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马欣兰即是不是一匹好马,我也不想吃回头草。
对组织部门的这次人事调整,我并不感到吃惊,因为在这之前,组织部门进行了一系列人事调整前的诸如工作考核、群众座谈等工作。对我的提拔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之前我就我的想法找主要领导反映过,不想再挪腾地方。相关领导也放出口风,说我会在原地由乡长提拔为乡党委书记。让我感到不得其解的是,到真正做出决定的时候,却是让我重回马窑乡工作。当年我向组织上死活要求调离马窑乡,就是想逃避自己的那种负罪感,现在再回马窑乡,无疑是在我刚刚愈合的伤口上再次扣开那还没有长好的痂斑。
我找到县委米向东书记,对这次县委决定让我重回马窑乡说出了我个人的想法。没办法,女同志泪窝就是浅,我说着说着就哭了。米书记说,有那么严重吗?这次县委让你到马窑乡任党委书记,是考虑到一来你曾在这个乡工作过,对那里的情况很熟悉,能省略熟悉了解过程,尽快进入角色开展工作;二来是你工作思路清,办法多,马窑乡由于以前欠债比较多、工作压力大,这几年的工作一直推不前去,组织上让你去,就是相信你有能力胜任这个工作。我说,这个乡的情况我太了解了,我真的不能胜任这个乡的工作,人家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是一匹好马,更不应该让我去吃回头草。米书记笑了,你不是孬马,你是一匹十分优秀的好马。谁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只要是风景很好,草很好,回头吃几口又何妨?我知道,组织上一旦做出决定,那是必须要执行的,有意见也只能保留,就给米书记讲条件,答应去只干一年。米书记说,好吧,一年内你能让马窑乡的工作有新的起色,到时候我调你回来。
这几年乡镇领导提拔调动接送仪式更隆重了,调入乡镇要有主要领导前往迎接,调出乡镇主要领导加上七站八所负责人要一路相送。调入乡镇要安排前来送行的乡镇领导和站所负责同志吃饭喝酒,如果酒场上不能让前来送行的喝倒几个,就说明调入乡镇力度不行,没有给新调入领导的脸上装光,以后会成为开玩笑的话把子。所以调入乡镇也会全力安排党政全体班子成员和站所负责同志做陪。酒场上的混战那是相当残酷的,也会花去不少钱。我十分清楚马窑乡目前的经济状况,连接待上边来人到外边吃饭,饭店老板都怕,不让签单赊帐。我一来想给乡里省点钱,二来对调入这个乡本来就打心眼里不情愿,就把这个接送仪式免了。欠西郊乡党政班子和站所负责人这场酒,我答应改日一定补上。
在赴马窑乡上任前,我去看了靳宏伟的老母亲。宏伟妈腿脚不灵便,乡里给她租的是一幢两层小楼的一层,洗手间也在室内,对老人的出行还算方便。看着老人驼起的后背、苍白的头发,以及摆在桌子上的宏伟的照片,我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
老人现在耳朵很聋,我对着她喊,姨啊,我又调回马窑乡工作了。老人说,哦,你又回马窑乡了?那好啊,你抽空去看看宏伟啊,他一个人在那荒山野岭上,会很着急的。我说,姨啊,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去看的。说着,我的眼泪就又流了下来。
2
我和靳宏伟是高中同学,宏伟还曾追过我,给我写过恋爱信。当时只是感觉宏伟性格内向,有点木讷,而我的性格外向,喜动不喜静,加上爸妈又严重警告在学校不得谈朋友,只好拒绝了。山不转路转,当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并走上仕途的时候,却又来到了同一个乡搭班工作,宏伟是马窑乡的党委书记,我是党委副书记兼乡长。
一次,时任县委书记的赵勇峰到马窑乡视察工作,问到乡里下步工作打算如何组织群众增加收入,宏伟在汇报乡里整体工作安排的同时,重点突出汇报了我们此项工作的亮点:发展畜牧养殖专业区而不是小打小闹的专业村。我们计划利用白草坡等几个村丰富的草坡资源,协调金融部门给些贷款,集中连片发展五个畜牧养殖村,带动周围群众增加收入。赵书记对这个事例很感兴趣,当场决定要前去看看。我们说那里的路很不好走,只能跑拖拉机。赵书记说,能跑拖拉机,吉普车就可以。当场就让县委办公室主任调用县直单位新买的三辆越野吉普车。下午三点,我们来到了白草坡上,看到平缓的山坡上满山遍野的没膝白草,赵书记特别高兴,要我们重新规划,要想大一些,想长远一些,两天之后他听取专题汇报。
两天之后,我们专门就白草坡专业养殖区的发展规划向赵书记做了汇报。我和宏伟在就规划方案交换意见时,都感到这个规划的步子够大了,年底的养羊只数要由现在的两千三百只发展到五千只,养牛头数由现在的五百头发展到一千头,做到家家养牛,户户有羊。赵书记听完汇报后仰脸靠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说,你们俩的思路不行啊,缺少胆识,整个规划是小脚女人走路,没有放开。我给你们说啊,你们定的今年的牛羊发展目标太小,年底养羊只数要达到两万只,养牛数要达到八千头。要跳开养牛养羊这个圈子想发展。我给你们提个思路,可不可以通过发展畜牧养殖带动旅游业发展?可不可以在草坡上建起蒙古包式的牛舍羊舍?建些蒙古包式的旅馆?建些跑马场、射击场、打猎场。最后实现旅游业和畜牧养殖业的共同发展,促进小康村建设。
我和宏伟互相看了一眼,感觉到赵书记提得牛羊发展目标已经够大了,后边还提出了以养殖业带动旅游业发展的思路,整个工作都涉及到基础设施建设,落实起来难度很大。可是,领导说是给你提思路,这样只是图说着好听,领导一旦提出来思路,你是万万不能平平放在那里的,就得去认真思考和落实。我和宏伟知道,事情真做起来,那不是简单一句话的事情。宏伟说,赵书记,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赵书记说,说吧,啥想法?宏伟说,我们把养殖业先发展起来,旅游这一块缓缓再做吧?赵书记态度很坚决,说,不行,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要你们在全县打头炮做出典型。这件事必须做,而且必须做好。什么事情做起来都不是简简单单的,没有一点困难,还要我们这些干部做什么?现在城市人都追求自然生活,能吸引他们在咱们这里感受到蒙古风情,还怕他们不常来?还怕领导不常到你们那里去?领导去是不会白去的,上边的钱给哪里都是给,关键是你得让他们吃好玩好住好,乐意给你们。我在旁边替宏伟帮腔说,目前通往山上的路很差,一遇到下雨天就成了泥巴路,基本是不能通行。山上的人蓄吃水也十分困难,群众都是靠收集雨水生活,到时候让游客上去了,连口水也喝不上啊。赵书记说,路和水不用你们考虑,你们只考虑把牛羊发展起来,把蒙古包建起来,把草场经营好就行了。
出了赵书记的办公室,我和宏伟都感到压力巨大,看赵书记的态度,想让他改变思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宏伟无可奈何地说,这次马窑乡真要耍大了。我说,这个典型不好当。我们俩不敢怠慢,迅速赶回乡里,连夜召开乡党政班子联席会议,贯彻赵书记指示精神,统一班子思想。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带上班子成员及相关站所负责人,深入白草坡进行现场规划,具体确定在哪里建蒙古包式旅馆,建几个?在哪些地方建牛羊圈舍,建几个?确定哪里可以做射击场、跑马场、打猎场?草场管理办公区适合建在哪里?我们初步计划先建一个草场管理区,四个蒙古包式旅馆,十个蒙古包式牛羊圈舍。县建委的技术设计人员也赶到了,赵书记亲自点将,由他们具体负责设计建筑风格。
之后,我们席草地而坐继续召开会议,就蒙古包建设、购置牛羊贷款的落实及购置牛羊、后勤供应,与交通、水利、电力、广播电视等部门的勾通衔接等工作,进行了明确分工,要求从领导到职工,拿出两个月的工资做抵押,对工作推动不前去的,以工资变罚款,并在全乡职工大会上做出检查,年终还要取消奖励工资,取消评先评优资格,做到人人肩上有担子,个个身上有压力。
3
几天以后,全县召开食用菌生产大型流动现场会,县直单位及各乡镇副科级以上人员全部参加。在流动会现场,赵书记突然点名让宏伟就马窑乡白草坡草场发展规划及落实情况进行汇报。宏伟说话的声音有点低,这可能与他以前的性格内向有关系。赵书记说,声音大点,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呢。宏伟的脸刷地就红了,声音提高了一些。我在一边嘟哝说,怎么总是和女人比呢?女人说话的声音也不是都低,男人说话的声音也不是都高。我旁边的几个男士听我这样说,都低声笑了,并逗我说,就是啊,女士,你应该说的声音高些,叫赵书记听听,看到底女士声音低不低。
宏伟在汇报了乡里的工作落实情况后,又补充说,不过在这里有这么一个情况,我们想给赵书记反映一下。按咱们目前定的年底发展两万只羊、八千头牛的规划,我们咨询了一些畜牧养殖方面的专家,他们测算了一下目前草场的面积和草的储量,有点担心草场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养殖规模。我感觉宏伟此时说这样的话题,有点不合现场气氛。现在在公开场合汇报工作,各乡镇和各局委的领导都学精了,净说些让领导高兴的话,能行的说行,不能行的私下可以说不行,在这个场合也敢拍着胸脯说行。再看赵书记的脸色,这张刚才还谈笑风生的脸,现在已经布满了阴云,随时都有电闪雷鸣下暴风雨的可能。赵书记突然打断宏伟的话头,说,这是哪个狗屁专家说的?查查,看他是什么用心?靳宏伟啊,看你这点出息?你这球思路就不行,就理解不了县委的战略意图,唯唯诺诺,小心谨慎,比女人还女人。我告诉你,你现在的这种思想状态,明显与全县的大发展局面格格不入。不行了就撤下来,不要占着茅厕不拉屎,误了马窑乡经济发展的大事。你看吧,你觉得你实在干不了,就写辞职报告,我立马批准你。我就不信了,马窑乡少你个靳宏伟天能塌下来,地球能停止转动!
在一百多人的众目睽睽下,赵书记的这顿像凶孩子似的连骂带批,让宏伟的脸变成了一块红布。一直到流动现场会结束,宏伟的脸色都没有缓过劲来。
流动现场会结束回到乡里,我看宏伟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整个下午都没有出来。吃过晚饭,宏伟来到了我的办公室。我问道,缓过劲了。宏伟说,妈的,太伤自尊了,不就是个县委书记吗?乡党委书记能比你低多少?人格都是平等的。我想好了,准备辞职,我把辞职报告都写好了。宏伟说着就把辞职报告递给我看,我接过辞职报告拿在手里一眼也没看,说道,乡镇党委书记哪个压力都不比你轻,人家辞职了吗?这么多人就你靳宏伟能?我看咱们的思路也就是应该调整,你看现在各乡镇和县直单位的一把手汇报工作,都是在喊,比谁的声音高,谁的力度大,汇报的责任目标也是看领导脸色,乡镇之间互相比着往上添,任务完成没完成,汇报都是完成。赵书记喜欢以这样的方式推动工作,咱就得适应,你不去适应,难道叫赵书记适应咱?实际有什么困难,咱们可以私下去给赵书记说,在大的场合下说工作,我们得讲究策略,不能再较真了。说着我就把宏伟的辞职报告撕了,扔进脚旁的纸篓里。宏伟说,这是逼着我们说假话啊。就在这时,宏伟的手机响了,是县委办的电话,让我们到南山宾馆贵人阁去,说赵书记在那儿等我们。
我们驱车赶到南山宾馆贵人阁时,桌子旁边已坐了不少人,有县委几个常委和几个主要局委一把手。赵书记对宏伟和我说,找你们俩回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事情,你们这一段时间工作很辛苦,也干得不错,叫你们俩回来是请你们俩吃饭的,我要亲自给你们敬酒。
席间,赵书记亲自给宏伟敬酒三大杯,并和宏伟碰着喝,我在旁边已经感觉到这是赵书记在安抚宏伟。那天晚上宏伟喝多了,回乡的路上,我问,还辞职吗?宏伟说,干,宁叫累死牛,不叫翻了车!
4
为了支持草场建设,赵书记给农民增收办公室下了死任务,让他们采取变通的办法,给草场组织资金六十万,剩余资金缺口由我们解决。必须在草场建成二十个供人住宿的蒙古包式房舍,一百个供圈牛圈羊的蒙古包式圈舍。要求建筑样式不能脱离草场特色,不能雷同,房舍圆边一律为一米五高的砖墙,之上为仿圆木组合墙,房顶为木架结构,以隔水材料封顶,牧草苫顶,里边的配套设施也要同时配齐;要求畜牧部门抓紧向上申报畜牧养殖专项资金,在资金不到位的情况下,先由牧区群众向金融部门贷款购牛购羊;要求交通部门在还没有申批到修路专项资金的情况下,先周转其它工程资金,把通向草场的路修起来,达到沙石路的标准,保证雨天能够行走;草场通水的事情,要求水电部门垫资先动起来,边干边申报项目,把山下的水提上山去;电力及广电部门也要迅速行动,确保草场能够稳定用电,能够收看到优质的电视节目。所有工作都要求在两个月内完成,争取市委市政府在草场召开全市现场会。
我们粗略算了一下账,要完成赵书记交代的任务,乡里的资金缺口在一百五十万出头,为了解决资金困难,全乡召开了动员会,宏伟在会上带头表态,以他家的住房做抵押,贷款五十万。要求乡党政副职领导每人五万元,站所负责人每人两万,职工每人一万。时间一星期,筹钱不得影响日常工作,完不成任务者向乡党委写出辞职报告,批准回家休息。
对宏伟把自家房子做抵押贷款的事情,我私下给宏伟提建议说,嘴上说说就算了,不要来真的。宏伟说,那怎么行,就这算上,缺口也还很大。我说,乡里现在的外帐窟窿挖得太大了,差不多把以后十年二十年的钱都花了,你把房子抵押上,到时候乡里没钱还怎么办?宏伟笑着说,我还不上,不是还有你吗?你当上书记继续还,只要不让法院执行时把我老娘和妻子儿女扫地出门就行了。我说,事情不会到那一步吧。
中间,赵书记来草场视察过多次,不断地对房舍样式提出修改意见,并对牛羊存栏数做了严格规定,要求一百个圈房,其中六十个圈房圈牛,每个圈房圈牛三十头,要有一千八百头牛可圈;四十个圈房圈羊,每个圈房圈一百五十只羊,要有六千只羊可圈。赵书记说,这个任务必须完成,否则,弄这么大的动静,没有几只牛羊,岂不叫人笑话。
对赵书记的这个硬性要求,宏伟感到十分拿头。这个事情我心里怎么会不清楚?目前白草坡五个行政村满打满算实际拥有牛不足五百头,羊不到两千只,距赵书记的要求缺口很大。晚上陪领导吃饭,宏伟喝了点酒,回来就喊我去他办公室,看见我就说,要这么多的牛羊,我去那弄啊,去偷也偷不了这么多啊?我说,赵书记这是逼着我们去走歪门斜道。宏伟说,什么歪门斜道?说出来我听听。我说,《三国》的时候,周瑜逼着诸葛亮在十天内造出十万支箭,诸葛亮造不出来生命就会有危险,怎么办?不是走得歪门斜道?宏伟说,明白了,咱们去借牛借羊。
在全市的现场会上弄这么大的虚假活动,稍有不慎,会出问题的,宏伟和我在一块研究,一定要落实扎实,确保万无一失。先是组织干部下去调查摸底,弄清楚需要动用几个村的牛羊,并根据调查摸底情况,由乡党政干部及职工包干到户到人、到借牛头数、借羊只数,要求做深入细致的群众工作,不能露馅。同时要告诉群众借牛借羊不是白借,事后要看表现发给租金,一头牛借用一天发三十元,一只羊借用一天发十元。
我们的工作做得够细致了,现场会当天那些放牛放羊的群众,全是由我们乡村干部扮演的,就没有敢叫群众到现场来。赵书记更细,连市委董书记在哪个房舍里休息,用什么样的毛巾,放什么牌子的洗面奶,摆什么样的水果,吃饭做哪几种菜都做了细致安排。乡里宰杀了十只羊,与会人员中午吃得是具有西安风味的羊肉泡。整个现场会还算顺利,我们的工作受到了董书记的表扬。我们知道董书记这是在表扬赵书记,站在一边的赵书记高兴地合不拢嘴。
问题出在现场会之后,不知是哪个多事的人,从一个群众嘴里知道了现场会借牛借羊之事,把事情捅给了省城的一个自由撰稿人,这个自由撰稿人则把写出的批评报道,电话报给了县委宣传部。实际意思就是暗示你,想要消灾,请拿钱来!赵书记亲自把电话打给了我们,要求不惜采取一切手段,把报道消化在没有公开之前。于是,就在全市现场会后第四天夜里,宏伟连夜奔赴省城灭火去了。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周六夜晚,我刚从乡里回到家上床不久,电话响了,我一看是宏伟的,就问,从省城回来了还是在省城?宏伟在电话里说,刚回来没一会。刚才县委办通知,赵书记在市里皇冠大酒店,要咱俩一个小时以内赶到市里,向他汇报下步草场建设工作。我现在一个人去了,你休息吧。我已经给县委办的同志说你病了,正在家里打点滴,你记着,一会县委办的同志打电话给你,就照这话说,别把我给装进去。我说,赵书记神经了,下这么大的雨,明天没天了?宏伟说,县委办的同志说今晚必须去,而且是一个小时以内必须赶到,时间很紧。我说,要不我也去吧,给你做个伴。宏伟说,算了,我已经走在路上了。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熟睡,家里的座机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一听,是县委办公室打来的,说宏伟书记昨天夜里赴市汇报工作,在返回的路上不幸遭遇车祸遇难,现在尸体已送县医院太平间,司机小李身受重伤,正在县医院接受抢救。听到这里,我不由地浑身一惊,心里揪扯成一疙瘩,隐隐做痛,眼泪刷刷直流,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一遍一遍在心里问,深深为我这个老同学这么年轻就失去生命而痛心疾首,更感动他替我免去一劫。
我迅速通知乡党政办主任和财务人员赶快到县医院去,我直接去了县医院。在司机小李的病房里,我问小李,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啊?小李说,宏伟书记到皇冠大酒店向赵书记汇报完工作出来,我问他,是登记房间住下呢?还是回去?宏伟书记说,你辛苦一下,咱们还是回去吧,我已经有好多天没沾过家里土了,老母亲这两天又病了,回去我可以明天一早带她老人家到医院去看看。晚上行车视线差,路上的大水把路基已经淘空了,我们也没有发现,车把路面压塌后就翻下了山沟。我还好,只感觉腿很疼,不能动,宏伟书记被卡在车里,满嘴出血。我怎么也弄不出来他,急得我直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李说着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我问,宏伟书记没有留下什么话吗?小李哭着说,宏伟书记说他没有完成好任务,死了希望能把他埋在草场里,他说那个地方也不错,风景很美。我问,这话你都对谁说了?小李说,我对前来看望的领导和朋友都说了。
按照宏伟生前遗愿,我们把宏伟安葬在草场办公区附近。由乡里申报,县委推荐,报省民政厅批准,宏伟被追任为革命烈士。司机小李在伤好以后,被提拔为副科级领导,任马窑乡副乡长。赵书记征求我的意见,让我接替宏伟工作任马窑乡党委书记。我哭了,我死活都要求调离马窑乡,于是我就被调到西郊乡任党委副书记兼乡长。
之后,赵书记因为工作突出,具有一定的开拓精神,被异地交流到外市做了副市长,马窑乡的白草坡草场建设也就此落幕。宏伟以房产做抵押贷的款,因乡里债台高筑无力偿还,房子被法院执行,马窑乡只好出租金为宏伟妈和妻子儿女在外边租了房子给以安身。
赵书记的司机小田是借用农业局的,赵书记升迁之前,小田被提拔为副乡长调到了西郊乡,我们开始搭班做伙计。一次小田喝多了酒,去到了我办公室,哭着问我,马乡长啊,你知道宏伟书记是怎么死的?我说,出车祸死的嘛,这个你能不知道?他说,是出车祸死的,不假,不过死的不值啊。我说,怎么不值?小田说,这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要叫它沤烂在肚子里,今天我只给你马乡长一个人说。实际情况是,那天晚上赵书记和几个朋友在皇冠大酒店吃饭,酒喝多了,有个朋友现场开玩笑说,赵兄啊,听说你在下边县里特别厉害,凶科局长们就像凶你的儿子一样,各局委的科局长们都很怕你。赵书记就说,这事是真的,一点不假。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让一个乡镇的书记和乡长一个小时内到这里给我汇报工作,他们不会迟到一秒钟。有人说,你就吹吧,现在外边正下着雨呢。赵书记说,下刀子也不行,让他们什么时候来,他们就得什么时候来。于是赵书记的电话就打到了县委办,县委办的电话就打给了靳宏伟,靳宏伟的电话就打给了我,为了能让我在家休息,宏伟他一个人走上了不归路。
5
我走马上任马窑乡第一天,就到白草坡草场看宏伟去了。
此时的蒙古包式旅馆、牛羊圈舍,屋顶木架已被人抽去,屋中间的空地上长出了半人高的杂草,圆边的砖墙被挖得豁豁牙牙,路边的提水管道被拆去,电力部门架设的专用线路,连个线杆的影子也不见了。孤寂的山野,静得让人有点害怕,置身残垣断壁之中放眼望去,草浪滚滚,如波涛涌动。
宏伟的坟墓被杂草覆盖着,好在有墓碑立着,否则还真不好找呢。司机在坟前拔掉一片杂草用脚踩平,我把一盒烟一根一根点着,并排放在坟前,把一瓶酒打开慢慢洒在坟头,把带来的白纸和冥钱点着烧了。我说,宏伟啊,我来看你了,你是不是恨我啊?我坐在坟前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我哭着说,宏伟啊,我又调回马窑乡了,你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上很害怕的,这次我一定要把你家被法院执行的房子赎回来,让姨住在咱自家的房子里,我还要把你的坟迁回去,让姨,让你的媳妇、儿子,让同学们,能常去看你。这事一年办不成,我就在马窑乡呆两年,两年办不成,我就在马窑乡呆三年,反正要把这事办得彻彻底底,不留一点尾巴,送你回家。
那一夜
有人在百度贴吧上问了这样一个话题:如果让你在太平间守着死人呆上一夜,只能带三样东西,你会带什么东西?有说会带狗血、驴蹄子、桃木剑;有说会带驱鬼符、小狗、关老爷像;有说会带镜子、鸡血、安眠药;还有的说,带一瓶一公斤装的二锅头酒就够了!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在太平间过了一夜。
那是一个下午,我们单位的小车司机李师傅在楼下看到我后问,知道了吗?你老表龙飞出事了。我问,咋了?李师傅说,他开的小车和迎头下坡的大巴碰了,你老表当场就挂了,现在在县医院太平间放着呢,我刚去看过,惨着呢。听到这个噩耗,我的心立刻揪扯成一疙瘩,当下小肚子就开始疼了,我小时候经常在舅家住,和老表们的感情很深。
我去到太平间时,表弟们已在那儿了,龙飞老表静静地躺在用水泥预制板支起的停尸台上,脸上盖着一块白布。龙雨表弟告诉我说,没敢叫你舅和你妗子来,让他们亲眼看到这种情景他们绝对受不了,左胳膊挂掉了,前胸挤扁了,下腿只连个肉皮,衣服上全是血,脱都脱不下来,全是用剪子豁开的。听龙雨表弟说着,我看见了停尸台下边堆着的一堆衣服,其中就有我老表最喜欢穿的皮夹克上衣,此时已被剪成一片一片的,上边还染着浓浓的血渍。龙雨表弟说,晚上要是没有啥事,你也来和我们几个小表弟做个伴,最后守守龙飞兄弟吧。太平间有尸体,医院会安排专人看守,他看他的,咱们守咱们的。我说,有事没事我都一定要来,我一定要最后再陪陪龙飞兄弟。说到这儿,我忍不住哭了。我的龙飞表弟很年轻,还没过二十八岁的生日,跟前还留有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女儿。
晚上吃过饭,我去到太平间,几个小表弟已先在那儿了,医院安排的专门在太平间看护尸体的山子还没有来。踏进太平间,我就有一种凉气扑面的感觉,再看看停尸台上和冰棺里的尸体,更感觉身上有一种冷瘆瘆的感觉。
仔细看看太平间的外观和屋里布局,感觉这山区医院的太平间还真简陋。医院的太平间座落在院区西北角,和医院的厕所只隔个长有杂草的院子,有两间房子那么大,可能是烧纸多的缘故,墙壁黑乎乎的,有人们写的“奠”字,有丧葬乐队的联系电话号码,有拉送尸体的车主电话号码,屋子中间的空地上,用水泥砖支起了十三个水泥预制板做停尸台,还有两副冰棺,算上龙飞表弟,太平间里共躺有四具尸体,其中有两具尸体停放在冰棺里,充着电在制冷。停尸台和冰棺旁边都留有一定的空地,空地上有人们烧纸留下的纸灰。屋子的几个窗户都被砖垒着,本来光线就暗,上边吊得的灯泡瓦数又很小,且落了厚厚的灰尘,只射出昏黄的光,更增添了太平间里诡谲四伏的感觉。
龙飞表弟尸体旁边的砖台上点了两支白蜡,供着一碗饭,像是面条,上边落有纸灰。地上才烧过纸,几个小表弟说是他们刚烧的。龙雨表弟去附近的打麦场上找麦草去了,要坐大长一夜呢,弄些麦草铺在地上坐着会舒服一些。找麦草的龙雨表弟回来了,他实实在在地装了一大袋麦草背回来,我们一齐把麦草挖出来铺在地上,坐在上边感觉还行。看着躺在预制板上的龙飞表弟,我们又是一阵唏嘘。再看看旁边躺着的那三具尸体,没有亲戚朋友守在跟前,地上只有烧过的纸灰,我们都感觉到心里有点害怕,就盼着专门看管太平间的山子快来。我们商量说,晚上不敢睡觉,让山子也不能睡觉,陪着我们聊天。为了能哄着山子陪我们一起熬夜,我的龙雨表弟又回去拿了一条烟,准备用烟奖励山子,听说山子的烟瘾是很大的。
停了一会,山子就来了,他胳肢窝里夹着被子,手里拿着凉蓆,后边跟着他的媳妇,媳妇怀里抱着褥子、枕头。进屋后山子先把被子放在一个停尸台上,然后找出一片空地打扫干净,展开蓆子,铺上褥子,拉开被子,准备睡觉。龙雨表弟过去递了支烟,说,急啥呢?大长一夜哩还怕睡不醒,坐这说会闲话。山子说,干了一天活,累死了,想赶紧睡下歇歇。
我没有见过山子本人,听人说他长得胖胖的,一个腿有点瘸,人憨厚,心肠好,说他在太平间门口拾到一个不足月的女孩,硬是省吃俭用养活成人,供上了大学;说他在东城桥下救过一个冻得快死的傻女人,后来成了他的第二个老婆;说他在太平间里处理死人衣服时曾拾到过一枚金戒指,专门找到死人的家属还给了人家……现在看到他本人,感觉有四十五岁往上,四方脸盘,高个子,胖身材,劲鼓鼓的,头发又黑又硬,一根根向上竖立着,两道浓眉下衬着一双大眼睛,瞪起眼看人,有种怪怪的感觉。此人的体魄和精气神,正适合在这个阴气很重的地方工作。懂阴阳的人说过,经常和死人打交道,身体一定要好,太弱了压不住阴气。
听说山子的媳妇大脑缺根弦,见到外人总显得木讷,她进屋什么话也没说,拉开被子,钻进被窝就开始睡了。我用嘴呶呶山子媳妇,问,这是大媳妇还是二媳妇?山子说,你瞎咔嚓啥啊?我就这一个媳妇,既是老大也是最小,那还有第二啊?我笑着说,有人说你在东城桥下救了一个女人,后来就成了你的第二个媳妇了。山子笑着说,净是胡说,看她还不够我恶心,还让她当媳妇?我是看她马上要冻死了,憨傻都是条性命,就把她弄到家里救过来了,之后让她走,就是不走,赶走了,天黑就又回来了,后来我打听到她老家住的地方,专门雇了个车把她送回去,没过几天就又回来了。这养个猫狗都有感情,别说是人了,你说我怎么办?硬把她撵出去也行,还是会冻死饿死。我说不走就不走吧,不就是做饭多添一碗水,多买一个馍的事情,就把她留下了。我又问,你找个其它什么活干不成,怎么就选了这么个经常和死人做伴的事干?山子说,主要还是罗锅上山,前(钱)紧啊,一家几口人要吃要喝,还要供学生上学,多挣一个是一个啊。我说,听说你家成份高,在生产队里受欺负,你和生产队干部关系很僵,就出来了。山子说,这事你也听说了。我说是啊。山子说,这些事说起来是小孩没娘,扯起话长。我说,那你就来个四两棉花八张弓,细弹(谈)吧。
山子的原籍并不在刘家窑乡杜家岭村,那时候乡不叫乡,叫公社,村不叫村,叫大队和生产队。山子的父亲是公社粮店职工,由于出身不好,在运动中被树了典型,之后就下放到杜家岭大队杜家岭生产队劳动改造去了,在杜家岭村,山子的父亲自食其力挖了一大一小两个窑洞,全家就在窑洞里安了家。
杜家岭生产队的队长叫杜顺虎,长得人高马大,说话很冲,自以为是,听不得不同意见,说白即白,说黑即黑。人常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要是敢和他意见不合,他就会在现场揭你的短,让你下不来台,村里的上任队长因为犯男女关系错误被现场逮着撤职,稍有不同意见,他就会拿那事说事,说你连你的老二都管不了,还有脸说其它啥事?你以后尾巴夹得紧紧的,少掺合队里的事情。呛得上任队长直咽唾沫没啥说。小时候的山子很叛逆,听爸妈经常私下议论杜顺虎的不是,就对杜顺虎有了看法,孩子们在一起玩,他总是号召其他孩子孤立杜顺虎的儿子,一次两个孩子打架,山子占上风,把杜顺虎的儿子推下土堰,手脖摔成骨折。为此,杜顺虎纠集亲属一群人,冲进山子的家里,把藏在床下的山子揪出来又是扇耳光,又是脚踢,山子妈给杜顺虎跪下也不行,之后,山子的父亲还被弄到群众会上进行批判,说他对贫下中农子弟有刻骨仇恨,山子的初中升高中也受到了影响。
那个时候,一个公社办有一所高中,本公社高中不能上,山子的父亲只好托朋友找关系,让山子到全县最边远的一个公社高中去上学。杜顺虎安排生产队民兵排长带人到学校把山子抓了回来。按杜顺虎的安排是要用绳子把山子绑回来的,民兵排长不忍心那样对待一个没到十六岁的小娃子,进村时只是象征性地把绳子搭在山子的脖子上。杜顺虎的理由是山子家人口大缺劳动力,不能让他家继续剥削劳动人民,应该在队里干活,接受改造。其目的很明确,山子这个高中不能上。胳膊扭不过大腿,山子的父亲只好让山子不要再想上学的事了,不到十五岁的山子就成了村里一名一天挣八个工分的小劳动力,当时全额劳动力是一天挣十个工分。
这时,公社要抽一名劳动力到县里去集中修渠,山子正好顶替个人头,给队里省下个全额劳动力,杜顺虎就派山子去了。山子在工地上和大人们一样抡锤打钎,装药放炮,一次点了十三炮,山子说全响完了,其中有两炮是一同响的。有人说再等等,山子说没事了,就跑出避炮洞去看,刚跑出去不远,又有一炮“轰”的一声炸了起来,山子手捂着头扭头就跑,炸起的石头像雨点哗哗啦啦直朝下砸,一块大石头正砸在山子的腿上,山子的胳膊上、后背上、头上也被碎石砸中。被送进县医院的山子,整整昏迷了五天五夜才醒过来,住了三个月的医院,山子出院时就成了架双拐的瘸子。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民们身上积蓄的力量被充分激发了出来,这时的山子已经成家,他决心用自己的双手把日子过得比其他人更好,他在做好地里农活之外,又在村头的自家地里挖了个砖瓦窑,出钱雇工匠做了砖坯瓦坯,收购了堆如小山的柴草,烧砖瓦卖钱。烧了七天七夜,封火担水洇窑时,杜顺虎带着村里的群众来了,说烧瓦窑所在的地方是村里的龙尾,烧砖瓦的大火烧坏了村里的风水,号召村里人用镢头锄头挖坏了洇水圈。洇窑要求是慢慢渗水,要渗几天几夜的,渗得快了烧出的砖瓦就会裂口子,这一下子把水放下去了,整个一窑砖瓦就报废了。杜顺虎也真是的,要抯挡就早点抯挡,现在工也投了,钱也花了,山子算好到手的几万块钱说没就没了,当时的山子几乎要疯掉了,抄起钢铣就要去和人拚命,要不是人多拉住,现场真会出人命的。事情闹到乡派出所,派出所说法不责众,以稳定为第一,只对参与群众象征性地罚了几个钱就算了事。为还帐,山子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卖了,有人问,你全卖了不过日子了吗?山子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信我走出这个杜家岭村能饿死。
之后,山子就带着全家来到了县城,收过破烂,做过杂工,给死人整脸、理发、洗脚他也干。山子受伤住院时,在医院认识了一个医院后勤科的朋友,一天,这位朋友在街上见了山子,就问,想去看太平间吗?主要是看尸体,有了就去,没有了你就照干其它活计,活不累,睡觉也挣钱,就是跟死人打交道,有些恶厌人,你想干不想干?山子说,干,拾一个子不比掉一个子强吗?土飞机我都坐过了,也没要了命,陪着死人睡觉,能把我咋的!于是山子就成了县医院太平间的看管。
说着话不觉得时间过得慢,看看表,已快十二点了,山子打个呵欠说,你们坐吧,我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架了,我要睡了。我们看看昏黄的灯光下,旁边停放的冰棺和尸体,互相看了一眼。龙雨表弟又给山子扔了一盒烟说,这一盒烟五块钱呢,还买不了你陪我们说会话。
龙雨表弟问,那几具尸体怎么不见家人来守呢。山子说,忙着跑钱呢。一个是在医院死的,家属在几个人的幕后操纵下,正打着花圈在政府闹事;一个是在建筑工地上出事死的,嫌工地上赔钱少,也拒绝埋人。山子说,这种事情前几年可不多见,这几年咋就越来越多了呢?沾边不沾边都能讹下钱。我说,你算说对了,这几年这类事情之所以越来越多,是因为上边要求稳定,一些人把准了这个脉,就是要把事情往大处闹,单位只好花钱说事买稳定,沾边不沾边,多多少少都能缠下钱。
我问山子,你干这事情时间长了,也习惯了,你在太平间该不会害怕吧?山子说,你们怕不怕?我说,有点怕。山子说,你们是人,你们怕,我也是人,我也怕。我问,你怕什么啊?山子说,怕看不好给人家尸体看没影了,更不想出手去触摸死人,有些尸体有气味或者发臭了,能把人熏得几天都吃不下饭。不是为了俩钱,哪个龟孙愿意干!我说,还能把尸体看没影了?难道还有人来偷死人不成。山子说,你可别说,我还真把人家尸体弄丢过。城西那个狗梦听说过吧?我说,咋不知道呢,整天在县成不是头戴大盖帽,腰系武装带,就是穿上古戏装,前边走,后边跟一群孩子看呢。山子说,那次,一个在咱们这里做生意的外地女孩服毒死了,尸体存在这儿,等外地的家属来说赔偿的事情。不知狗梦听谁说这个女孩长得漂亮,那天晚上我去了一会厕所,回来尸体就不见了,吓得我赶忙跑到外边打听谁看见有人来这里了没有,有人说好像看见狗梦从这里一晃过去了,我就赶快打摩的到狗梦住的村里去,找人引路寻到狗梦的屋里,看见狗梦把尸体放在沙发上正在给洗脸呢。
说到这儿,山子说,不说了,再说你们还会更害怕的。我们都说,说吧,有你和我们做伴,我们不怕。山子接着说,那次这屋里放了三具尸体,晚上我出去买了点吃的回来,发现停尸台上多了一具尸体。我心里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呢?就撑着胆子朝那具蒙着被单的尸体走去,快走到跟前时,看见被单还在动,我就大喝一声,谁?随手扯下了被单。被单下边的人“嘎嘎”大笑起来,吓得我毛骨竦然。你知道被单下边躺的是谁?我们问,是谁?山子说,就是那个经常在街上喊“一二一”口号的疯女人,只见她“嘎嘎”笑着跳下台子就跑了。像这事搁给你们,你们谁不怕?我也怕啊。
山子不紧不慢地说着,我们却个个听得心惊胆颤。我慌忙岔开话题问,你和杜顺虎后来见过面吗?山子说,怎么没有,一次在街上,杜顺虎见了我就问,听说你现在升官了,是县医院太平间的主任?我说,是,咋得?杜顺虎鄙夷地说,不咋得,下三滥人就该干那下三滥的活。我冲上去就要打杜顺虎,被一路来的村里的几个老乡拉住了。山子说,你看,我已不在村里住了,他对我的仇恨还记着。有一天乡派出所通知叫我去了,问我最近回村了没有?我说没有。派出所的民警说我不老实,说有人把我告下了,说我毁坏青苗,放火烧麦草垛,泄私愤。我说这哪跟哪啊。我就把我几天来白天做什么,晚上做什么,可以做证的人,一一告诉了派出所的民警,民警才放我回来。事后我才知道,是杜顺虎的麦草垛被人点了,地里的烟苗被人割了,他怀疑是我干的。杜顺虎他能不知道啊,他惹得人多了。
时针指向凌晨两点,我们也有点眼皮打架了。太平间的门没有关,开始我们说把门关上,山子说,太平间的门夜里经常是不关的,关上门屋里的死人气太重,叫人发闷憋气。这时“哐铛哐铛”,突然有门碰到墙上的声音,我们都一激愣,睡意全无。山子说,大惊小怪什么啊,那是风吹的。我们说,我们怎么没感觉到有风呢?山子说,要是让你们感觉到有风,那是要刮台风的。
既然没了睡意,我们就缠着山子继续说话,一盒烟又扔了过去,龙雨表弟说,你明天又不用去做其它营生了,这里还要你照看呢,只要你想睡,白天照样睡。山子说,那是。我说,你和杜顺虎的疙瘩估计这辈子解不开了吧?山子说,解开了。我说,啊,不可思议。山子说,呵呵,事情放得时间长了,也就没劲了,你没听人说尸干不臭嘛。有人在这件事情上说我没志气、没出息,我说我是被大家伙对我的好感化的。
杜顺虎心胸狭窄,这是村里人公认的,不过他也没有把自己的孩子教育好。杜顺虎的媳妇只生了一个儿子,就再也不能生了。杜顺虎对孩子宠的太过了,小时候我们就知道这个事,杜顺虎的老婆喊儿子回来吃饭,儿子在厕所答应说,噢,我在厕所正给你做饭呢,一会就做好了,你快来这里吃吧。杜顺虎则在一旁笑,夸儿子聪明呢。儿子把他妈推倒在院里,杜顺虎则对老婆说,试试,看咱娃厉害还是你厉害?儿子长那么大,在儿子的概念中好像就不知道孝顺是啥。
杜顺虎患食道癌住进了县医院,做了食管切除手术,被切除食管九点七厘米。手术二十五天后,医生允许可以喝点稀汤进去,所进汤水却不能正常进入食管,而是流在了食管外边,这说明新接的食管没有接好,进食由此外流。这时,杜顺虎的儿子不是求医生想办法治疗他父亲的病,而是听信医院外边几个人的挑唆,认为是医院手术出了问题,开始找医院要求赔偿。医院不赔偿,他就声称要把父亲交给医院。最后他真的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医院,自己玩起了失踪。
山子在太平间听说刘家窑乡杜家岭村有个病号,被儿子一个人扔在医院,儿子跑得却找不到了。山子心想,会是杜家岭村谁呢?不管是谁,都是一个村的,应该去看看。山子在病房见到了杜顺虎,身体已十分瘦弱的杜顺虎以为山子是专门去看望他的,感动的泪流纵横,深深地对自己以前对待山子的所做所为后悔,哭着说,山子啊,你叔那几年那样对你,你现在还来看叔。你叔不是人啊。
这个时候的山子不知说什么好,有好多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真想上去甩杜顺虎几个耳光,把他从床上拖到床下,或者拔掉他的输液管,让他快点死去。或者狠狠的骂他,骂他也有今天,这是上天给他的报应,然后扭头就走,不再回头。这些山子想出来却做不出来。正像山子说的,多少年来,人们对山子的好,正像春风在消融着冰封,在山子的内心深处,他对杜顺虎的仇恨正在一点点蚀掉。触动山子在思想深处有了这么大变化的是,他从太平间把那个不足月的小婴儿抱回家后,有好多不知名的好心人前去看望,有的给他钱,有的给他送奶粉。女儿大了开始上学,学校听说了家里的困难,就年年免学费。女儿穿得衣服破旧,有好心人就会在街上给女儿买件新衣给她,还说是家里子女穿不上了的衣服;人就是这样,你只要想起一个好,就会联想起好多个好来,山子记得,自己初中时上山给学校拾柴,肚子饿的实在走不动了,到一户素不相识的人家去讨饭吃,人家不但给他馍吃,还把他让进家里给他饭吃;自己到乡下收破烂拉车上坡时,别人看他是瘸子拉车,就会有人赶快到后边帮他推一把……山子有时候会在心里说,天下这么多的好人,自己也应该做一个好人。
此刻,山子看着躺在病床上有今天没明天的杜顺虎,说,我不是专门来看你的,听说咱们村有个病号被儿子扔在医院不管了,我想过来看看是谁,没想到是你。过去的事情我都忘了,一点也不记得了,这几天我和我媳妇轮流来照看你,想要啥就说。之后,每天的白天由山子在医院照顾杜顺虎,晚上他去睡太平间,杜顺虎就由山子媳妇照顾。
杜顺虎死后被送进太平间,儿子跑的还是没有影,他的儿子可能想这一切都由医院管了,连他做儿子的职责也由医院代做了。山子只好写了救助申请,跑了民政局,再跑乡政府,要了八百块钱,花四百块钱买了副桐木棺材,花二百多块钱买了寿衣,花一百多块钱雇了个车把杜顺虎送回了村里。村里人也是义务打墓,义务抬棺,合着伙共同出力办了杜顺虎的后事。
事后有人说山子,处理杜顺虎的后事,你山子充当的是大儿的角色。山子说,是儿子是孙子啥都中,人埋了算数。
听山子说到这里,我和几个表弟都由衷地说,山子啊,你真是个好人。
手表的时针指向早晨五点四十分,太平间的院内已经有亮光了,我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肢,去到小院,在那活动了一会身体。等我再次回到太平间时,山子已经睡着了,胖人都有呼噜声,不过山子的呼噜声特响。他的媳妇坐在旁边,看着我们直笑,我不由地慨叹道,山子这是心好体胖睡得香啊。
因为有了山子,这个瘆人的太平间,少了几分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