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好久没喝过水蓊花茶了。
大暑天,家在水乡的朋友给我送来一大包晒干的水蓊花。晚饭过后,我叫妻子把陶制的茶煲洗干净,泡制了一壶地地道道的家乡水蓊花茶。
一碗金黄色的水蓊花茶放在茶几上,开着空调的厅堂里顿时飘荡着一缕淡苦微甘的气味。随着这久违而又熟悉的气味,关于水蓊花的记忆便徐徐地从我脑海中浮现:
水蓊,本是珠江三角洲常见的乔木。昔日,家乡的河岸涌边随处都可以见到三五成排的水蓊树。它笨笨拙拙地临水而长,深深的树根紧紧地扎在河岸里,粗糙的树干和宽大的树叶却总是喜欢伸到水面上。水蓊花不像牡丹那样嫣红姹紫,斑斓多姿;也不像梅花那样傲雪争春,幽香醉人。她乳黄淡绿的小花细小得如大芝麻小绿豆,成团集簇地长在宽阔而茂密的绿叶里,从不显姿露彩,更不与繁花争香斗艳。然而,正是这种其貌平庸的水蓊花,却一直被家乡人视为看家良药。那年代,乡村缺医少药,清明时节采摘的“清明茶”、端午时分采摘的“午时茶”和晒干的水蓊花成了农村人家中备用的药物。水蓊花由于独味单方,制作简单,采摘以后晒干贮藏在瓦埕里时间越长越好,所以更受乡村人所喜爱。火盛喉干,淡淡的水蓊花茶可以生津清热,是一碗消暑解渴的凉茶;头痛身热,浓浓的水蓊花茶发表清毒,是一服防病治病的良药。听说,水蓊花茶还可以治水土不服症,所以过去那些飘洋渡海或背井离乡的人,总会带上一些水蓊花以备急用。
“水蓊树是药神赐给水乡人的天然药库。”一位长者曾给我讲过一段美丽的传说。
很古很古以前,水蓊只是长在山上的灌木。有一年,药王因抢救瘟疫病人而错过采摘水蓊花的季节。当他上山采药时,水蓊树上的小花已变成了一串串紫葡萄般的果子。药神随手摘了几颗品尝,发现水蓊果甜甜酸酸,味道十分可口。于是,他摘了满满一筐水蓊果,准备带回家里让邻居分享。谁料下山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药筐被翻到山溪中,数不清的水蓊果随急流很快便散落到江河中去了。第二年,河涌两岸冒出了一排排小水蓊树。临水而长的水蓊树长得很快,几年后竟成了干粗叶阔的高大乔木。水蓊树迁居水乡,人们知道水蓊花可以药用以后,采摘水蓊花的人就越来越多;但水蓊树枝特别脆,因采花而跌伤跌死的现象时有发生。“治人病的水蓊花怎能伤人命?”天上的药神知道了,一夜间命所有水蓊树的树干全部伸出水面。水乡人都识水性,万一树枝断了,从树上摔到水面也不会至死至伤了。
龙舟鼓响五月天,是水蓊开花的季节。这时,乡下人都会采摘一些水蓊花晒干作备用;也有为了生计,大量采集水蓊花,晒干卖到中药店里。童年的我,也经常和男女小伙伴们一起去采摘水蓊花。男孩子好动,通常都像猴子般爬到树上采摘;女孩子胆小,通常都用带钩的竹竿在树下勾。待大家带去的小竹篮都装满时,男孩子就会一声大叫,从高高的树上跳到水里;女孩子也会应声放下竹竿,“扑通”一声跃到水中。我们相互泼水嬉戏,纵情地享受大自然赐的“龙舟水浴”。尽兴以后,一群浑身湿漉漉的童男童女便挽回各自装满水蓊花的竹篮回到各自家中。
记得读小学五年级的一个星期天,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采摘水蓊花。我们沿着东江边一直往上游走去,但岸边的水蓊树都被人采摘过了。到了邻村的村前,我们终于发现了一棵树大花浓的水蓊树。树下两个竹箩旁放着一大堆刚摘下来的水蓊花,树上一个衣着朴素的大嫂仍在不停地采摘。我们一窝蜂似地爬到树上。树上的大嫂见我们上去了,便让位落到地上,把摘下来的水蓊花放到竹箩里。正当她挑起箩筐要走的时候,“哎呀”一声,树枝断了,阿强掉到水里去了。树上的人都应声把目光投到水面,只见岸上的大嫂一甩扁担,“扑通”一声跳下水去,迅速地游到阿强身边,一下子便把他拉上岸上。啊,血!撕裂的树枝像一把刀,把阿强的大腿划伤了。大嫂发现了,她便在河边的草丛里寻觅了一下,摘下了几片叶子,在水里洗了洗后就放到自己的嘴里咀嚼。好苦啊,我们从大嫂的表情看得出来。但她一句话也没说,十分利索地把草药吐出来,放在一块香蕉叶上,然后顺手扯来一根水草,小心翼翼地把药绑敷在阿强大腿的伤口上。
“只是划破了一点皮肉,止了血就不要紧,过几天就没事了。”大嫂一边安慰我们,一边把她竹箩里的水蓊花逐一分放到我们的小竹篮里。“他的衣服湿了,海风吹了会着凉。你们回去吧!水蓊树特别脆,以后摘水蓊花要小心啊。”大嫂说完,沾贴着湿衣服的身体又灵活地爬上茂密的水蓊树上了。此刻,我觉得水蓊树上的大嫂就是一株朴实无华、受人喜爱的水蓊花。
茶几上的水蓊花茶凉了。我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初时苦中带涩,苦过以后,却满口甘甜,通体暑消热散,浑身上下有一种自然清爽、反璞归真的感觉。
不知是因为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还是因为自然环境污染加快,家乡河涌边的水蓊树越来越小了;也不知是因为五花八门的时尚饮料太多,还是因为琳琅满目的现代药品太方便,天然传统的水蓊花却逐渐被人忘却了。可是,我却永远怀念水蓊树,永远怀念朴实无华的水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