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惊异的是蒙古人并没有杀他,而是客客气气地向他行礼。一个蒙古军官对他说:“尊敬的兀图撒合里,我们大汗赏识您的学识才干,请您随我们一起去曲雕阿兰,我们大汗将在那里隆重接待您,向您请教治国之道。”
耶律楚材学识渊博,不仅懂汉语,也懂回纥语、蒙古语,他知道“兀图撒合里”是长髯人的意思,也听懂了这个蒙古军官的话,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思维转不过弯来,接受不了蒙古人的这番邀请。他悄悄念了一声佛,压住狂跳不已的内心,轻轻地对蒙古军官说:“请您回去转告你们大汗,耶律楚材还得做些准备,准备好再上路。”
照理,成吉思汗这么尊重他,重用他,他应该高兴才是,但是,蒙古人沾满鲜血的屠刀一直在他眼前闪来闪去,烧灼着他的眼睛,他无法想象和这种毫无人性的刽子手呆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无法平复蒙古人残忍屠杀金国老百姓在他心上刻下的深深的伤口!但是,不去蒙古,接下来又做什么呢?种田耕地?一个契丹贵族之后是做不来这样的事情的!教书糊口?教书本来就是权宜之计,这样的营生怎么可能做一辈子!皈依佛门?他确实信佛,但是对于他这样一个积极用事的人来说,佛旨只能暂时让他内心平静,并不能实现他的人生理想。到汴京继续做官?如果他到汴京,金国皇帝肯定会给他官做的,而且官职还一定不小,但是,中都之战后,他已经对那个腐朽的朝廷彻底绝望,到那里,即便做再大的官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去契丹人耶律留哥建立的辽国或者是耶律大石建立的西辽?耶律留哥已经归附了蒙古人,还去做什么?而耶律大石建的西辽已经不再是契丹国家,而且同样变得非常腐朽,还不是什么希望都没有?
耶律楚材左思右想没有出路,他似乎陷入了绝境。
没多久,蒙古人又找来了,还是原先那个蒙古军官。他从怀中拿了两样东西放在桌上说:“耶律先生,我来的时候,大汗让我给您带来了两样东西,大汗说您可以任选一样。”
耶律楚材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把马刀,冰凉雪亮的刃口闪着寒光,看得耶律楚材心惊胆战。耶律楚材哆嗦着手,打开另一个包,却是一封信。那封信是郭宝玉写给他的。
郭宝玉原是金国猛安将军,在参加金帅独吉思忠与木华黎的乌沙堡战斗中,战败投降。在金国的时候,他曾与耶律楚材交好,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耶律楚材打开他的信,信中他对雄才大略的成吉思汗进行了一番颂扬,希望耶律楚材“良禽择木而栖”,弃暗投明,和大汗一起共创伟业。
信的最后,他还画了一幅画:一个骑手骑在一匹烈马上,紧拉缰绳。马前蹄高高翘起,前蹄下是一片长得绿油油的菜地。那骑手咬着牙,很用力,仿佛怕那马踩到菜地一样。
在没有打开郭宝玉的信之前,耶律楚材就已经知道郭宝玉在信上要写什么,而结果也正和他猜测的一样。他奇怪的是郭宝玉画的那幅画,他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时,那个蒙古军官对耶律楚材说:“耶律先生,您可以再考虑一下,明天,我们听您的回话。”说完,一道风似的走了。
那天晚上,耶律楚材看着那幅画左思右想,也不知过了多久,耶律楚材突然兴奋地大叫道:“我明白了,郭宝玉说得有道理!”
苏氏问他想到什么了,耶律楚材没有正面回答,他说:“我决定了,明天就和那些蒙古使者到漠北去!”
成吉思汗在曲雕阿兰的大斡耳朵里接见了耶律楚材。“斡耳朵”就是大毡帐。成吉思汗有四大斡耳朵,分别住着他的几十个皇后及妃子,成吉思汗不出外打仗的时候,就轮流在他的几个斡耳朵里住。大斡耳朵是他的结发妻子,也就是他的大皇后孛儿帖住的地方。
为表示对耶律楚材的重视,成吉思汗接到耶律楚材即将到来的报信后,即派郭宝玉去很远的地方迎接。
郭宝玉见到耶律楚材后很激动,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让他紧紧抱住耶律楚材,久久不放。耶律楚材说起郭宝玉画的那幅画,又说到沿途看到的被蒙古人破坏的荒凉景象,郭宝玉郑重地说:“是啊,耶律兄,图上的那个骑手就是你!只有你才能驾驭好蒙古这匹烈马,让它顺着正确的道路向前走,而不再踏坏别人的庄稼啊!”
因为他们说的是汉话,所以也不担心随行的蒙古人听到。郭宝玉向耶律楚材介绍了蒙古的一些情况,并叮嘱耶律楚材道:“耶律兄,成吉思汗这个君王和其他君王一样,是个喜欢听颂扬的人,你不妨多颂扬他几句,让他高兴。当然,作为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他也是值得颂扬的,你并不是说假话……”
耶律楚材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在怯绿连河岸边的一块开阔地带上,成吉思汗的大斡耳朵像一个巨大的小山包,被包围在一片绵延不绝的毡帐中。毡帐四周插着一排排苏鲁锭(蒙古语,战旗)。苏鲁锭长长的雪白的缨络随风轻轻飘舞,顶端尖尖的长矛直刺天空,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走进成吉思汗的大斡耳朵,耶律楚材看见成吉思汗坐在一张高高的椅子上,手臂上立着一只体型巨大的鹰。成吉思汗用手轻轻抚弄着鹰的羽毛。他的旁边坐着一位面目坚毅端庄的妇女,耶律楚材估计那是他的大皇后孛儿帖。大斡耳朵的中间有个炉子,里面燃着熊熊的火焰。许多全副武装、面貌各异的人队形凌乱地围在他周围。
耶律楚材无数次想象过蒙古人朝堂的样子,没想到这么简陋,完全没有汉人朝堂里那种神圣、庄严、阔大、压抑的感觉,倒像是在召开一个简单的家庭聚会。
耶律楚材走进来,站在成吉思汗面前。旁边有人冲耶律楚材大喝一声:“站着干什么?还不跪下来给大汗磕头行礼!”
耶律楚材不为所动,摸摸他的长胡子,淡淡地说:“我是大汗请来的客人,不是大汗的臣民,为什么要下跪?”
成吉思汗一听大笑道:“哈哈,兀图撒合里,你真是大胆!朕告诉你,凡是走到朕斡耳朵里的人,还没有一个敢不跪下的!好,你是朕的客人,姑且容你不跪。朕且问你,你为什么三请不到?你是瞧不起朕吗?”
“不是的,大汗。”耶律楚材静静地说,“草民是还有些事情没忙完。草民需要先把中都城里那些亲戚友邻的尸骨埋葬后,再来听候大汗的驱遣……”
耶律楚材没说完,郭宝玉就急了,用汉话大声阻止他道:“耶律兄,快住口!你忘了在路上我对你说的话吗?”
周围的大将都怒目而视,大喝:“放肆!”有的已经把马刀拔了出来,指向耶律楚材。一时斡耳朵里卷起一阵逼人的冷风。
成吉思汗向四周摆摆手,竟没生气:“兀图撒合里,你是在责备朕吗?你没发现,朕消灭那些女真人,是在为你报仇吗?你的先祖被女真人杀害,朕帮你解决那些刽子手,你不感谢朕,怎么还责备朕呢?”
“草民不敢责备大汗!”耶律楚材说,“草民是觉得,中都城里的人,很大一部分并不是女真人。就算是女真人,据草民所知,他们也都是世代为民,连一只鸡都不敢杀,哪里当过什么刽子手呢?”
成吉思汗的手在鹰背上摸了摸,说:“兀图撒合里,朕明白了,你是让朕不要滥杀无辜吧?好,朕答应你,但你也得留下来,用你的学识才华帮朕治理这江山。朕的江山太大了,都有些忙不过来了!”
耶律楚材没料到成吉思汗不但没责备他,还痛快地接受了他的谏议。他原本是抱了赴死的决心的,结果却更受重视,这让他很激动,赶紧说:“回禀大汗,草民这次举家到漠北,就已经抱定决心,把平生所学毫无保留地献给大汗,任凭大汗驱驰!”
成吉思汗再一次哈哈大笑,把手一扬,臂上的鹰翅膀一振,扑啦啦飞到帐顶,立在一根横杆上。接着,成吉思汗打趣道:“好啊,兀图撒合里,你既然答应朕,留在朕的身边,那就是说,你已经是朕的臣民了,为什么还不跪下谢恩?”
耶律楚材赶紧全身心地跪在地上,向成吉思汗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