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城是乌榄之乡,只要有山岭的地方,几乎都有或大或小的橄榄林。
我们村在东江岸边,山岭不多,果木也很少。但童年时沿着村边那条碧水莹莹的河涌溯流一两公里,再穿过一段田间小路,也有一片茂密的橄榄林。橄榄林里,有树干高而直的青橄榄,它果实细小,颜色青绿,人称白榄,有树干矮而粗的黑橄榄,它果实粗大,颜色黑中带蓝,这就是本文要说的乌榄了。
夏末秋初,是乌榄成熟的季节。橄榄林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幽香。枝繁叶茂的橄榄树,一棵连一棵,就像一把把因年深岁久有了不少破孔而紧靠在一起的绿色大伞,遮掩着整片林地的天空。阳光透过小孔,变成无数圆圆的光圈,梦幻般洒落在地上;挂满枝头的乌榄,在幻彩中仿如一串串晶莹的黑蓝宝石,若明若暗地透发着诱人的亮光。
那片小小的橄榄林,是我们童年的乐园。放学以后,小伙伴们带着长长的竹子,来到树林中,在那些被大人们收获过的乌榄树上,扑打那躲在墨绿色大叶子里边的漏网果实。一颗,两颗……我们的收获不少了,就动手浸榄吃。我们先在地上用泥土垒个简易的炉子,再找来个破罐破坛子之类的东西,到小溪里把它洗干净,舀上半罐子清水,放在炉子上,然后找来几根枯树枝,把水烧起来。浸乌榄的水,千万不要烧开,否则,乌榄永远不会变软。烧水时,可要留意水的变化,一见水底有几点水珠,就可以熄火把乌榄放到水中了。一会儿,硬硬的乌榄就会变软。只要剥开那层黑色的皮,露出来那紫红色的榄肉和它那股独特的香味就会让谁也受不住诱惑。我们往往狼吞虎咽地饱餐以后,还剩下不少果实。我们把它分成几份,每人都拿回家去。有一次,我把乌榄放在衣兜里,新穿的白汗衫和小肚皮都沾满了乌榄胶,怎么洗也洗不掉。为了这件事,我还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顿。
小小的橄榄林,给我童年带来无限的乐趣;朴实无华的乌榄,更给我人生路上留下抹不去的记忆。
我的童年是在共和国刚刚成立的时期渡过的。那时,我家属于住在农村的城镇居民。母亲与姐姐都没有固定的职业,通常是靠她们做些零散的杂工维持生计。增城虽是乌榄之乡,但乌榄经济价值不高,往往只用来榨榄油和加工榄角。乌榄油有涩味,不大受欢迎,而榄角就不同。当时,普遍群众只处于“粗茶淡饭榄角青菜”的生活水平,所以榄角需求量很大。乌榄成熟季节,新塘有个很大的榄角加工场。姐姐就天天都去加工场“脱榄角”。所谓“脱榄角”,就是把浸软了的乌榄,用小刀把它从中间分成两半,把榄核剥离出来。榄角有干湿两种,湿的就是在榄坯中放上盐,再把口捏紧。这就是一般的榄角。干榄角是把榄坯晒干,浸在上等豉油里,一段时间后,再捞出来晾干,这就是豉油榄角了。这种榄角,有时还会销售到东南亚各国。那时候,榄角价钱很低,脱榄角的工价更低,通常一天只赚三五角钱。假日里,我也到加工场里帮姐姐的忙。当时我不会用刀,而是用小勺子把盐放到榄坯中。一天以后,幼嫩的小手满是纹皱,看上去就像老太婆一样,但为了帮补家庭生活,我会默默地承受着。
乌榄成熟季节过后,没有乌榄可脱了。但脱榄角留下来的榄核,还继续会为我们贫困的生活“雪中送炭”。我们从加工场把风干了的榄核领回家,通过“斩榄核”的工序,把榄仁从榄核里剥出来。通常斩榄核是没有加工费的,领到榄核以后,只要向加工场交回规定数量的榄仁就可以了。榄核壳归加工者所有。我们把榄核壳卖给煮蚬或打铁的人,所得收入就是工资了。
家,是斩榄核的工场。一把刀背厚刀口薄的榄核刀、一个五六十厘米高树干做成的榄核砧和一张小凳子就是整套斩榄核的工具。斩榄核可是件既劳累又危险的工作。小小榄核,两头尖中间粗,要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它夹住,放在榄核砧上,用刀把坚硬的榄核壳破开,取出榄仁来。这需要非常娴熟的技巧。刀子稍有放歪,榄仁就取不出来;精神稍不集中,手指也会斩断。记得一个寒假里,姐姐为了给我筹集新学期的学杂费,没日没夜地斩榄核。一天夜里,不知道是天气太冷还是她太疲劳了,无情的榄核刀削去了姐姐食指上的一片肉,鲜血把榄核刀和榄核砧都染红了。当时,我心里很难过,哭了;姐姐也哭了。可是第二天天还没亮,姐姐那包扎着的手,又在煤油灯下工作了。我没有去劝阻姐姐。因为我知道,姐姐为我是不会放弃的。我只有暗下决心,一定好好读书,不负姐姐的厚望。
小小的乌榄,不但助我渡过了艰难的童年岁月,更为我们家乡争了光。著名的增城榄核雕刻,就是我国民间工艺一朵瑰丽的奇葩。清末榄雕名家湛菊生的《赤壁游舫》,就是杰出的代表作。一个小小的榄核,不但上面可以雕出结构复杂、图案精致的船舫和栩栩如生、神志各异的六个人物,而且船底还刻有537个字的《前赤壁赋》,其鬼斧神工的程度至今仍令人惊叹不已。过去飘洋过海的人,都喜欢把榄雕佛爷或观音戴在脖子上,据说,榄香可以使人永远不忘故乡。上世纪七十年代,镇里有间榄雕工艺厂。那时,很多外国人到我镇访问,我负责这方面的接待工作,经常带外国人到工艺厂参观。面对一个个用榄核雕成的船舫亭阁、飞鸟游鱼、罗汉观音,外国人个个爱不释手,都要买上几个带回去,有的还当场系在脖子上。
十年前,我到美国西雅图访问,谈话间,一位高鼻子的商人知道我是从中国增城来的时候,立刻把带在脖子上的一个榄雕鸽子翻出来。他说,这是个和平鸽,是十多年前到增城访问时带回来的,一直都把它戴在身上。他还告诉我,访问期间,他吃过增城名菜——榄仁炒肉丁,味道好极了。当时,我把身上带着的仙女榄雕送给他,他高兴地拥抱着我说:“增城OK!榄仁炒肉丁OK!榄核雕OK!”他还表示,一定要在乌榄成熟时再到增城旅行一次。此刻,我为乌榄给家乡带来的荣光而感到无比自豪。
今天,村边那片茂密的橄榄林已成为城镇的一部分,“脱榄角”和“斩榄核”作为城镇居民谋生手段也成为历史。然而,面对繁华的城镇,面对富裕了的生活,我心中的橄榄林,我心中的乌榄,仍和我珍藏着的榄雕工艺品一样,永远保留着一股独特而淡淡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