村之力修通了最后一个居民组的公路,让山里的百岁老人第一次看到了汽车。路通那天这个组的村民一下买回了十三辆摩托车和五辆三轮车。仝波峰做得这些事情,每件事都邀请市里的电视台、报纸等新闻媒体进行详细报道。不久市委书记就亲自来了,之后全市就在这个村召开了现场会。市委书记在现场会上讲话说,像这样的村主任,我看放到市里那个局当个局长副局长应该没有问题。你们这些局长副局长听着啊,今天给你们提个醒,以后要是谁在各自岗位上干得不好,工作推不前去,我就给你们换换啊。
仝波峰了解过,市里确实提拔过干得好的村支书、村主任,有在乡镇当副乡长、副书记的,也有在市里一些局委当副局长、副主任的,仝波峰在心里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能干,他怎么就不能去干干?
第二天一早,我最关心的是车里的白鼻灵猫死了没有,走近汽车后备箱去听动静,听到里边有“哧啦哧啦”的声响,我把后备箱掀开一条缝朝里边看,只见纸箱已被掀翻,那个东西正缩在后备箱的最里边朝外边看。我把这个东西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仝波峰,他过来看了看说,好事,找个铁笼把它装起来,好生伺候,有用。我就叫来几个人帮忙,想办法捉住它。我们先慢慢地掀开后备箱的盖,由旁边的人用木板或硬纸板把开口堵上,只留一个口,再把一个编织袋张开口堵在那儿,让它往里钻。可这东西就是不钻,没法,我们找来木棍朝它的身上捅,它张开嘴把棍子咬的“咯叭咯叭”响,还是不钻。我们又去找来铁棍子顶它的脖子,它又咬住了铁棍子。最后还是几个人用棍子同时顶着它,才下手把它捉了出来,正好帮忙的人里边有人有装狗的铁笼子,我们就去把铁笼子拿来,把它放了进去。
如此近距离地观看白鼻子狸,我还是第一次。它的外形确实像猫,颜面狭长,鼻吻前突,颈短面粗,眼睛大而圆,两耳较小,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它鼻子上的那道白一直伸到脑门子上,再延伸到背上,肚子肥肥的,看着挺可爱的。小时候爱看热闹,跟在大人屁股后边去看过熏白鼻子狸的过程。记得好像是在七、八月的时候,麦子已收完,秋已种上,地里有耙掉的麦茬。白鼻子狸会上树却不会下树,在树上吃饱后就从树上往下摔,有时大家正在树下坐,就听到“嗵”地一声,它就从上边摔下来了,然后翻身就跑。这东西喜欢白天在洞里睡觉,晚上出来找东西吃,特别爱吃水果,像柿子、苹果、梨,桃子等,所以肉特别好吃。大人们会在晚上天不黑时去熏白鼻子狸,找到洞口后,拾一堆干麦茬堵在洞边,再放上干辣椒角,点着火焰再弄灭,让它只冒烟,之后就脱下身上的褂子或者掰来一大把树叶去扇,把呛人的浓烟扇进洞里,还要到附近去看看有没有冒烟地方,冒烟的地方有可能就是白鼻子的另一个洞口,要赶快堵上。白鼻子开始会在里边硬挺,挺一会就受不了了,被熏得昏头昏脑的基本丧失了反抗能力,一跳出洞就会被人抓住。然后就是连夜宰杀,连夜剥皮,连夜煮,我们会在院子里的蓆片上睡得迷迷胡胡时被大人叫醒,把一块连骨头带肉塞到手上,再迷迷瞪瞪地啃着,只感觉好香。
第三天,仝波峰叫我把白鼻子装到车上,随他一块到温泉度假村去。在车上我故意问,是不是要把它拉到温泉度假村后边的大森林放生?仝波峰说,你想得美,好不容易逮到一只,会舍得放?你知道吗,这野生的现在卖多少钱一公斤?我说不知道。仝波峰说,前几年卖到四百多块钱一公斤,现在更贵,咱这只这么胖,我掂了掂,约摸有八公斤左右,值四、五千块钱呢。我试探着问,那咱们今天去那是干啥?仝波峰说,给领导开车知道规距不?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呵呵,不过今天这事我也不瞞你,组织部一个内线朋友打电话说,市委组织部符部长的老父亲近些日子身体不太舒服,前天符部长把老父亲送到温泉度假村疗养去了。今天咱们去看看符部长的老爷子,现场把这只白鼻子狸杀了、炖了,给老爷子补补身子。有时候,领导的老爷子在领导跟前吹风,效果会比咱去跑更好。想想一会这只可爱的小动物就要死于刀下,我不由地感叹道,看着挺可爱的,杀了真是有点残忍。仝波峰说,咦,看你这点出息,一看就不是干大事的。我有点不服气地说,这毕竟是一条小生命啊。佛说众生平等,只不过是生命依附在了不同的身体上而已。仝波峰说,少给我讲佛,共产党人不信佛。我接过话头说,共产党员不信佛,也不能残害小生灵啊。再说你也说了,这白鼻子狸还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呢。仝波峰有点不高兴了,你说完了没有?开好你的车,少管闲事,蹬鼻子上脸了呢。我“咕嘟”咽了口唾沫,算把还想说的话压了下去。
车行至距度假村还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仝波峰接到一个电话,从对话中我听出来,市里这几天要做人事调整,符部长因年令问题,要退下来。通完电话,仝波峰手拍了一下我座垫的背靠说,调头,打道回府。我问,不去了,仝波峰说,去还有用吗?走在返回的路上,我不由地笑了,仝波峰问,笑啥?我说,想起了一个段子。什么段子?我说了段子的内容,说是县长的父亲死了,县里的各局委一把手、乡镇书记、镇长都驱车前去送钱吊唁,走到半路又得到消息说,不是县长的父亲死了,是县长本人死了。结果这些车全都在半路上折返了回来。仝波峰说,这奇怪吗?一点都不奇怪,这说明现在的人们更加现实。
又过了三天,仝波峰又通知我说,把白鼻子装上,重去温泉度假村。在车上我笑着问,这次是去看谁?仝波峰也笑着说,看看,又来了,你就当不了领导司机,总爱打听领导的事情。我笑着说,以后一定改正。仝波峰说,前几天说的组织部符部长的人事调整不准确,他还要干一阵子的。昨天到温泉度假村来看老爷子了,听司机说今天下午回去。我给符部长打电话了,说咱逮了只白鼻子,想送去给老爷子炖炖吃,补补身体,符部长同意了。听到这里我不由地在心里暗暗叫苦不迭,我可怜的白鼻子狸啊,你的小生命今天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在温泉度假村的院里,我把汽车后备箱里的铁笼子拿下来,符部长陪着老爷子过来看。可怜的白鼻子缩在铁笼子一角,身子瑟瑟发抖。仝波峰在一旁给符部长介绍说,这东西主要吃山里的水果,肉特别好吃,被推崇为山珍之首,滋补佳品,古代就有“山里好吃白鼻子狸,水里好吃白鳝鱼”的说法。据考证,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就提到过一道菜,叫风腌果子狸,说的就是它。我心里说,这个仝波峰,为了能拍到点子上,还做了不少功课呢。
现场看了活物,仝波峰就对我说,去吧,让师傅宰吧。我把铁笼子搬到大厨操作室外间,大师傅出来看了看说,你把它弄死吧,弄死了我们来做。我说,让我把它弄死?我可不敢。大师傅说,其实也好弄,这里有煤锥,从上边照准它的头使劲捅下去,就能把它捅死,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它弄进编织袋里,用棍子隔着袋子打死。我对大厨师说,这活我干不了,你安排人来做吧。大厨师说行,就喊来一个小徒弟让他做。这个小徒弟拿起煤锥,就朝白鼻子狸的头上捅。可能是这个笼子里的空间有点大,他连着几下,都被白鼻子巧妙躲过。小徒弟又从铁笼子旁边朝里捅,还是不行。就放下煤锥,蹲在笼子旁边朝里看,嘴里说,日怪了。
笼子里的它焦躁不安地从这个角转到那个角,又从那个角转到这个角,狠不得身下有个洞能钻进去,嘴里“咕咕”的叫声,像是在喊救命。小徒弟看了一会就又拿起煤锥朝着它的嘴捅,它身子一跳躲过去,扭头一口咬住煤锥尖,小徒弟用劲拔出煤锥,又朝它的头上猛捅,它发出尖历的叫声,仍然一蹦一跳地躲过了煤锥。小徒弟停下手开始想新的办法。这时,我看到了它的眼睛。它的漆黑的眼珠子好像越来越大,我感觉我好像装进了它的曈孔之中,没办法避开它的眼睛,这眼睛里已有泪水从眼角湿下,同时,我也被它那强力的撕咬,尖历的鸣叫,拚命的躲避,一种死不休的坚强深深打动,感觉冥冥之中像有一种力量在帮助它,我觉得我应该救它。
这时,小徒弟要出去喊人,计划再找几个人配合,用几根棍子同时顶住他,让它不能跑动,再用煤锥捅它的脑袋。我让这位小徒弟先停一下,就到操作间里去找大厨师单独商量。我对大厨师说,咱们是不是太残忍了吧?大厨师说,上帝不会怪罪我们,你没听说杀牛的人杀牛前都要唸口诀吗,不怨你,不怨我,只怨你掌柜卖给我。它要怨也只能怨花钱买它想吃它的人。我说,话是这么说,我们还是积点德吧,有没有其它什么肉能顶替这个肉的,让人吃了感觉不出来。大厨师说,咋没有?有,不过我们要承担风险的,要是被发现,我们的饭碗子就会打的。我说,说吧,你能要多少风险费?大厨师说,三百块钱吧。我说,成。大厨师说,我这冰柜里有獾肉,做红烧应该吃不出来,你的嘴要严实,别把我们装进去就行。我说,知道,就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给了大厨师,然后把车开到操作室门口,看看四下无人,就把铁笼子装到后备箱里,把车开向一个山沟里。
山沟里很静,静的只能听到流水的“哗哗”声,只能听到树林里小鸟的“叽溜叽溜”的叫声,满眼都是好厚好厚的绿色。我把车开到一个坡下,取下铁笼,打开笼口。蜷缩在铁笼角落的它好像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身子还在颤抖。我用脚踢了一下铁笼,它才从笼子里跳出来,爬上山坡,瞬间消失在密林之中。看着山上茂密的山林,我松了一口气,仿佛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似的。
仝波峰在中午的餐桌上多喝了几杯,吃完饭就到房间睡觉去了。符部长的老爷子可能有饭后散步的习惯,在院子里转悠,看见我就说,白鼻子狸的肉真的挺好吃的,鲜而不腻,口感很好,谢谢你们了。我连忙说,好吃就好,好吃就好。
回到镇上已近傍晚,仝波峰又有了应酬,我则把车开去清洗。车上装过白鼻子狸后,总闻着有一股尿骚味,需要好好洗洗。在清理座位时,我看见仝波峰的包落在了车上,就说道,官不大秧子不小,整天胳肢窝里夹个包,包里装的是啥啊?我打开包,只见里边装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圆珠笔,这只圆珠笔和我们经常用的圆珠笔比较有点粗,我拿出来看,却看见圆珠笔的上端有几个小键,分别标有开、关、快进、快退、录音、播放等标识,这原来是一支录音笔。我按了一下播放键,里边就传出了仝波峰和一个人的对话,应该是符部长吧,开始说得是白鼻狸肉如何如何好吃,如何如何有营养的话,接着我听到仝波峰说,我十分感谢领导对我的关照,想给老爷子买点补品,也不知道买啥好,这袋子里是五万块钱,算我对老爷子的一点心意吧。中间静了一会,我听到像是符部长的声音,送那干啥,我们也不缺钱。仝波峰说,知道知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嘛……
听到这里,我的身子有点冷,至于前边录没录前几天仝波峰到市里去给领导送钱送礼的内容,我不想再听了,也不敢再听了,赶忙关掉录音笔装到包里,拉上拉锁,把包塞到车座位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