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姐,”徐曼丽撒娇地说,“不跟你说了。”
吕莎哈哈笑着说:“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呢。”
徐曼丽眼珠一转,窥探着吕莎的表情说:“吕姐,你曾和钟扬在一起插队,难道你们就没有感情上的纠葛?”
吕莎掩饰地说:“那时我们都年轻,不懂这些事。”
“我才不信呢,”徐曼丽激将地说,“要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我可要和你竞争。”
徐曼丽的话在吕莎心中引起了波动,这个当代女孩真有可能说到做到,那对自己将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毕竟她是那么年轻漂亮啊。为了掩饰不平静的心情,吕莎说:“不跟你胡扯了,我们复习功课吧,明天还要上古典文学呢。”
她不作声了,目光移到书本上,但是几乎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徐曼丽憋不住又说起话来:“吕姐,我还觉得邢大成这人很阴险,你看他鹰钩鼻子锥子眼,长得都那么可怕。”
吕莎放下书本说:“怕他干什么,一个备取生,还不知道是怎么混进学院来的呢。”
“听说他家里有妻子,怎么看女人还是那么色眯眯的,真让人讨厌。”徐曼丽想起邢大成那次想找她搭讪,她连正眼也没回一个就走开了。
“不要理睬他就是了,”吕莎以老大姐的口气说,“这种男人都没有好心眼。”
徐曼丽打了一个呵欠说:“吕姐,我也没心思复习了,睡觉。”其实她是又想到了钟扬,想把话题引到钟扬身上,又怕吕莎看出了她心中的秘密。
“那就睡吧。”吕莎也想到了钟扬。
三
江城的凌晨空气清新,钟扬和程小帆沿着镜湖跑步,他们天天坚持早锻炼,十分珍惜四年的学习生活,甚至不愿浪费一分一秒。跑步之后是背诵古文,校园内到处是他们朗朗的读书声。
那次作文评讲课,汤玉强有意中伤钟扬,没想到搬起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这才觉察到这一届学生水平非同寻常,不是那么好欺骗的,便不得不收敛。何况他写了入党申请书,而吕莎就是班上的党小组长,如果吕莎对他没有好印象,入党将化作泡影。为了作某种补救,他假惺惺地找到钟扬,说不要误会那次作文评讲,他丝毫没有说他抄袭的意思,也可能是自己记错了。钟扬淡淡一笑说:“不必介意,讨论嘛,也不是给别人作鉴定,说错了也没关系的。”钟扬没有心思勾心斗角,那么多中外名著要读,还有早就酝酿好的题材要写,哪有时间去搞窝里斗。
大学上课和中学有所不同,除了上午连续上四节课之外,下午和晚上全部自习,所以学习自觉性非常重要。那天晚上,钟扬在学校阅览室里聚精会神地看毛姆的作品《月亮和六便士》,突然胳膊被人碰了一下,才发现徐曼丽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到他身边。
“钟扬,”徐曼丽把外国文学作品选翻开来对他说,“莫泊桑的《项链》虽然写得好,但我总觉得结尾不够真实。”
徐曼丽为了接近钟扬,经常找他讨论文学作品,有时也把作文初稿拿给他看,请他提修改意见。钟扬偶尔觉察出徐曼丽眼中闪过的感情之光,可他并不介意,只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
钟扬望着她说:“为什么有这种感觉?说说你的理由。”
“玛蒂尔德追求虚荣,”徐曼丽思考着说,“一夜风流十年辛酸。但是,还项链的时候,优莱士吉太太就不看一下是真是假吗?直到十年后才点破这一点,有人为的痕迹。”
阅览室里有人向他们这边发出嘘声,徐曼丽又碰了一下钟扬的胳膊说:“我们出去谈好吗?”
钟扬想了一下站起来说:“走吧。”
他们来到校园后一座花池边,靠在花池的栏杆上,钟扬说:“当时没看完全有可能,优莱士吉太太不久发现是真项链,便到处找玛蒂尔德,可是玛蒂尔德已经搬走了。十年后巧遇点破这一点,是为了增强艺术震撼力。而且我认为艺术的真实并不等于生活的真实,即使生活中她们没有巧遇,不等于作品中不能写巧遇。”徐曼丽望着花池,并没有认真听钟扬的分析,讨论《项链》只是她找的一个借口而已。她突然换了一个话题说:“钟扬,你会跳舞吗?”
钟扬望着她一笑说:“不会。”
“我不相信。”
“真的,我没骗你。”
“那我教你好吗?”徐曼丽挺有兴趣地说,“周末我们上舞厅去玩。”
钟扬摇摇头说:“目前还没有这种求知欲。”
“真是个老夫子,”徐曼丽白了他一眼说,“年轻轻的就像一个老夫子。”
钟扬开玩笑地说:“你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
其实钟扬三步、四步还是会跳的,只不过舞技不是那么精湛,他想上大学的机会难得,不能虚度光阴,便以老大哥的口吻说:“小徐,你读了不少书,中文基础很好,感悟力也强,不想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吗?”
徐曼丽故意轻松地说:“想那么多干吗,毕业后有个工作干就行了。”
钟扬说:“你真是那么想的吗?”
徐曼丽说:“是又何妨?”
钟扬笑着说:“那你就不用看书了,混到毕业算了。就凭你的条件,找一个好工作不是太容易了吗?”
徐曼丽故意说:“那你还想怎么样?”
钟扬说:“看过高尔基写的《在底层》吗?凡是在底层奋斗过的人,都非常珍惜每一次得到的机会。”
徐曼丽靠近钟扬说:“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有才华,也不是每个人都想做高尔基的。”
钟扬不好再说什么,他怕自己在这小女孩面前控制不了,便说:“不早了,我们回寝室吧。”
徐曼丽不满地说:“怕什么,我们又不是谈情说爱。”她甚至想此刻钟扬要是大胆地拥抱她,她是绝对不会拒绝的。别看钟扬穿着朴素,还有着煤矿工人的粗犷,没有奶油小生那么文雅,但说来也怪,徐曼丽就喜欢他这种气质。
钟扬敏锐的目光在徐曼丽脸上扫视了一遍,看出这天真大胆的女孩眼中流露的依恋之情,当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于是果断地说:“你不走我可要走了,明天早晨还要跑步呢。对不起,失陪了。”
望着钟扬的背影,徐曼丽像受了委屈似的,强忍住眼中的泪水。她怎么也想象不到,在离花池五米远的一株槐树后,还有一个女人在悄悄地关注着他们的谈话。
钟扬回到宿舍,程小帆和邢大成正在为要不要上外国文学发生争论。这间宿舍除了钟扬和程小帆之外,还住着刘志贤和邢大成。邢大成的观点是外国文学作品思想内容都不好,没有什么上头,他连高尔基是哪国人都搞不清。刘志贤坐在床上看书,没有介入。钟扬也瞧不起邢大成,这个大队书记出身的小学校长,到学院来读书纯粹是为了镀金,思想在某种程度上还停留在“文革”时期,《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钟扬笑着说:“老邢的意思是高尔基的作品也不好,《母亲》的思想内容也有问题?”
邢大成有点害怕钟扬,口才不如钟扬,学识差得更远。见钟扬反问自己,抽着烟想了一会儿说:“高尔基是哪国人?他代表哪个阶级?你敢说《母亲》的思想内容就好吗?”
钟扬哈哈大笑说:“这下你说对了,我是不敢说,但是有人敢说,那就是列宁。《母亲》是列宁肯定的好作品。”
邢大成傻眼了,他弄不懂列宁怎么会肯定《母亲》呢,只好甘拜下风。
冷眼旁观的刘志贤放下书本说:“老邢,你不要争了,外国文学是要学的,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洋人的裹脚布可以当围巾。”
程小帆立即反驳说:“外国的月亮不比中国的圆,更不会像中国人那样会喊万岁、会阿谀奉承、会阳奉阴违。”
刘志贤也颇有才气,只是心胸狭窄,嫉妒心强,在一间宿舍里与钟扬、程小帆是貌合神离。听程小帆挖苦他,就阴阳怪气地说:“难怪有人到国外留了两年学,便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了,开口OK,闭口MISS,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了。”
钟扬本不想与刘志贤发生冲突,但性情耿直,忍不住说:“记得鲁迅先生曾经对青年人说过,最好不要读中国书,多读外国书,难道鲁迅先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吗?”
双方各执一词,唇枪舌剑,一直争到十二点才罢休。
第二天中午,邢大成对钟扬说:“我们住一间宿舍很难得,大家不要伤了和气,晚上我请客,我们就在宿舍里聚一聚,你可有意见?”他是备取生,怕和同学关系搞僵了,对他毕业不利。
钟扬想了想说:“我没意见,你再和程小帆说一声。”
四
班上好多同学都去看电影了,钟扬拒绝了徐曼丽的邀请,在教室里聚精会神地复习古典文学。古典文学是一个博大精深的宝藏,他越钻进去越觉得兴趣盎然。忽然,一张字条飘落在他面前,他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钟扬,你出来一下好吗?我在学校门口等你。没有署名,但他知道那是吕莎的笔迹。开学以来,除在江边和吕莎有过一次巧遇外,其他时间几乎没单独在一起过,一是学习紧张,大家都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二是学校同学多,怕引起非议。今晚吕莎约他,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钟扬赶紧把书放进抽屉,走出教室。
在学校门口,吕莎见到钟扬便说:“我们到九莲塘那边去吧,这儿来来往往人多。”
钟扬点点头,跟在吕莎后面。
九莲塘在张家山背后,很僻静,来这儿的人极少。塘水原本清澈见底,后来由于管理不善,已变成污水塘了。要不是塘中还有几枝亭亭玉立的荷花,恐怕没有人会来这儿。
他俩在塘边一块石条凳坐下,钟扬望着吕莎说:“吕莎,约我出来有事吗?”
吕莎白了他一眼,生气地说:“没事就不能约你出来吗?”
钟扬连忙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怕你有什么急事,在学校里不好说。”
吕莎停了一会儿说:“那次古文考试,有人弄虚作假,是你最先到教务处反映的吗?”
“是的。”钟扬坦然地说。
“那么,在班上展开讨论也是你要求的?”
“没错,也是我。”
吕莎直视着钟扬的眼睛说:“你这样做得罪了不少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钟扬眉毛一扬说:“吕莎,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就看不惯有人弄虚作假。韦习文老师高度近视,监考等于是聋子的耳朵,邢大成、汤玉强几乎全部是抄书,这样考试有什么意义呢?而且我认为,这对于刻苦学习的同学是一种侮辱,对于高等学府也是一种亵渎。”
吕莎当然也反对抄袭,只是觉得钟扬这样做,会在班上树敌过多,造成孤立。她想起那次讨论,教务处派人参加了,争论十分激烈。虽然邢大成、汤玉强的成绩作废,重新补考,但是对钟扬有看法的同学显然增多了。何必那么认真呢,大家都老大不小了,混个文凭不容易,记忆力也衰退了,不抄袭记得住吗?更有人挖苦钟扬说,能什么能?想当作家为什么不早出名,跑这里来混文凭干什么!还有人讥讽钟扬说,不就是作文写得好点吗,那也不能当饭吃,毕业后充其量做个教书匠,还真能当作家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想到这些,吕莎规劝钟扬说:“大家来上学不容易,有的人家中都有了两个孩子,学校都不那么认真,你那么认真干什么?以后这样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钟扬沉默了一会儿说:“开始我也不想管,只是忍不住。”
“你要了解同学们的心理,”吕莎进一步开导钟扬说,“绝大多数人都是来混文凭的,有几个像你和程小帆那么刻苦,还想出人头地。”
吕莎的话在钟扬心中引起了震动,确实如此,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出人头地谈何容易,作家的路更是遥不可及。然而他又于心不甘,多少年的奋斗不就是为了在文学上有所突破吗?在社会底层拼搏的那些年,他总是把《红与黑》中于连·索黑尔作为自己的榜样。他叹口气对吕莎说:“我接受你的忠告,以后不管别人的事了。但我的志向是不会改变的,不管成功与否,我都要奋斗下去。”
吕莎靠近钟扬轻轻地说:“我理解你,也支持你,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月儿升上了中天,它把九连塘边的斑驳树影轻移到钟扬和吕莎身上。钟扬感觉到吕莎身上的香气一阵阵袭来,有点心旌摇荡,并觉得某种似乎遥远的情感正在走近,正在苏醒,呼吸也有点不正常了。吕莎好像看出了钟扬心中的秘密,大胆地说:“钟扬,你还愿意拥抱我吗?”
钟扬再也抑制不住感情的浪潮,猛地把吕莎抱在怀里,两只火热的嘴唇像吸铁石一样紧吸在了一起。
时间悄悄地滑过,晚风渐渐变凉。这对久别重逢的情人,沉浸在幸福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吕莎柔声地对钟扬说:“钟扬,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到凤凰山去玩好吗?”
钟扬毫不犹豫地说:“好。”此刻他真想托起吕莎,走到九连塘中盛开的莲花瓣上去。
吕莎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钟扬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徐曼丽看电影回来,在教室里没有看到钟扬,回寝室又不见吕莎,心里便敲起了小鼓,难道他们俩真有什么秘密?好不容易盼到吕莎回来,便迫不及待地说:“吕姐,你上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吕莎故意笑着说:“会情人去了,嫉妒了吧。”
徐曼丽说:“人家是关心你嘛,真的会情人去啦?”
吕莎眼珠一转说:“哄你这个小丫头呢,我是到市内去看望爸爸的一个老战友了。”
徐曼丽又说:“吕姐,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到什么地方玩去?”
吕莎说:“明天我还有事,等下个星期天吧。”
“哎,真没劲。”徐曼丽躺下说。
第二天,难得的好天气,风和日丽。钟扬和吕莎乘公共汽车去凤凰山。凤凰山离江城只有十公里,很快就到了。山上树木茂盛,小路崎岖,虽比不上名山大川,却也别有风味。艳阳朗照,天高气爽。一星期紧张的学习后,来此放松一下,钟扬和吕莎都有心旷神怡的感觉。
他们一鼓作气爬到山顶,站在一棵老枫树下休息。望着远处浩浩荡荡的江流,钟扬颇有兴趣地说:“吕莎,我给你背一首古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