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长江的雄伟景观与奔腾气势,曾使无数文人墨客为之兴叹,为之激动,为之歌赋。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首爱情诗也曾感动过一代又一代年轻人。
钟扬和程小帆考入江城学院中文系之后,不谋而合想到的是晚饭后去饱览大江的景色。他俩都很有才华,都曾在地市级报刊上发表过文学作品,现在又住同一间寢室,尽管程小帆比钟扬小四岁,才二十四岁,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好朋友。
浩浩荡荡的长江在夕阳下闪着金黄色的波光,以一泻千里的气势向东海奔流。江面上不时有客轮和驳船驶过,溅起一朵朵浪花。
“小帆,”钟扬在江堤上颇有感触地说,“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会那么脍炙人口了。”
程小帆点头说:“是的,历史长河就像长江一样,许多英雄人物都成了过眼烟云。”
钟扬说:“我们在大自然面前是渺小的,王阳明说格物明志,我们很难做到。”
程小帆说:“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学会思考。”
他们边说边顺着江堤往前走,心中有一种激情随着长江一起涌动。
忽然,他们发现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位女士,江风吹拂着她的黑发不断飘动,她凝望着长江,那么专注,那么神往。
钟扬开玩笑地对程小帆说:“看来我们有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女同胞。”
程小帆微微一笑。
他俩走近那位女士的时候,女士似乎有所觉察,向他们回过头来。
啊!他俩同时被女士的美貌怔住了,虽说不能沉鱼落雁,也能闭花羞月。而当钟扬与女士四目相对时,浑身微微一颤,两人几乎同时喊出:“吕莎!”“钟扬!”
程小帆被这意外的邂逅弄糊涂了,望着钟扬说:“你们认识?”
钟扬点头说:“是的,十年前我们在一起插队。”接着钟扬问吕莎:“吕莎,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吕莎微笑着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和你一样,来当学生。”
钟扬疑惑地说:“真的吗,你也考入江城学院?”
吕莎说:“不但如此,而且也是中文系,昨天报到我就看到了你的名字。”
程小帆是何等聪明的人,见此情景,婉转地对钟扬说:“钟扬,我还有衣服要洗,失陪了,你们谈吧。”
吕莎望着他说:“一道走不好吗?”
程小帆挥挥手说:“不,我先走了。”
钟扬望着他的背影对吕莎说:“他叫程小帆,和我住一间寢室,很有才华。”
又和钟扬相逢,吕莎既喜又忧。八年前,父亲复职后,不同意她和钟扬处朋友,而是托人把她介绍给市政府里的一位科长。她拒绝过,吵闹过,遗憾的是钟扬自尊心太强,从此不愿踏进她的家门。一气之下,她就和那位科长结了婚。谁知那位科长是一个阳奉阴违的小人,官瘾太大,两人经常吵嘴。当吕莎的父亲退居二线后,那位科长的庐山真面目就逐渐暴露了,觉得吕莎没有利用价值了,最后两人离婚是势在必行了。心灵有过一次创伤,遇事就多了一层忧郁。偏偏在江城学院报到时看到了钟扬的名字,她心底深处又荡起了感情的浪花。此刻,她能对钟扬说什么呢,分别八年,他结婚了吗?他是怎么生活的呢?她想知道但又不好询问。
“吕莎,”钟扬见她不作声就打破沉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对你说的话吗?”
吕莎故意说:“不记得了。”
“其实你一定记得,”钟扬一针见血地说,“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但我奉劝你一句,真情是世界上最难得的。”
“说完你就走了,也不听别人解释,”吕莎还有点气愤地说,“那么固执,那么傲慢。”
钟扬说:“我不是傲慢,是要保持自己的人格。”
“哎,”吕莎叹口气说,“一切都过去了。”
钟扬默不作声,江水拍击堤岸哗哗的涛声又把他带回逝去的岁月。那一年,他在姚村插队,不久吕莎也来到了姚村。当时吕莎很悲观,父亲成了“走资派”靠边站,自己也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十七岁,正是花一般的年华,可是吕莎脸上经常愁云不散。有一次采茶,吕莎没有发现盘踞在茶树上的一条小青蛇,当她伸手去摘茶叶时,小青蛇猛地回过头来,在她手上咬了一口。她痛得“哎哟”一声大叫,吓倒在山坡上。幸亏钟扬就在她不远处采茶,看到她右手在流血,并有两颗牙印,知道是被蛇咬了,不容多想,抓起她的手就用嘴吸起来。钟扬把吸出来的污血一口一口吐在地上,然后用鞋带扎住她的手腕,背起她赶往合作医疗室急救。吕莎养伤期间,钟扬天天到她住的简陋的文化室里看望。吕莎的右手浮肿,钟扬便帮她做饭,洗衣服。没事的时候,钟扬便朗读中外名著给她听。吕莎也很喜爱文学,常常为书中的情节感动得热泪盈眶。尤其是普希金的那首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曾给他们许多鼓舞,许多希望: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伤,不要心急,阴郁的日子就会过去……在钟扬的悉心照料下,吕莎的伤渐渐好了。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俩在村外小河边散步,河边的柳条在风中婆娑,稻田里的蛙声一阵阵传来,在这五月温馨的夜晚,钟扬和吕莎第一次打开了少男少女的情怀。就在那婀娜多姿的小柳树下,吕莎投进了钟扬的怀抱。
想着这些往事,钟扬的心一阵阵苦涩。他恨过吕莎,发誓忘掉吕莎,可是怎么也忘不掉,初恋是那么使人魂牵梦绕。也正因此,钟扬直到二十八岁还没结婚。他把人生第一杯浓郁的感情之酒压在心底,决心在写作上去拼搏一番。江边巧遇吕莎,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钟扬的心中又荡起了感情的波澜。他不知吕莎婚后的生活怎么样,更不知吕莎已经离婚,便试探地说:“吕莎,分别后你生活得好吗?”
吕莎那秀丽的杏眼闪过一丝忧伤,淡淡地说:“我结婚不到一年就离婚了,以后就专心致志地读书。”
“那你……”钟扬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婉转地说,“生活总是有坎坷。”
吕莎那细细的柳眉微微一颤,目光在钟扬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问:“钟扬,你结婚了吗?”
“没有,”钟扬淡淡一笑说,“好姑娘不会欣赏一个挖煤工人。”
吕莎盯住钟扬的眼睛说:“你还在生我的气?”
“你误会了,”钟扬坦诚地说,“我讲的是真心话,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必然要受到各种社会观念的束缚。”
月儿悄悄滑出了云层,江堤上有了凉意,吕莎看看表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钟扬点点头说:“好的,不过我还想说两句。”
“那你就说吧。”吕莎心中荡过一股暖流。
钟扬目光含情地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他。可是我们现在已经不年轻了,不能再重蹈历史的覆辙。”
吕莎嫣然一笑说:“那就不犯错误啊。”
二
大学生活拉开了序幕,尽管晚了十年,但钟扬还是感到新奇、激动、兴奋。他下决心要在学习上出类拔萃,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他们中文专业班有五十多个学生,平均年龄三十岁,大都是经历了十年动乱再步入校门的。虽然大家都有一定的社会阅历,比较成熟,但在学习上竞争还是很激烈的,有着年轻人的好胜心理。尤其是写作课,老师布置一篇作文,大家就像竞赛一样写得那么认真,有人甚至通宵达旦在教室里做文章。
那次上写作课,吴家华老师说:“我们讲过散文,对散文的立意、构思、布局和写作技巧都作了分析,这次要求大家以《秋光剪影》为题写一篇散文,希望同学们认真撰写,写得好写得美,优秀文章我负责推荐到《大江》杂志发表。”他兼《大江》杂志编委,对这一届学生的写作实力很欣赏。
为写好《秋光剪影》,钟扬和程小帆到江城图书馆奋战了一天,才拿出了初稿。钟扬写了五千字,程小帆写了三千字,他们互相交换看稿,并提出了修改意见。钟扬写的是插队姚村山乡的秋光剪影,程小帆写的是家乡获港的菊展。尤其是钟扬,他把自己对山村的感情完全融入了文章之中,写得很动人。
作文评讲课,吴家华老师读了钟扬、程小帆和刘志贤三个人的作文,简评说:“这三位同学的文章各有特点,钟扬的文笔老练,对山乡秋天的景色描绘得很逼真,只是格调似乎低沉了一点,好在结尾那漫山遍野火红的高粱像燃烧的希望,透出了亮色;程小帆文笔清新优美,对千姿百态的菊展写得文采斐然,而且透过菊展还能给人许多联想;刘志贤的水乡秋光也写得颇有特色,贫困的青草湖在劳动人民的努力下,正在逐渐改变。这三篇文章我都要推荐到《大江》编辑部去,为了加深对散文的理解,下面想请同学们结合三篇文章自由发言讨论。”
在吴家华老师朗读作文时,班长汤玉强的心就怦怦跳动,他喜欢出风头,虚荣心又强,多么希望他的作文能得到吴老师的赞赏,从而被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读。可是,他的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所以他对钟扬、程小帆充满了嫉妒。
徐曼丽是班上最年轻的女生,才二十岁,与老大哥老大姐相比,她多少有点天真烂漫。但是她性情直爽,属于当代开放型女性。班上除了吕莎,在女生中就算她比较有才气了,她和吕莎的作文也都曾被吴老师当作范文朗读过。她对钟扬暗自钦佩,认为他是不可多得的才华横溢的人才。吴老师一让自由发言,她便首先站起来说:“我认为钟扬的《秋光剪影》并不低调,他写出了特定年代下农村的真实,不是说真实是文学的生命吗?尤其是散文,全靠真情实感打动人,结尾那漫山遍野火红的高粱,既是一种呼唤,也是一种抗争,象征着人民大众对‘四人帮’倒行逆施的愤慨……”
她的发言在许多同学中引起了共鸣,吴家华老师赞许地微微点头。然而,汤玉强却不那么认为,他要想方设法贬低钟扬,便站起来发言:“对三位同学的散文我不敢妄加评论,我想讲另外一个问题。我认为作文贵在独立思考,借鉴已发表的优秀文章是可以的,但不能模仿,更不能抄袭。我好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一篇描写山乡的秋光,而且结尾也是用火红的高粱来象征着某种寓意。当然,请大家不要误会,我不是说有人抄袭,我只是觉得太相似了。”
这不是明显影射钟扬吗,班上一阵骚动,同学们窃窃私语,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钟扬的心潮在起伏,他万万没想到汤玉强竟是这样卑鄙的小人,可是他又不好站出来为自己辩护,那样就太没修养了。作为钟扬的好友,并且和钟扬一起写出《秋光剪影》的程小帆早就沉不住气了,正当他要站起来为钟扬辩护的时候,吕莎站了起来说:“我也不想对三位同学的作文作出评论,我只是想对钟扬同学作文的内容作一点说明。我曾经和钟扬插队在一个村,也就是《秋光剪影》中的姚村。姚大爷就是我们的生产队长,有些生活画面我也亲身经历过。我不敢相信,另一篇不知发在哪一本杂志上的文章,能与我们的生活有如此惊人的相似。我想,如果不是发表在月球的杂志上,最好能把那篇文章找出来,让吴老师在班上朗读一遍,看看世界上是不是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同学们哈哈大笑,汤玉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是他不敢反驳吕莎,他正在申请入党,吕莎是班上的党小组长。
吕莎一坐下,徐曼丽就激动地对她说:“吕姐,你讲得太好了,事实胜于雄辩。”
坐在汤玉强身边的备取生邢大成站起来说:“吴老师让我们自由讨论,每个人都可以谈自己的看法,不要指责别人说话没根据,好像真理在自己手里。巧合的事怎么没有呢?我们县就有一个地方也叫姚村。”他讲不出更多的道理,也不敢继续往下发挥。
徐曼丽平时就看不起邢大成,听他无原则地为汤玉强辩护就来气,站起来冲动地说:“从小我就记得一个寓言,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既然有人说他那里也有个姚村,那么我请问,他是不是也在那里插过队,是不是也有漫山遍野的高粱?他怎么不写一篇比钟扬更好的《秋光剪影》呢?鲁迅先生说过:‘无端的指责别人,并非君子所为。没有事实的话,叫得再响也是苍白无力的。’”
争论到此,吴家华老师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站起来说:“同学们,我们讨论作文,目的是加深印象,掌握散文这一文学体裁的形式和内容以及散文的写作技巧,希望不要引申得太远,游离了主题。我还是这么认为,你们这一届学生确实很能干,有些人也很有才华,希望大家心胸开阔一些,将来取得更大的成绩。”他的话无疑是安慰和鼓励钟扬。
晚上在宿舍里,徐曼丽余气未消地对吕莎说:“汤玉强这个人好像心术不正,怎么能在公开场合造同学的谣呢?”
“这正是他的愚蠢,”吕莎平静地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是说的这种人。”
徐曼丽年轻漂亮,苗条潇洒。开学以来吸引了不少男同学的目光,汤玉强曾以班长的身份几次向她献殷勤,都被她冷眼拒绝,别看她表面上大大方方,其实她很傲慢很有头脑。不知为什么,最近她脑海里老是闪动着钟扬的身影,那刚毅的面孔,微微上翘的浓黑的眉毛,聪慧而又深沉的眼神以及浑身散发出的一种拼搏进取的气质,都使她芳心荡漾。今天她知道了吕莎曾和钟扬一起插队,此刻她愿意把话题引到钟扬身上去:“吕姐,钟扬为什么不替自己辩护呢?真是一个傻帽儿。”
吕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他怎么好替自己辩护呢?是非自有公论。”
“也是,”徐曼丽天真地说,“我悄悄地观察他,他好像很气愤,但还是克制住了。”
吕莎是过来人,当然知道一个姑娘悄悄地观察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所以半当真半开玩笑地说:“小徐,你对钟扬是不是有点儿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