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谭则云扭头看了一眼胡雪岩,接着说,“老板,他刚才不是说了嘛,他就是上军营、上巡抚大堂,也会把这笔银子要回来的。”
“老板,胡大哥在您的钱庄干了十几年,鞍前马后没少流汗啊!是不是……”
任德发背过身去,冷冷地说:“你们不要给他讲情!哼,左宗棠的人来了,给我抖落出一万两。长毛来了,还不把整个银库全交给人家?他做得对!他有理!我这庙太小,容不下他这位大神儿。胡雪岩!但愿你日后自个儿也开个钱庄,也好让我见识见识,你是怎么往外扬自己的银子的!”
胡雪岩直盯着他,眼睛里闪着受辱的怒火;而紧抿的嘴角,却挑着轻蔑和敌意的冷笑。
任德发斜了谭则云一眼,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结账!让他滚蛋!”
谭则云只好打开账簿,拨拉几下算盘,从库里取出一摞铜钱,低着头递给胡雪岩。胡雪岩接过铜钱,在手里掂了掂,冲任德发的后背一笑,向柳成祥、谭则云以及另两名伙计都抱抱拳,亲切地说了声:“后会有期。”
二、漕帮历险
胡雪岩寺离开仁德钱庄后,便与柳成祥、阿宝一起做起了粮食生意。胡雪岩知道,战乱时期,粮食是最金贵的。他们带着一条大船在王江镇收购了三千担大米后,便决定去拜访漕帮老大“鬼龙头”。这是道上的潜规则,空船进来容易,而要想把三千担大米运出去就不那么简单了。
“阿宝,随我进来!”胡雪岩看了阿宝一眼说,而后向黑大个子拱拱手,大步向茶馆门内走去。
茶馆内正对着门的墙上,高悬着佛龛。佛龛内,挂有五幅神像:居中的是达摩老祖,左边两幅是罗静卿、钱德慧,右边两幅是翁德正、潘德林。佛龛两侧的墙上,悬挂着大字对联:正大光明,义气千秋。
在佛龛前摆着一张长条大供桌,上面有天、地、君、亲、师的神主牌位,供品丰富,灯烛齐燃,香烟袅袅。供桌左右,立着本帮船的大旗。店内宽敞,摆有二十几张八仙茶桌,约有五六十人坐在各个桌前,正一边品茶,一边谈笑风生。在佛龛前头一张桌前正位上,坐着一个年约六十岁的干瘦小老头,正闭目品茶。他就是本地的船帮帮主,人称“鬼龙头”。
黑大个子将胡雪岩和阿宝引到一张空桌前,高声说:“二位请坐!”
胡雪岩向他点一下头,一撩长袍的后摆,凛然落座。阿宝没有坐下,立在胡雪岩身后。
“请问客官,用什么茶?”黑大个子问。
“盖碗清茶。”胡雪岩说。
“盖碗清茶——”黑大个子喊道,而后一挥手。
一名年轻的堂倌用托盘送来了一盏青龙盖碗清茶,恭恭敬敬地放在胡雪岩面前的桌子上。
“客官,请用茶!”黑大个子又响亮地说。
整个茶馆内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胡雪岩。
总要闯过这一关的。既来之,则安之!不就是这一百多斤吗?佛爷保佑!可别露馅儿……胡雪岩暗暗在心里说,极力控制自己的心律,使神情镇定自如。他按照以前只是出于好奇打听到的一些漕帮暗规开始行事了:先将碗盖取下,盖口朝里、盖顶朝外放在了茶碗的左边;再将袖口的上边翻出白衬袖的袖边儿;接着,左手跷起除拇指和食指外的三个手指,右手跷起除拇指外的四个手指,双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清茶;而后,把茶碗轻轻放回了原处。
各个桌前的人叽叽喳喳小声议论着。胡雪岩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咬紧了牙关:豁出去了!阿宝紧张得呼吸都停了。他偷眼向旁边看去,见那些人仍面无表情,心里更慌。
黑大个子又一挥手。还是刚才端茶的小伙子,用托盘送来了一双筷子。黑大个子从盘中拿起筷子,竖着放在了胡雪岩面前的茶碗的右边。胡雪岩拿起筷子,横着放到碗盖的前面。
黑大个子的右手捏着耳轮,高喊一声:“挂牌喽——”
屋里再次静下来,都看着胡雪岩。
黑大个子向胡雪岩一拱手,问:“老大尊姓?”
胡雪岩还了一礼,说:“在家姓胡,出门姓潘。”
“贵地何方?”
“与师同住杭州。”
“老大可有门槛?”
“不敢沾师祖灵光!”
“再请教贵人帮头上下?”
“在家子不言父,出外徒不言师。”胡雪岩似乎已经忘了恐惧,铿锵有力地说着,毕恭毕敬站起身来,垂首而立,但话语越来越快,“既然老大问起,又不得不说。敝家师龙广财祖师闻嘉正曾祖师侯启元,传道师刘希九祖师宋连第曾祖师刑友林,引见师李元庆祖师陈广和曾祖师冯振江!”
忽然,另一名壮汉抢步过来,咚的一声将一把用红布缠柄的匕首插在了胡雪岩身前的桌面上,吼道:“原来你并无门槛!”
又一名大汉冲到胡雪岩的跟前,刷地抽出腰刀,刀锋挨在了胡雪岩的脖子上:“说!是何方空子?”
胡雪岩的脸白了一下,一仰脖子,大笑:“哈哈哈哈……”而后说,“并非山穷水尽汉,只为拜见贵帮主!”
大汉把刀从他的脖子上移开,用刀尖挑住桌上那把匕首柄的小铁环,以桌面边缘为支点,猛地向下一按刀柄,匕首便向上飞去,扎进了房梁。
胡雪岩仰脸看着匕首,说了声:“抬头见喜好发财!”
黑大个子扭过脸,向坐在佛龛前头一张桌的“鬼龙头”望去。“鬼龙头”脸上现出几丝笑容,冲他点了一下头。
黑大个子回过头,刚要说话,忽见阿宝原地一纵身跳了起来,将距离地面两丈多高,插在房梁上的匕首拔了下来。满屋的人无不大惊。阿宝将匕首递给胡雪岩。
胡雪岩瞪了他一眼,接过匕首,双手捧向它的主人。
“哈哈哈哈……”“鬼龙头”发出好一通大笑,展开手中的折扇,说了声,“驾相!”
黑大个子向胡雪岩躬身一展臂,说:“请老大上桌!”胡雪岩这才松了一口气,向里面的“鬼龙头”走去,两腿却好沉,显然是刚才太紧张的缘故。
“兄弟初来贵地,全靠帮主包容!”胡雪岩一边向“鬼龙头”抱拳施礼,一边勉强笑着说。
“好说!”“鬼龙头”说着摆了一下手。
“请三老四少多多照应!”胡雪岩回过身,又抱拳向众人施礼,声音更响了。
“好说!”“好说!”各桌的人也都向他拱手回礼。
“鬼龙头”一双圆圆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胡雪岩,说:“老大修道运,重‘义’字,出售生死米,轰动全镇,却原来是我漕帮中人,给咱也露了大脸!嗯,是一条好汉子!老大请坐。来呀,摆酒上菜!”
“慢!”胡雪岩说了一声,摘下头上的蓝缎瓜皮帽,帽口朝上仰着放在了桌上,并迅速掏出手帕,团成一团放进里面。
“鬼龙头”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问:“急着要走?忙什么?”
胡雪岩又一抱拳,说,“并非兄弟不识相,只因石磨压住了手,不敢不抽。今日忍痛作别,必定后会有期!”他说着,向旁一伸手。阿宝忙从怀里掏出当初王有龄给芮瑾的那锭五十两重的大银子,放在他的手中。他双手将这锭银子放在“鬼龙头”跟前的桌上,说:“帮主和三老四少的情意,兄弟心领了。愿以此代为酒宴,感谢帮主相晤之谊!”
“哈哈哈哈……”“鬼龙头”又仰脸大笑,而后说,“有话请讲!运河上下只此一家,百顺畅通。”他说着,合上手中的折扇,将眼前桌上的银子扳倒,再扣过来,凝眸看着锭底。他倏地一怔,抬眼盯着胡雪岩,问:“杭州府的官银。老大是堂皇生?”
胡雪岩万没想到这“鬼龙头”会这么仔细,来不及多思索,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是想办官事。”
“鬼龙头”说:“那你还有什么可害怕的?我知道,上海缺粮。由此向东奔上海,不用我的人,也敢包你一路顺风!”
胡雪岩说:“兄弟恰恰要向西!杭州失守,老小危及,粮饷拮据,怎能不急?”
“鬼龙头”不说话了,低下头。他当然清楚,浙西战事正紧。
胡雪岩看着他,心中暗急。
“鬼龙头”兀然起身,挽起衣袖,托起那锭大银子,说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个不怕死,送胡老大一程?”
黑大个子向前跨了两步,向“鬼龙头”一抱拳,响亮地说:“请老大放心,身上几条筋,剥掉皮来寻!装船起运,全由我雷青山吧!”
胡雪岩大喜,向雷青山一拱手:“多谢老大!”
夜幕在徐徐降临。天空中已经升起的明月越来越亮。运河上,六条驳船在又粗又长的缆绳牵引下,仍缓缓前进着。岸上传来纤夫们“吭哟、吭哟……”沉重而低沉的号子声。头一条船上,号灯高挑,灯罩上写着一个黑色大字:“漕”。灯下,站立着漕帮黑大个子雷青山。
月光下,河水在泛着银波。最后一条船是胡雪岩带来的那一条,比其他的略小一些。
在船尾的船板上,坐着胡雪岩、柳成祥和阿宝。阿宝在向柳成祥小声讲着上午去忠义茶馆的情景。柳成祥开心地笑着。
阿宝问:“东家,你真是漕帮的人?”
胡雪岩本来在想芮瑾,听了他的话,说:“我是不是,问你柳大哥。他不晓得?”
柳成祥拍一下阿宝的屁股,说:“东家呀!全是吃竹篾子屙鱼篓——肚子里编的。”
阿宝低声说:“能编得那么像?满屋漕帮的人和那个‘鬼龙头’全都信了。当时我真有些害怕!又怕他真是漕帮的人,又怕他不是漕帮的人……”
柳成祥大笑着,又打了一下他的屁股。
胡雪岩也笑了,把脑袋向他俩靠过来,悄声说:“别说你,就是我其实也心里发慌。出了那个茶馆才觉出来,后背和衣服都让汗给沾在一块儿了。”
“我只是开始害怕,后来见你泰然自若,也就放心了。”
“你这不害怕了,一大胆可不要紧,突然跳起来,把房梁上的刀子给拔了下来,险些误了事。漕帮里哪有这个规矩?”
“我是看那两个人也欺人太甚了!显什么能耐?”
“以后跟着我,可不许随便来呀!”
“是!知道了。”
阿宝说着,转过脸,向柳成祥做个鬼脸,随手从旁边的一个筐里拿了一个橘子,递给胡雪岩。
胡雪岩拿着橘子,说:“该给前边的雷老大尝尝。可没法送过去。”
阿宝坐起身,往一个无梁的小筐里拣了十几个橘子,而后站起来,将小橘筐扣在胸上,向船头跑了几步,一个卷头儿跟头腾空而起,落到了前面的船上。接着,又向前……
柳成祥惊喜地说:“以前真没看出,阿宝的功夫有这么好!”
三、智投官兵
这天下午,胡雪岩正押运着粮船在运河上前行,忽见前边的几条船摆顺了,向他们迎面驶来。头一条船的船头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艄公。他向胡雪岩他们拱拱手,说:“各位老大,谢谢喽!”
胡雪岩也向他抱抱拳问:“借问老人家,为何都往回走?”
老艄公摆摆手,面露苦色说:“不用问了,不想倒霉,你们也回去吧!”
“究竟出了什么事?”
“饿狗咬架,肚子里都空着哪!”
“请问是谁拦住了去路?”
“除了官兵,谁能有那么大的气势?”
“官兵多吗?是哪一支军?”
“细数不知道,至少有几万啊?听说是新任咱浙江巡抚左宗棠左大人的楚军,来收复杭州的。”
左宗棠当了浙江巡抚?胡雪岩心中一喜。
老艄公的船过去了。
胡雪岩沉思着,离开雷青山,从船头走向船尾。
柳成祥跟了过来,悄声问:“怎么办啊?不见苏晃的影子,反倒有官兵。你看我们是不是先躲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