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草,也不说花,单说一个人。
麦灵,我的小学同学,出生在中原一带,上世纪50年代末以移民身份举家迁入本地。其父做过旧政府的警察,就是我们惯称的那种“黑狗子”;母亲在烟花之地混过些日子,模样有点妖,但人不坏,跟庄子上的女人们很能合得来。这对夫妇,不但很快和本地人融为一体,而且莫名其妙地成了我的编外“姨爷姨奶”。照这个辈分,我得叫麦灵一声姑,但我从来没有叫过。上学时的麦灵,扎个羊角辫,背个花书包,跟在我们身后屁颠屁颠地跑。遇上恶狗挡道,大点的孩子都跑了,她跑不动,只会坐在地上哭;大头队长的儿子专爱欺负她,她不会还击,也不会骂人,像只可怜的小兔,躲在我们身后瑟瑟地发抖……
政治运动开始后,麦灵的爹娘理所当然地成了挨整的“残渣余孽”。母亲不堪其辱,一根绳子上了吊;父亲被打折了三根肋骨,干不成重活,只能挣很少的工分。麦灵辍学了,过早地投入了繁重的农业劳动。我上高中那几年,麦灵已经成了学大寨“铁姑娘队”的成员,出落得亭亭玉立,模样、做派都是村姑伙里出类拔萃的一个。没媳妇的男人们总爱盯着她看,目光很不对劲;村姑们则把她当作生活的“参照物”,穿衣打扮都学她的样子。只有她能把粗陋布衣穿出几多风韵,一度是庄稼院里人见人爱的漂亮女子。
麦灵与我深交是从看书开始的。凡是我有的书她几乎都看了个遍。好歹有点文化底子,加上读得认真,问得仔细,不知不觉间,她竟敢跟我谈论一些共同感兴趣的文学话题,成了我生活中惟一的知音。一次,她到镇上办事,我托她取一笔数目很小的稿费,她不小心把汇款单弄丢了,竟然哭得晕了过去。我劝她说,丢就丢了,咱再写、再挣。她不听,硬是将一头刚捉来不久的小猪卖了,把钱赔给我。也曾有好事者撺掇我俩成双配对。麦灵正色道,胡说啥哩,我可是他姑呀!好几次,她私下对我说,我断定你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再怎么我也不能把你给害了啊!说这话时,麦灵漂亮的丹凤眼里总是溢满了泪水。
我当民教那几年,麦灵嫁给了本村的一个退伍兵。那人基本上是个混蛋,见了烧酒不顾命,经常把麦灵打得鼻青脸肿。我特别心疼她这个人,但又毫无办法。麦灵对我说,你别管我了,我不过是一朵长在野地里的小草花,枯了死了又有啥要紧呀!我招干进城时,麦灵陪同我的家人把我送了一路,也哭了一路。这时候她改变了称呼,说,哥呀,这一下你的路顺了,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你心里一定要记着我这棵野地里的小草花呀!
几年后的一天,我利用下乡的机会去看她,正赶上两口子打架。麦灵披头散发,面带青紫,坐在土窝里无声地哭泣。我把那个退伍兵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声称如果他再不改掉老毛病,我就让派出所的人出面收拾他。或许那人估摸我是市长的秘书,真有那个能耐,有些怯火,后来很是安稳了一段。据说在那些日子里,麦灵的脸上终于有了难得的笑容。
谁料到,仅仅过了半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我突然得到了麦灵的死讯。她喝了剧毒农药,死时样子很是难看。当时,我脑子一阵发懵,整个人像虚脱了一般。
待我抽空赶到乡下,麦灵已入土三天。一座新坟孤零零地矗立在滩地上,未焚尽的纸钱,在风中悠悠地飘……
放眼望去,滩地上盛开着大片的野草花。麦灵,快告诉我,你究竟是其中的哪一朵?
泪水,一次次模糊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