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走到车间之前,和汽车夫老李谈了一阵子。他和做保镖的保定人曹广南认了同乡。又找着园丁张贵三,拉扯上了几句特别的“十八句”。接着,他又和厨娘,小丫头等,各别说笑了一会。他的谈话艺术,是那样高明,几乎像是挟有一种魔力似的——他能测知每一个对方的个性与心理,而予以各种不同的应付。他的谈吐极风趣,真是谈笑风生。不到两小时,全宅的人,都已感到这位助理医生,一点没有架子,比那位古板的老医生可亲得多。
中午,王宅供给了他一餐极精美的免费午餐。他吃毕后,似乎感到太不过意。因此,他从他的皮箧里,取出了两片不值钱的苏打片,郑重地,交给病人的妻子,送给病人服下,算是一种报酬。然后,他悠然地燃上一支土耳其纸烟,喷了几个圈,抹抹嘴,走了。
九、你对于速写人像,很有相当的研究哩!
在第二天早上,将近八点钟时,夏志苍医师的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声明是王家打来的。电话里说:病人今天精神较好,此刻正预备去逛公园,诊治可以暂停一天。
可是,一到昨天的老时光——九点钟——那位余化影医师,却独自拎着他的皮箧,溜到了王俊熙的家里,他摇摇摆摆很稔熟地直走进了病人的卧室。
其时,卧室里除了病者的妻子佩莹和一名女佣以外,那位诚恳的小邱,也早已先到。——这青年本在那家闻名于全沪的建华企业公司中,担任会计主任的要职。最近几天,为着关心他老师的病况,所以特地请了假亲自前来照料。——这时,他正躲在卧室的一隅,亲手调制一盏鲜牛乳,预备送给病人吃。他用一柄银质的小茶匙,在杯子里左调右调,调溶那沉淀的糖块。他又把那小银匙的尖,碰了一下他自己的舌尖,似乎在试着这牛乳的温凉。从这细密的伺候上,可以看到他们师生间的感情的密切。
这青年一抬眼,看到余医师进来,慌忙放下手里的杯子说:“哦!余医生,早!”
那个少妇的眼光,却像要问:“夏医生为什么没有来?”
只听这余医师高声报告说:“夏医生今天,因有两个急要的出诊,时间上有了冲突,所以让我先来。”
他说完,便用演戏似的方式,开始替病人诊察。在诊察的时候,他听病人嘴里,仍像昨天一样,喃喃地,不时在说“忏悔”两个字。
余医师一面开着“天书”似的药方,一面,他忽向病者的妻子要求说:“对不起,王夫人,能不能请你们回避几分钟,让我施行一种较精密的诊察?”
医生的话等于命令。那女人虽然有点讶异,但没有说什么。那青年把那杯牛乳递给了病人,也没有响,他们带着那名女佣,默默走了出去。
佩莹与小邱,在对面那间憩坐室中,静候了一个相当悠长的时间。咦!奇怪!所谓精密的诊察,却还没有完毕。他们几番走过去,试推那扇卧室的门,里边竟下了闩,静悄悄地,听不到一些声息。他们不明白,里边在做些什么?
足足等待了有九十分钟以上的时间。这憩坐室的门外,起了一种轻轻的剥啄声。连着,——几乎是同时的——这门很轻而又很快的自外推开,门口里,露出了那位助理医师的脸。其时,室中的一男一女,正挤在屋子的一角,在低声而密切地谈着话,门开处,窗前一大片的影子,很快的一分为二,他们同时抬眼,只见这余医师,一手拈着纸烟,一手插在裤袋里,嘘嘘吹着嘴唇,悠然走了进来。他的活泼的脸上,带来了一团高兴。
“哦!王夫人,我报告你——”他用愉快的声气说:“我看,王先生的病,最短时期就会脱体。”
“谢谢你,余医师,这都是夏医生和你的功劳。将来我们真要好好的报答你们哩。”这少妇感激地说;说时,她的脸上,露着一丝特异的颦蹙。
“余医师,你看,王先生的病,不会是神经病吧?”高个子的小邱插口。
“很有点像。”余医师回眼看着这衣衫整洁的青年:“据我看,这是由于一种不可解慰的忧郁而起的病。你们可知道,他有什么忧郁呢?”
“正是哪!夏医生早就问过他。我们更不用说。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哩。”佩莹皱皱眉,接口回答。
“听说,王先生近来,有点胆小?”余医师喷了一口烟,他把一只皮鞋的后跟,在地毯上左右旋动着。
“这——”佩莹纤细的眉毛,又微微一皱。她只说了一个字,以下的答语,却被小邱劫夺了去,只听小邱接口道:“在最近几个月内,我们这位老师,做过几笔金子的交易,数额相当的大,风浪,当然也大得吓人!也许,他的病,这也是一种起因。”小邱这几句话,像在和佩莹说,又像向这医师解释。
余医师点点头,表示接受。他说:“在他恢复健康以后,你们最好劝告他,多做一些怡情养性的事,譬如:种种花,养养金鱼,或者,画画画。那都很好。”他说到这里,似乎因画画的问题,联想到了另一件事,他不经意似的向这青年问:“哦!邱先生,有一次,我好像在‘美专’里,遇见过你的。你在那边读过书吗?”
“没有呀!你弄错了。”小邱望着这医师。
“可是你的静物画,却画得很好哪。”
“胡闹罢了。千年难得玩一下,哪里算得上画。”小邱不经意地谦虚;但他的语气,分明被引起了一点高兴。
“你对于速写人像,也很有相当的研究哩。”余医师把语声略略提高,突然这样说。
“呃嘿!”这时忽有半声轻倩的咳嗽声,挤进了双方的对白,这是那年轻女人喉咙口的声息。
“速写人像?!”小邱向佩莹掠了一眼,他发觉这医师在提出以上的问句时,眼色有点异样。立时他像省觉了一件什么事情似的,他迟疑了一下,却用一种过分严重的声吻答道:“人像!我根本不会画,我只会画国画;那——那是中国式的静物画。”
“哦!香蕉苹果之类,是不是?”一串轻松而圆整的烟圈,从这医师的口角间溜出来;这烟晕遮掩了他口角间的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笑意。
三人暂时静默。室中充满了沉寂;这沉寂似乎带有一点紧张的意味。
“让我看看他去,那边没有人哩。”佩莹娇柔的声气,首先打破了这寂寞。
“不必忙,王夫人!”医师忽然走近那扇门,挡住了这年轻女人的去路,他说:“我知道王先生怕冷静。我已招呼了许多人去陪他。车夫,园丁,湖州娘姨,还有小丫头,大队人马都在卧室里,请你放心吧。”
医师一边说,一边在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这纸片的反面,潦草地写着许多阿拉伯字,像是一个相当繁复的乘法算式。正面,却清楚地写着一行字。——他把这纸片,交给佩莹说:“这是药费,请你核算一下,对不对?”
佩莹把这纸片接到手里,一看,立刻她的点漆似的眼珠,露出了非常的困惑。她惊诧地喊:“呀!这是什么药?那么贵?”
这惊呼声把小邱吸引了过来。他凑近这少妇的身子,看时,只见这纸上写着一行自来水笔的字迹道:
——合药费,九千四百五十五元——
这一个含有神秘性的数字,使这青年的神色,迅捷地起了一种特异的转变!足足有十秒钟以上的呆怔,他方始讶异地问:“余医师,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两个——或者是两个以上的人,他们‘合’成了一种‘药’,他们共同取得了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合药’费。”他从那少妇手内,收回了那张纸片,耸耸他的肩膀。
“我不懂!”小邱暴声说。
那少妇的两靥,泛出了一重白色。她在悄然赏鉴着地毯上的花纹。
“你们都不懂吗?不懂也好。我有一个很曲折的故事,预备告诉你们。我自己听到这故事,也还不满一小时咧。”医师向这二人摆摆手,像主人招呼宾客似的说:“最好,请二位坐下来,静听我说。一听,你们就明白了。”
十、我劝他把心头要说而不敢说的话,尽量倾吐出来。
当时,这一室中的三个人,他们的表情,是相当有趣的:
这年轻的女人,举起她的彷徨的视线,有点失措。她呆看着小邱似乎要取他的进止。而小邱呢,似乎已被这医师的凶锐的眼光所慑服;主要的是,他不知道对方这一个言行离奇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他无端说出这种离奇的话来,又是什么用意?——他满腹怀疑。但结果,终于踖踧地,退向室中半垂着窗帷的一角间,占据了一只光线较暗的沙发。那女人,见小邱已先坐下,于是,她也在对方一只距离很远的沙发内,困扰地坐下来。她抽出了肋下的一方小手帕,下意识地反复玩弄着。
二人眼看这一位莫明其妙的医师,把他的烟尾,随便而又准确地在远远数码以外抛进了室隅的痰盂,他又回身掩上了门。然后,捞一捞裤管,取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在近门一张坦背的软椅内悠然坐下。
室中三个不同型的人,坐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
这位余医师的纸烟瘾,相当的大。他不让他的嘴角获得较长的休息,接连又燃上了新的一支。在这暂时静默的空气中,他似乎在卖弄他的吐烟圈的技巧。他把一腿叠在另一条腿上,颤动着他的光亮的鞋尖,喷够了一阵烟,然后从容演述他的故事。他开始这样说道:——
“昨今两天,我曾屡次听到我们这位王先生,喃喃地,在说‘忏悔’两个字。我知道这里面一定含有一些动人的故事。于是,我特地制造成一个单独和他谈话的机会,准备用一种舌尖做成的钩子,把他心底所藏的秘密设法钩索出来。”
在浓烈的土耳其烟的烟晕中,只见对方的一男一女,不安宁地默然谛视着他,在倾听他的下文:
“我向他托言:我是一个可靠的基督徒;我劝他把我当做一位牧师,把心头要说而不敢说的话,尽量倾吐出来。如此,方算真诚的忏悔。”
对方的两人,现出了紧张的注意,好像要问:“那么,他到底说了没有呢?”
他——王先生——起先不肯说哩。他坚持着说:一定要向一个和尚忏悔。于是,我又用了一点手段,在恫吓与诱骗相互的方式下,终于逼他吐出了真相:
“事情真是相当幽秘的。他——王先生——说:距今十二年前,他在浙江省的一个市镇上,当着一家旅馆的经理。有一夜,旅馆里来了一个投宿的人,他发觉那人是一个白莲教的余孽,会用白纸剪成活的小纸人,放出去,摄取小孩子的心肝。当时,他为代地方除害起见,立刻报告了当地的军警;把这妖人捕捉了下来。当场,他们曾在这人身上搜到了几枚已剪成的小纸人,还有几个幼童的年庚,写在一张红纸上。”
医师说到这里,一眼瞥见那个年轻女人的脸上,迅速地浮上了一丝凄楚的暗影,连着,他又见她微微一撇嘴,呈露一种轻鄙不屑的样子。他不明白这女人的反应是什么意思?但他暂时不管,自顾自说下去:
“当时不知凭着一种什么野蛮的法律,那个妖人,竟被判处了一个极端残酷的刑罚,活生生地,被挖出了心肝!——据说是代那些被害的孩子报仇。——而同时,那几枚搜出来的神秘小纸人,也粘贴在那个死囚的胸口,很滑稽地说是,一同活活处死。”
说到这里,他又发现那个年轻女人的眼眶里,泛起了一圈红晕。只见她借着一个挤眼睛的小动作,迅速地偏转脸去,用她的小手帕,抹了一下眼角。
这少妇以为她的动作,对方并不曾注意;而这医师也就装作不曾注意。他又说下去:
“那个死囚,在临刑之前,他曾发过一种可怕的毒誓。他说:‘他死后,要从坟墓里钻出来,找到那个告密的仇人,向他清算血账!’”
医师的话头略顿,在纸烟的烟雾中,只见对方两人,个个惨默无语。由于这故事的恐怖,似乎已使这屋里的空气,沾染上了一种特异的气息。
医师继续说道:“那死囚在旅馆里,遗留一包财物,其中包括着金饰,现洋和一些零星的珠宝;还有一注钞票,数目共是九千四百五十五元。——哦!王夫人,邱先生,请你们二位,注意这个数目!现在,我快要说到正文了。”
这医师陡然又将话机截住,他把他的凝冷的视线,轮流逼射到这男女二人的脸上。连着,他用恬静的口气,说下去道:
“那妖人死后,那包财物,便成了无主之物。于是,我们这位王先生,便不客气地悄悄把它没收了下来。这事情一直过了十二年,并无一人知道。不料,到了眼前,竟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最近,我们这位因仗义而为众除害的王先生,他在这里屋内屋外,竟屡次遇见了那个十二年前已死去的人!同时,他还在各间屋子里,发现了好几个沾有血渍的可怕的小纸人!以上,便是他的忧惧成病的原因;而他所要忏悔的,也就是这一件事。”
“哦!你们别性急,奇怪的事情,还在下面咧!”
“不多几天之前,王先生又发现那个染血的小东西,竟钻进了他的银箱!并且,那银箱里是失窃了!被窃的东西,共有两注:其中一注,是二十一张每张一千元的六厘公债券,综计价值,共是二万一千元。这不算可怪,所可怪的是:那个窃贼,在窃取了这公债之后,却很客气地,留下了一些带有零数的钞票。——这像一个店家,收受了买客整数的款子,而找出了多余的钱——哦!让我看,这找出来的钞票的数目,是多少呢?”
他把方才那张纸片,重新掏出来看了看,接下去说:“那遗留的数目,共是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真奇怪呀!那个贼,偷钱还偷出一种花巧来。他搬走了这样一个不整齐的数目,却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