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童
晋王李克用的回书到达成都后,王建阅罢,不禁大为失望。
朱温称帝后,即遣使者至成都婉言请王建接受大梁封赏。王建初始也颇犹豫,但掌书记韦庄劝道:“主公地处西蜀,峻险天成,雄甲威盛。战乱以来,我王虚怀纳贤,天下名士纷纷来投,境内渐已大治,现今已是富甲天下,何必要接受朱梁伪封呢?当此之时,不如传檄天下,以兴复大唐之名会兵讨梁。若有响应,我王乃首倡,定然忠名播于天下,霸业何愁不成?不过,依韦某揣测,天下藩镇大多不会响应,若如此,主公便可名正言顺地自立为王了,又何必屈身而事朱温呢?”
王建听从了韦庄的建议,不但没有接受朱温的封赏,而且还驰檄诸镇,号召天下藩镇起兵伐梁复唐。
正如韦庄所料,檄文发出之后,只有吴、晋有回应,其他诸侯竟无一人响应!而且,吴王杨渥虽有回书,却言辞闪烁,其意难明,只有晋王李克用的回书言辞凿凿,发誓道:“不灭朱梁,决不罢休!”
韦庄劝王建道:“晋王既然有此决心,主公不如再去书一封,约其各自立国称王,看看他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王建这才又给李克用去了一封书函,不想,李克用的回书这样言道:
窃念本朝屯否,巨业沦胥,攀鼎驾以长违,抚彤弓而自咎。默默终古,悠悠彼苍,生此厉阶,永为痛毒,视横流而莫救,徒誓楫以兴言。别捧函题,过垂奖谕,省览周既,骇惕异常。泪下沾衿,倍郁申胥之素;汗流浃背,如闻蒋济之言。
仆经事两朝,受恩三代,位叨将相,籍系宗枝,赐钺以专征,征苞茅而问罪。鏖兵校战,二十余年,竟未能斩新莽之头颅,断蚩尤之肩髀,以至庙朝颠覆,豺虎纵横。且授任分忧,叨荣冒宠,龟玉毁椟,谁之咎欤!俯阅指陈,不胜惭恧。然则君臣无常位,陵谷有变迁,或棰塞长河,泥封函谷,时移事改,理有万殊。即如周末虎争,魏初鼎据。孙权父子,不显授于汉恩;刘备君臣,自微兴于涿郡。得之不谢于家世,失之无损于功名,适当逐鹿之秋,何惜华虫之服。唯仆累朝席宠,奕世输忠,忝佩训词,粗存家法。善博奕者唯先守道,治蹊田者不可夺牛。誓于此生,靡敢失节,仰凭庙胜,早殄寇仇。如其事与愿违,则共臧洪游于地下,亦无恨矣。
唯公社稷元勋,嵩、衡降祉,镇九州之上地,负一代之弘才,合于此时,自求多福。所承良讯,非仆深心,天下其谓我何,有国非吾节也。凄凄孤恳,此不尽陈。
李克用的这封回书,也出乎韦庄的预料:他万没想到李克用对唐室竟是如此的忠贞!
王建问道:“晋王不愿立国称王,本王该当如何?”
韦庄沉吟良久,方道:“既然晋王不愿立国,主公再立国称王就有些尴尬了,与其如此,主公倒不如称帝!”
王建犹豫道:“这……使得吗?”
王建的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响起了:“使得,一万个使得!”
说话的是一位眉目清俊的年轻人,姓唐,名道袭,阆州人。众将吏皆熟知唐道袭,此人原本是成都的一个舞童,王建占据成都后,将其收入了帅府。此人深得王建的喜爱,虽然不懂武功,也没有任何军功,却被王建擢升为马军都指挥使。
王建一见是他,便故意问道:“如何使得?”
唐道袭的声音非常悦耳:“我王有所不知,自正月以来,两川境内屡见祥瑞:先是青城山有巨人出现;六月,又有凤凰出现在万岁县,黄龙显身于嘉阳江;近日,诸州纷纷来报,皆言有甘露、白鹿、白雀、龟、龙等祥瑞出现。天象如此,我王何不顺应天意,早登大宝?”
王建听罢唐道袭所言,满面含笑,但没有言语。
韦庄又道:“大王虽忠于唐室,但现今大唐实已亡矣……”
韦庄话没说完,却有一人高声打断了他:“不然!”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乃节度判官冯涓。
冯涓道:“韦先生此言差矣,朱梁虽然篡唐,但世间只要有晋王一般的忠贞之士,怎可说大唐已亡呢?依冯某之见,我王此时也应如晋王一样,以蜀王称制,若大唐兴则还可称臣;朱梁在,则不同为恶。”
唐道袭讥讽道:“冯判官真是迂腐,大唐皇帝都禅位了,你还指望大唐能复兴吗?天下诸镇均已臣服朱梁,我王正应趁时称帝,以表明不与朱梁合流。退一步说,即便大唐真的能复兴,我王至少也能保一藩王,若仅以蜀王称制,又怎能名正言顺地对抗朱梁呢?”
冯涓满面怒气地说道:“若我王称帝,又与朱温篡国有何两样?”
唐道袭也怒道:“你不要倚老卖老,竟敢如此侮辱我王?”
王建连忙劝道:“好了,好了,此事还当从长计议,都不要动怒。”
冯涓恨恨地瞪了一眼唐道袭,就不再言语了。
“臣有话说。”王建一看,说话的是他的妻弟,汝南人,姓周,名德权,现为眉州刺史。
周德权转向韦庄问道:“韦先生还记得那道谶文吗?”
韦庄道:“就是去年兴建城郭之时,从地下挖出的石碑上那段谶文吗?”
周德权点了点头。
韦庄故作思索状,言道:“我记得好像是‘李佑西王逢吉昌,土德兑兴丹莫当。’”
周德权道:“韦先生真是好记性,竟是一字不差。后来我到眉山寻访了一位高僧,他解道:‘李佑,就是李唐败亡的意思;西王,是指王氏兴起于西方;丹,意为朱;丹莫当,显然是说朱梁不敢与大王相对抗。谶文之意甚明,愿大王顺应天命,仰膺宝箓,使天地有主,人神有依。”
众文武也齐声高呼:“请我王顺应天命,使天地有主,人神有依!”
王建大喜,假意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韦庄、唐道袭、周德权及众文武皆大喜,当即择定了吉日。
不久,王建登基即皇帝位,以明年为武成元年,国号大蜀,史称前蜀或王蜀。
王建即位称帝后,以王宗佶为中书令,与韦庄同为宰相,以唐道袭为枢密使,郑骞为御史中丞,张格、王锴皆为翰林学士,周庠为成都尹,诸子及诸养子则大多封王。
西蜀恃险而安,当唐之末,士人多欲依王建以避世乱。王建虽起身盗贼,目不识书,却喜欢与文士交往,对避乱在蜀的中原名士,更是重礼相待,致使典章文物甚有唐之遗风。王建常对左右言道:“我为神策军将时,宿卫禁中,见天子经常在夜里召见翰林学士,出入无间,恩礼亲厚,就如同寮友一般,绝非一般将相可比的。”故而,王建对张格等名士恩礼尤异,再加上他出身行伍,对朝廷典制只是一知半解,称帝之后,自然倚重韦庄、张格等名士建立典章制度,规范治国策略。
然而,王建的养子悍将们却不能理解,自认为这天下是他们拼着性命打下来的,韦庄等人却为何身居要位?尤其是王宗佶,心中一直愤愤不平。王宗佶原本姓甘,是王建为忠武军卒的时候劫掠来的,后来就收为了养子。王宗佶成人后一直跟随王建南征北战,屡立战功。
王宗佶在王建诸养子中,年龄最长,自认为战功也最多,此时,他将相一身,不但不满足,反而越加专权骄恣、目空一切了。王建念其功多,也不与他计较。王宗佶却得寸进尺,毫不收敛,尤其是对舞童出身的唐道袭,根本不放在眼里,还因此对王建产生不满之意。王建称帝后,唐道袭便高居枢密使要职,王宗佶却仍然对他直呼其名,而且从不用正眼瞧他。唐道袭虽内心忌恨,但表面上对他更加恭谨。王建听说后,大为生气,怒道:“宗佶直名称呼我的枢密使,难道是想造反吗?”唐道袭趁机进言,说道:“王相公在朝中威望颇高,因此,许多旧将整日里聚集在他的府上狂饮无度,经常妄议朝政,对圣上也常有不敬之语。”王建忍无可忍,终于下旨罢免了王宗佶的中书令一职,改封为太师,其宰相之位则由翰林学士张格来接任。
王宗佶罢相后,对韦庄、张格、唐道袭等就更加心存怨望了,对王建的怨言也越来越多。此时,他见王建亲生之子皆已渐渐成人,而自己只是个养子,越来越没什么盼头了,便畜养死士,日夜与御史中丞郑骞、卫尉少卿李钢等密谋,意欲举事。郑骞献计道:“太师欲谋大事,必须先把军权握在手中,可先求为大司马。”王宗佶依计,连上三道表章,求为大司马,开元帅府,典掌六军。
王建问唐道袭是何意见,唐道袭故意言道:“太师功勋卓著,威望日隆,朝廷内外对其无不慑服,倒确实能统驭诸将,圣上不如就把军权交给他吧!”
王建听罢,疑心更重。次日一早,王建即宣召王宗佶上殿,想亲耳听听他是如何打算的。
人高马大的王宗佶故意身着戎装脚步铿锵地进了大殿,向王建草草施礼后,还没等王建问话,就大大咧咧地高声说道:“儿臣为公是朝廷大臣,为亲则是陛下长子,国家之事与儿臣自然是割舍不开的。儿臣也不会绕弯子,就直话直说了。眼下,咱们有许多大事须得尽早定下来:首先得赶快立一人做太子,父皇再不能拖拖拉拉了。父皇如果认为宗懿可以继承大统,就应该早早定下来,儿臣可以辅佐他,可以做元帅,掌管六军。一旦有事,宗懿年龄还小,儿臣决不会只顾谦让的虚名而不当国家重事的!父皇既已面南为君,就该安享清福,军旅之事就交给儿臣吧!请父皇准许儿臣开元帅府,铸六军印,如此一来,征兵发兵这些琐事,儿臣就可以代劳了。太子早晚之间只管安坐养身,握兵护卫之事就由儿臣来做。若如此,则大蜀可成就万世基业了,恳请父皇答应。”
由于王建的嫡长子王宗仁幼有残疾,王建只好先立其次子王宗懿为遂王,明眼人都知道,太子之位将非王宗懿莫属,因而王宗佶有此一说。
王宗佶如此明目张胆地索要兵权,王建心中自然大怒不已,但他也知道,王宗佶快言快语惯了,故而,他强压住怒火,温言劝道:“宗佶的意思,朕都知道了。宗佶少安毋躁,待朕与内外宰相商议后,再做决定,如何?”
王建口中的内外宰相自然是指枢密使唐道袭,宰相韦庄、张格这三个人了,王宗佶一听,当时就忍不住了,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大声质问道:“父皇这是什么意思?此事父皇一人就可以定了,何必要问他人?唐道袭一个小小的舞童,他懂什么?韦庄、张格两个前来避难的书生,又有什么资格来议论我王家之事?”
王建实在忍不住了,出言讥讽道:“满朝之中,难道只有你才够资格吗?”
王宗佶开始耍赖了,高声道:“反正父皇今天不答应,儿臣就不回去了!”
王建面色一沉,阴声问道:“这个军权,你是非要不可了?”
王宗佶毫无察觉,竟然一仰脖子,傲声说了两个字:“正是!”
王建突然起身,高声叫道:“卫士何在?王宗佶反相已露,给朕教训教训他!”
王建并不知道,众卫士早已事先得到了唐道袭的吩咐,就等着这个机会呢!王建话音才落,几个彪形大汉就冲入了大殿之内,抡棍就打,直击王宗佶要害。王宗佶一句“父皇,你真要……我的……命啊……”还没说完,就气绝身亡了。
王建一见,忙走下殿来,用手指一探王宗佶的鼻翼,这才知道他已经没救了,心中不禁大为后悔,恨恨地看了看众卫士,但口中并没有说什么……
当日,王建即下旨,以谋叛罪赐王宗佶自尽,贬郑骞为维州司户,李钢为汶川尉,之后,又将二人赐死。
不久,王建又下旨,立王宗懿为太子,立夫人周氏为皇后,立王宗懿生母张氏为贵妃,立徐耕二女“妙花夫人”、“花蕊夫人”分别为贤妃、德妃。
夹寨
王建称帝的消息传到大梁后,梁帝朱温不禁大怒,立时就要发兵征讨。敬翔力劝道:“西蜀地势险峻,更兼西有李茂贞、北有李克用相助,南边还有杨渥虎视眈眈,伐蜀实属不易。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把潞州夺回来,此乃兵家要地、大梁屏障。若得之,则兵锋可直指太原,太原李氏一灭,其余诸镇定当闻风披靡,如此,即可尽得天下了!”
朱温这才转过心思来,令人召陕州节度使康怀英火速回京。
敬翔见朱温怒气已经平息,又奏道:“陛下,尚有一事,需要明示。”
“何事?”
“陛下即位以来,苏循、苏楷父子甚为殷勤,微臣最近听说苏循朝夕相望宰相之位,不知陛下可有此意?”
朱温诡秘地笑道:“依卿所见呢?”
敬翔正欲开口,李振突然插话:“苏氏父子,名声太恶,决不可用!”
敬翔也道:“苏循,唐室之鸱枭,卖国求利,恶名远播,决不可以立于我煌煌惟新之朝!”
朱温道:“二位爱卿所言,正合朕意。”遂下诏道,“苏循、苏楷、高贻休、萧闻礼、张祎等,人才寝陋,不可尘秽班行,并勒归田里。”
苏循父子本来以为,他父子拥立新君,乃千古难遇之不世奇功,万没想到会有如此结果,又担心因自己之前为恶太多而获罪,父子一商量,只好西往河中投奔朱友谦去了。朱温听说后,也没再追究,只是遣人叮嘱朱友谦一定注意苏氏父子的动向,一旦发现他们有外逃的迹象,即格杀勿论。
康怀英一到大梁,朱温即令其率军西征潞州。临行之际,朱温亲往送行,并对康怀英嘱咐道:“潞州乃我必争要地,卿此去务必为朕取来。李嗣昭人物虽然短小,却颇能用兵,决不可轻敌!”
康怀英唯唯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