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不到,我记忆中的老屋,会在家乡画家陈荫明的国画《老屋的记忆》里如此传神地呈现在眼前:
这就是童年的老屋,一座建在村子最东边的民居。老屋不大,可三面环水。前边是浩瀚的东江,后边是碧绿的鱼塘,左边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涌。河涌两岸,翠竹婆娑,水松挺拔;河堤两边,开放着五颜六色、形态万千的野花。一座木桥,连接河涌两岸,过了木桥,近处有一个荔枝园,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稻田。
我家主屋是没有厨房的,厨房设在隔街对面的小木屋中。人们都说,我家不但三面环水,而且是个枕水人家。因此,我的童年世界里有很多与水有关的故事。
夏天,我家的小木屋就是我和小伙伴避暑的凉棚。潮涨了,我们每人拿一根钓鱼杆,迎着江风在木屋的水台上钓鱼。鱼老是不上钩,我们就衣服一脱,光身露腚“扑通”一声跳到水里,狗仔般地爬游玩乐。不过,最有趣的是在河埗头诱鱼。我们找来一个筛子,弄点蚯蚓鱼肠之类的东西作饵。把筛子放在河埗头水中,然后晃动鱼饵,那种叫南刀的小鱼便为寻食鱼贯而来。这时,一下子把筛子从水中提起,蹦蹦跳跳的南刀仔总会有十条八条留在筛里。我们也乐得蹦蹦跳跳地把小鱼倒到木盆中。鱼捉够了,水玩够了。伙伴们就把筛子木盆放到我家的小木屋里,然后穿好衣服,分好战果,蹦蹦跳跳地回到各自家中。
我家在村边。小伙伴们就把我家小木屋当成野外活动的中转站。家乡有一种捕鱼方式叫“塞涌” 。塞涌不是把河涌堵塞住,而是用鱼网拦截。涨潮时,鱼会随着潮水游到河涌里。潮涨到顶时,用渔网把涌口封住,鱼就被封在涌里。退潮后,鱼就留在涌滩或浅水中。“塞涌”的人就可以尽情捕获。一次,小伙伴阿有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一张鱼网,大家就在我家小木屋里策划了一次“塞涌”活动。白天,我们四处勘察,找到一截方便抓鱼的小涌。当晚,五个小伙伴就睡在小木屋里。半夜里,潮上顶了,我们便爬起来,趁着月色把渔网封在小涌口里。天亮了,潮退了,很多很多的鱼都在浅水里游。我们可高兴极了,简直如在战场上俘虏了一群敌人。鲫鱼、鲤鱼、鲇鱼、鲩鱼、白鳝、塘虱……我们不断把鱼往箩筐里扔。消息很快被清早上田的叔伯传出去。小小河涌一下子来了很多人,捉鱼的、玩水的、打泥仗的,密密匝匝,热热闹闹。以前,都是我们分享别人的战果;今天,我们有战果给大家分享,个个都笑得有牙无眼。忽然,一个小妹妹为抓一条白鳝,摔倒在淤泥滩中,我赶紧走上前去,把她扶起来。当小妹妹抬起头道谢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已长大了很多很多。
与水有关的童年故事里,“蛋家艇”给我留下更深的记忆。所谓“蛋家”,就是以打鱼为生的水上居民。那时候,“蛋民”在岸上没有房子,渔艇既是他们的打鱼工具,又是他们一家人起居饮食的场所。我家老屋旁的涌口两边,就是蛋家渔艇聚集的地方。渔民打鱼回来,就把渔艇拴在我家门前的岸边。涨潮时,渔艇往往与我家枕水的小木屋连在一起。我就会在木屋的阳台里好奇地窥视他们在艇中的生活。一天,我看见一个小孩子给艇旁笼子里的小鸡喂食,一不小心却掉到水中。当我大声呼叫救人时,孩子却浮出了水面。这时,从艇仓里走出一个年纪比我稍大的孩子,他把绳子一拉,系着葫芦的小孩子就来到艇边,在他哥的帮助下很快就爬上艇仓。原来,船艇细小,父母为了安全,都会在孩子身上系上个等于救生圈一样的水松木葫芦,并用长长的绳索拴在艇上。“蛋家仔,撵葡芦,跌落水,荡荡浮。”这首童谣就是蛋家孩子生活的形象写照。
这次相遇以后,我经常在木屋的阳台里和蛋家艇里的孩子对话,年纪比我稍大的孩子叫阿有。他就是我后来的好伙伴。我经常把阿有带到家中的小木屋中玩乐。当然,阿有也会把我带到他们的艇中。有一次,我们跟着他爸到河上“黏鱼”。 只见他爸先把长长的鱼网放下水中,然后让阿有用木棍敲打艇仓的木板,“呯呯嘭嘭……呯呯嘭嘭……”听说水下的游鱼听到响声就会受惊乱窜,撞到鱼网就被黏住了。收网时,看见一条条白花花的鱼黏在网上,我也帮忙把鱼摘下来,分享他们的欢乐。一来二往,两家大人也成了朋友。我们会经常把一些种在屋旁屋后的蔬菜瓜果、自家饲养的家禽蛋品之类的食物送到艇里,他们也会把一些鱼虾蟹贝之类的水产送到我们家中。
过年时分,是我们最开心的日子。岸上,家家户户炸糖环、打炒米饼。我家把最好的糖环和炒米饼作为拜年礼品送到阿友艇里。水上,船船艇艇蒸年糕。他们把一盆盆甜的九层糕、咸的萝卜糕送到岸上,让我们分享蛋家过年的乐趣。逐渐,我家木屋的小房竟成了阿友家存放诸如磨粉的石磨、夏天的棉被之类一时用不上之物件的仓库,而他们捕获的应时水产,诸如春天的边鱼和秋天的鲤鱼,夏天的三黎鱼和清明的马鲚鱼,也就经常成为我们盘中的美食。后来,艇上居民虽然全都搬上岸,入住渔民新村,但春节过年给我们送年糕的习俗仍一直延续。
几十年过去了,我家的小木屋被大风吹倒了,当年的河岸已多了一排参差不齐的楼房。屋后的鱼塘被填平了,宽阔的广场成了村民文体活动中心。只有东边的河涌水仍在静静地流淌,但河涌两岸的绿树繁花已不见踪迹,代替的一边是鳞次栉比的民居,一边是整整齐齐的厂房。水的风景远去了,水的乐趣消失了,童年的友谊也淡化了。童年的老屋,完全成了记忆中的童话世界。
如今,家乡新塘已成了广州东部的门户。去年底,河涌那边已被一家名气很大的房地产商拍下。眼下,钻探机、运泥车、推土机已在这块土地上忙个不停,几年过后,一个现代化的新城就要在家乡崛起。看着如火如荼的建设场面,童年时代老屋生活的情景总在记忆中浮现。于是我请来画家朋友陈荫明,把我对老屋的印象描在画上。为此,一幅名为《老屋的记忆》的国画便挂在厅中,我和我的后辈,一代又一代都可以看到我曾经生活过的童话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