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道札儿里黑颁发后,蒙哥本来以为诸王贵族会一片哗然的。从窝阔台到海迷失,四代统治者对他们都是以赏赐为主,可以说,蒙古诸王一直是被宠着的,唯一的打击来自于耶律楚材的改革,但耶律楚材的改革如昙花一现,只相当于在他们身上挠挠痒,根本就没有触及他们的皮毛。蒙古诸王已经过惯了自由攫取帝国财富的好日子,就像是一群好久没上过缰绳的马,现在突然在它们嘴上装上一个笼子,它们如何能够适应呢?
蒙哥已经做好了和诸王长久角逐的准备。
札儿里黑的颁发及良好的执行情况,让蒙哥对困扰他的宗王权力失衡问题有了明确的答案。这个问题在整个窝阔台时期都在争论,到脱列哥那、贵由及海迷失时期,天平倾向了宗王一边,断事官及达鲁花赤形同虚设。现在,这个问题不能再争论了,王权必须置于汗权之下,断事官及达鲁花赤代表合罕行使职权,因此,宗王必须接受合罕派出的断事官及达鲁花赤的监督!
当然,在蒙哥时期,断事官及达鲁花赤的主要职责还是收税,其他行政职能很少。这一点,和窝阔台早期是一样的。蒙哥并没有更多的改革,蒙哥所做的工作,不过是把达鲁花赤更多地安插为自己的那可儿,并让那可儿能真正行使收税的职能,从而使收税的权力严格控制在汗廷手里。
1252年,也就是蒙哥继承汗位的第二年,他在中原进行了人口普查。为防备诸王贵族隐瞒户口,他规定,所有的人户都以现居登记入籍,与本处民户一样依例当差,违背者本人处死,财产没收。经过这次户口普查,中原户数比窝阔台时增加了二十余万户。
蒙哥夸奖了牙老瓦赤卓有成效的工作,并把这种经验在河中地区及呼罗珊地区推广。同时,他也派别儿哥在斡罗斯开展了户籍普查。
户籍册拿出来后,为了减轻百姓的负担,蒙哥采用了牙老瓦赤曾经在河中地区行之有效的办法,规定税种,规定税额。基本税一共有三种:向成年男子征收的人头税,以钱币支付;由农村人口以实物支付的农业税;在城市的市场及其他商业交易中以现金收取的商业税。税额采取每年“包银”的办法,在汉地各地区,一个富人应缴纳十个第纳儿(一种货币单位),穷人则按比例缴纳一个第纳儿;在河中地区,缴纳同样的数目;在呼罗珊地区,富人缴纳七个第纳儿,穷人缴纳一个第纳儿。
蒙哥告诉收税的官员,这种收税方法,意在缓和臣民的处境,而不是增加国库的财富。“包银”交税之外,各宗王及地方大臣不许再向老百姓有任何摊派。税务官员在收税的时候,不得徇私偏袒,不得收受贿赂。
同时,蒙哥决定革除窝阔台后期以来,诸王贵族及地方官员与商人勾结向老百姓放高利贷的弊政。
说起这事,首先要说到诸王贵族与地方官员和商人合作经商,这是窝阔台统治后期非常普遍的事情,已经造成很多弊病。比如窝阔台及贵由等把国库里的钱拿出来交给商人做生意,因而造成财政混乱。同时窝阔台、脱列哥那、贵由、海迷失都欠着商人很多钱,单是贵由就欠了50万银巴里失。欠了商人的钱,他们就得给商人特殊待遇,比如向商人乱发各种符牌,让商人享受各种特权。比如商人可以随意骑用驿马来往于各地,不交纳任何赋税。还有就是诸王贵族,尤其是税收官员与商人联合,向老百姓放高利贷。连晚年时糊涂的窝阔台也认识到这一点,加以遏止。不过这种弊政却一直很有市场,这主要是有利益在其中。放高利贷虽然祸害百姓,却可以使放高利贷者获得巨大的利润,产生巨大的经济刺激。
蒙哥偿还了前几任合罕及监国所欠的债务,同时取缔商人的各种特权,禁止政府把符牌发给外国商人,不准他们擅自骑用驿马。如果他们来蒙古做生意,必须加入当地户籍,承担应纳的赋税。
蒙哥让不只儿负责斡脱事宜,设置专门的机构管理商务,负责给出售官家的货物估价,鉴定币值。而不是像窝阔台那样,以双倍的价钱付给来哈拉和林做生意的商人。
蒙哥还加强内部管理,规定诸王贵族及各级官员不得经商赢利,更不准和商人勾结放债。否则,一经查实,严肃处理。
蒙哥明白,要想有效地改变这种状况,只能一步一步地来,先从他委派的官员身上着手,端正他们的行为,由此推及其他宗王贵族。
由谁来负责收税?所收的税款,汗廷国库与封地上的宗王怎么分配?这将是关乎王权与汗权的核心问题。
窝阔台后期及脱列哥那时期,由商人包税的办法是百害无一利的,必须绝对禁止。由诸王贵族在自己的封地上,自行制定税额,委派自己的人收税的办法也是必须禁止的。
财权必须和法权、政权一样,收归中央,高度集中,高度统一。
汗廷收税工作由不只儿负总责,三个行尚书省的断事官加以配合。各地的收税官员全部由汗廷委派,负责人口普查、税务登记及征收。封地上的宗王贵族无权派人收税,所收的税额全部上交汗廷,再行分配。
蒙哥的这个政策,在宗王里引起了一片议论之声,因为这相当于剥夺了宗王的财权,让他们感觉自己不再是蒙古王,而只是一个地方官员。他们不断上书表示抗议,有的在话语中隐含了蒙哥不够仗义,取缔圣主成吉思汗关于帝国财富黄金家族共同拥有的原则。这让蒙哥心里充满矛盾,他觉得必须这样做,又觉得不能做一个不仗义的人。于是,他找到不只儿商量对策。
不只儿说:“合罕,微臣认为,对各宗王采用的最好的制度是俸禄制。臣所了解到的南家思及西域的一些国家,对宗王就是实行俸禄制。宗王可以完全不管收税之类的事情,只需要到朝廷领取俸禄就可以了。”
蒙哥说:“这样好是好,但是宗王们肯定对朕有意见,觉得朕是独享国家财富,其实朕哪里是独享呢?大部分钱还是分给宗王们了。”
不只儿说:“合罕,臣认为,这涉及一个知情权的问题。他们不了解具体收入情况,所以才会误解合罕。不如合罕让各宗王派出自己的那可儿,参与收税。税额及财税分配的方式不变。这样,他们知道收入多少,就再不会有意见了。”
蒙哥一拍脑袋说:“对呀,爱卿这话有理!收税本来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收起来是很不容易的,让他们派那可儿参与,不但可以减轻朕的收税官的负担,还可以知情,一举两得啊!”
于是,蒙哥让诸王贵族派出他们的那可儿为收税副官,协助征收。这样,各宗王才心满意足了。
还有一个问题,诸王贵族该不该纳税?按照成吉思汗的做法,诸王贵族是要纳税的,他们和其他蒙古人一样,缴纳“百一税”,即一百头牲口中抽出一头作为税收,不满一百头的,可以不交。蒙哥决定,恢复到成吉思汗时期的做法。
诸王贵族却认为他们有权享受免税特权。理由是,既然整个世界的财富都是蒙古人的,蒙古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任务就是征服,就是把属于自己的财富从世界各地取回来。也就是说,全世界的人都该是蒙古人的仆人。那么作为蒙古人的宗王贵族,为什么还要交税呢?这样的争论,从窝阔台时期就开始了,到了窝阔台后期,宗王贵族不交税,已经成为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休说一百头抽一头,就是一万头,也不能抽一头。在脱列哥那、贵由、海迷失时期,这种不成文的规定依然在起着作用,不管朝廷怎么规定,宗王贵族们就是不交。海迷失的时候,把“百一税”提高成了“什一税”,也就是十头牲口中抽一头,表面上提高了税额,实际上,不得不交税的只是无权无势的普通老百姓,他们的负担变得越来越重。有很多人家已经交不起,拖欠的税款越来越多,甚至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
蒙哥废除了“什一税”,那些因贫困而拖欠的税款,蒙哥予以免除。对于蒙古宗王贵族该不该交税的问题,蒙哥找到了一条说服大家的理由。国税收起来,主要是为新的征服做准备。只要有足够的资金准备好战马、武器及粮草,就可以延续自成吉思汗以来的征服行动,到时候,就可以从战场上拿回更多的财富。为了证明他所说的话是真的,他在蒙古贵族中倡导节约,除了登基典礼上举行过盛大的宴会,这以后他就很少举行大型宴会了。他自己的生活也非常俭朴,给各宗王起到良好的榜样作用。有一次,有个商人送了蒙哥一份厚礼,有水晶盆、珍珠伞等名器,价值达银3万余锭,蒙哥不收,他对商人说:“当今老百姓穷困不已,大家都缺钱,朕拥有这样的奢侈品,实在不应该。”
同时,他还下令停止从窝阔台时期以来就一直不停的对哈拉和林的扩建。
正当蒙哥大刀阔斧地开展政权集中和政治清理的时候,仆人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母亲唆鲁禾帖尼病了,病得较重,让他快去看看。
得到这个消息,蒙哥才想起来,最近忙于政事,已经好久没到母亲跟前请安了。他心里充满愧疚,赶紧朝母亲的宫帐赶去。
这是蒙哥第二次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第一次是在他登上汗位不久。后来由于失烈门叛乱,也许是注意力有所转移,母亲的病情似乎得到了缓和。没想到没隔上一年,母亲的病又犯了。这一次,蒙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害怕这种预感,这种预感像野兽的咻咻鼻息一样,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蒙哥的记忆中,母亲似乎从来都是不生病的,从来就是精明干练的样子。二十多年来,她忙里忙外,从不知疲倦,一边教育他们几兄弟,一边管理封地上及庞大军队里的众多事务,参与研究国家的诸多重大事务。她还要随时提防窝阔台系的历任合罕、监国对她的猜忌和打击。
母亲在他的心中,始终像大山一样,挺拔、伟岸而坚强,又像大湖一样,温柔、宽厚而广阔。当他困惑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会想到母亲,母亲总能把那些千丝万缕的乱麻一一帮他解开,理出头绪;当他急躁的时候,母亲又会用她宽厚的胸怀,给他营造一个风清月白的环境,疏解他的情绪,把他引到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当他软弱的时候,母亲又如同一棵参天大树,为他撑起一把伞,给他磅礴的力量和勃勃的生机。
现在,他强大起来了,成了大蒙古帝国的合罕,成了草原上空的一轮太阳。他已经不需要到母亲的臂弯寻求安慰和支持了,他已经可以独立处理那些国家大事了。
他特别希望母亲能健康长寿,能好好活着。因为母亲和他们几兄弟经历的都是艰苦的岁月,母亲还没有享受过一天安逸休闲的时光。现在他做合罕了,有能力了,他要让母亲过两天舒心的日子,享受最尊贵的荣光。他要弥补母亲所受的苦难带给她的人生缺失,他要用巨大的幸福来冲刷刻在母亲额头上的艰难印记。
更为重要的一点,他要让母亲骄傲,让母亲因为有一个伟大的儿子而自豪。是的,他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伟大的帝王。他通往伟大的旅程才刚刚开始,他的宏伟蓝图才描出第一笔。他刚刚让国家回到一条正常的轨道上来,他还要接过成吉思汗的马鞭,把帝国的版图扩大到陆地的尽头。像成吉思汗一样,他将成为千古一帝,这样气势磅礴的光荣,母亲不能不和他分享。
唆鲁禾帖尼躺在床上。她的面容变得非常憔悴,头发似乎一下子全白了,整个人就像一截秋天的树木,安安静静地躺在被窝里,没有挣扎,没有咳嗽,似乎连气息也没有。蒙哥跪在她面前,心里咚咚直跳,凑上前,很小心地喊了她一声。唆鲁禾帖尼很长时间才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说:“蒙哥,你来了……”
蒙哥的眼泪刷一下就掉下来了,他忍不住大声地喊道:“额吉,您这是怎么了?您怎么突然病得这么严重啊?”
正说着,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都来了。大家一时都慌了,围在唆鲁禾帖尼身边,摇着她的手,大声叫着。旭烈兀忽然站起来,吼道:“太医!太医!”然后他紧紧捏住侍女,发疯似的叫喊道,“太医呢?你们喊过太医没有?”
侍女被旭烈兀捏得龇牙咧嘴,只能拼命点头,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候,唆鲁禾帖尼又抬了抬眼皮说:“不要吵,你们,等我睡一会儿,我,太困了……”
这话说得非常细,但是蒙哥听了,忍不住浑身一震。这话他太熟悉了。
他想起小时候上战场,这也是木阿秃干战死前说过的话。母亲现在也说,难道母亲……他紧张得手心直冒汗,转过头来,严厉地向弟弟们做了一个眼色,止住大家的喊叫。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跪在蒙哥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唆鲁禾帖尼。
唆鲁禾帖尼转过眼睛,望着蒙哥,挤出一句话:“蒙哥,你们几兄弟,以后,要抱成一团,要相敬,互爱啊……”
蒙哥等人使劲地点点头。唆鲁禾帖尼转着眼珠,把四个儿子一个一个看了一遍,然后就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忽必烈、旭烈兀和阿里不哥疯了,他们号叫着,摇晃着唆鲁禾帖尼的手,大声喊着“额吉!”但是唆鲁禾帖尼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她的头和手随着忽必烈等人的晃动摇来摆去。
蒙哥忽然嚯的一声站起来,哭着冲弟弟们喊道:“没听额吉说吗?不要吵!让她安静地睡一会儿!为什么要摇她!”
忽必烈等人把唆鲁禾帖尼放回床上,给她盖好被子,退回地上跪着,拼命压住自己的哭声。
蒙哥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无力地耷拉着,喃喃地说:“额吉,您安心地睡吧,我们不会打扰您的!您带着我们,操碎了心,从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您就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