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的汤人楚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信心满满地踏上了工作的征途。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汤人楚对生活环境的艰辛本无所畏惧，但人文环境的复杂给单纯质朴的他带来的却是一个难以接受又必须要接受的现实。王仲卿的明里正人君子、暗里男盗女娼，白嘉珲的外表忠厚、内心奸诈，沐尔冠的阴贼险狠、贪婪成性……无不令汤人楚心冷齿寒。沐英的暗恋和高傲、李云海的偏执与义气给了他求取成功的动力，沐尔冠爱屋及乌的赏识又使他平步青云，尝到了拥有权力的惬意与威风。但世事维艰，一会平步青云，一会跌入谷底；一会曙光初露，一会万劫不复，汤人楚的人生跌宕起伏，令人唏嘘不已……
秋高气爽。洁白的云团随意地点缀在湛蓝而高远的天空上。
桑干河清水潺潺，雪白的浪花伴着潺潺的水声逶迤东去。斜阳西照，远远望去，长长的水波恰似一匹闪着银光的素绢，飘忽于千重万叠的群山之间。
脚下的山是黄土的，身边的杨树似乎也是黄土的颜色，这让汤人楚更强烈地感觉到了秋天的罡气。瑟瑟的风鼓动着山坡上弱小单薄而横竖成行的果树，荡起一团团淡黄色的尘埃，尘埃顺着山谷游走而下，最后融入了山脚下匆匆流过的桑干河里。但是河水依然清澈，几股荒山的黄尘怎么能搅浑流淌千载的河水呢？他凝眸注视着扭动的河面，飘落的黄沙隐进了水波，不见踪迹。几枚已然点上淡淡黄色的树叶子盘旋而下，飘落在河面上，像是精灵附体一样随着河水蜿蜒而去。“河水逝去，不舍昼夜。叶子既然附在了它的身上，河水的归宿当然也就是叶子的归宿，但是它们的归宿最终会是哪儿呢？”叶子渐渐在他的眼中消失，他的思绪似乎也接近了空灵，怅然之间似乎有一股难以莫名的失落充斥在他的胸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那句苍凉的诗章又在他的脑际周旋，“虽然这里没有诗中那么恢弘的气势，但此时的情景却是没有本质的区别。杜老爷子一世流离、漂泊想来真是令人齿寒，不知道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是否也会上演他老人家的历史。”他想到了这个单位的性质，心中不免有些为古人抑或是自己担忧起来。
蓦然回首，渐行渐远的羊肠山路上已不见了已走过的痕迹。前方，依然是一样弯弯曲曲的山路，不知还有多长。“将到尽头的时候，桑干河的对岸有一片白色的瓦房，那就是你报到的地方。”他记得人事科的张科长是这样告诉他的。
翻过这座山，他明显地感觉到喉咙已经干涸了。桑干河的流水已经被山挡住了，他环目四顾，右边的山坳像是一滴明目的眼液，忽然之间洗亮了他的眼睛：那是一片依然翠绿的参天古木！把林木滋润得如此葱茏茂盛，如果不是水的功劳还会是什么呢？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一阵风似的奔了过去。
果然，绿树的浓荫下是一汪碧绿见底的水塘，水塘四周、绿树脚下开满了星星一样的小花，花瓣雪白、花蕊血红。他绕开小花，趋近水塘。
他放下背上的行李，蹲下身正要掬水而饮的时候，突然一声娇叱喝断了他的渴望。他惊讶回头，呆住了。来人是一位他似曾相识的少女，很显然，少女也是惊而且喜，如花的笑靥一瞬之间便荡漾在了她清秀、娇嫩的脸上，欢呼着：“汤人楚，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忽闪的眼睛里充满了疑问。汤人楚若有所思，俄顷便豁然开朗了：“我说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呢？我们是校友吧？只是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少女嘻嘻一笑：“是啊，文武全才的人中翘楚怎么会知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师妹呢？好吧，不等你问了，告诉你，我叫沐英，清水之侧木秀于林的沐，英姿飒爽的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分配到这来了吧？一定是来报到的！”“是啊，你挺能猜的。可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沐英莞尔一笑：“正是北国秋风景，落英时节待郎君。”吟罢薄薄的红唇微微向上翘了一下，自豪地说：“你要去的这个单位就在前面。”说着扭头指了一下前边那座山：“过去就是，我的父亲就在那上班，我是在这休假的。”“哦，我知道了，他们说的沐指挥长想必就是令尊了。”然后诡秘地回敬道：“只可惜‘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沐英脸色稍变，随即高傲地把头昂了一下嗤笑道：“算你聪明。你一定是走得渴了，怎么随便喝水呢？会拉肚子的。”“没事，从小就这样，农民的孩子没那么娇气。”汤人楚此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心下不免有一丝淡淡的惆怅，“官家子弟哪能和我们这些祖祖辈辈与泥土打交道的人一样呢？”想到这，不咸不淡地笑了笑：“沐学妹，天不早了，我得去报到了，再见。”“你不是渴了吗？先到我家喝口水，很近。”“不打搅了，反正就一会儿的事。”“要不我去送你，免得走错了路。”“不麻烦沐大小姐了，再见。”说完头也不回地上了那条羊肠路。留在当地的沐英呆呆地立着，一直目送着那个人中翘楚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这是一个百米见方的四合院。整个院子用砖墙围着，砖墙的北面是一座果树掩映的山岭，大门开在院子的正南方，门外是一条正东正西方向的石子路，路的脚下就是那条流淌不息的桑干河。院子里整齐地排列着八排坐北朝南的平房，房子也是用砖砌就的，与围墙不同的是，房子的墙壁上均匀地刷着一层雪白的石灰，显得很洁净、肃穆。这里就是处指挥部，汤人楚要报到的地方就是这儿。
处指挥部的会议室内烟雾缭绕，指挥长沐尔冠正在主持着一个看来不是十分和谐的会议，只见他消瘦的脸紧绷着，包不住牙齿的嘴巴不时地抽搐几下，外露的牙齿已经在嘴唇上咬出了印痕，又圆又薄的耳朵向上一跳一跳的，显得有些激动。参加会议的副指挥长赵立明、总工程师朱志德、办公室主任白嘉珲抽着闷烟默不做声，一个个也是双眉紧锁，低着头琢磨着心思。
一刻的沉寂，沐尔冠似乎有些不耐烦，金黄的眼珠骨碌一下转到了总工程师朱志德苍老的脸上，朱总似乎感觉到了那双眼光带着令人灼热的炙烤，心头不禁一阵发紧，没等他有起码的准备，指挥长特有的阴沉的语音便传了过来。“朱总，你是总工程师，如何才能使新来的大学生们得到更好的锻炼你最有发言权，你表个态，我们总不能这样大眼瞪小眼地瞪下去吧！”
朱总是一个很本分、很服从领导的老技术干部，工作了三十多年，解决了大堆的技术难题，但人事安排的问题他从来就没有认真想过，总觉得人事问题自有行政领导安排，所以乍一让他拿人事上的意见就做了大难了，再加上他人老实，碰上严厉的主管就更是有点秀才遇见兵的味道。他挠了挠已经花白了的头发，慢吞吞地说：“我觉得赵副指挥说得有道理，学生们有知识，身子骨可没有我们的职工那么强壮，让他们下连队锻炼对他们是好事，但干推石子、倒水泥的体力活，一来他们吃不消，二来又浪费人才，再说我们这里技术人员缺的很多，正需要他们呢！”“这么说你和赵副指挥一样，不同意他们下放劳动？”沐指挥长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得朱总脊梁骨里直冒凉气，他喏喏地答应一声算是应付了差使。赵立明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再一次陈述自己的观点，“今年是我们迎来的第一批从正规院校分配来的大学生，他们接受的是系统化的知识教育，我们才从部队改变成正式的施工企业，需要的是正规化的施工管理，而我们的实际情况呢，行政管理人员多，技术管理人员少，他们的到来正好弥补我们的不足，有道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怎么能让他们去干那些本不应该他们干的纯粹的体力活呢？朱总说得对，那是浪费！”许有些激动，赵副指挥本是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部队的长官意识向来是很强的，作为主管的沐尔冠深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由团长转为处长的他再也不允许什么民主来干扰雷厉风行的部队传统了，他严肃地站起来，重重地抻了一下中山装的衣领，郑重说道：“古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想成就事业就必须接受最艰苦的锻炼，艰苦奋斗也是我们部队的传统，有利于下一代的事情不管遇到什么阻力要坚决去做，就按我的意见办。今天晚上，白主任安排一桌酒席，我要亲自给我们的大学生们接风洗尘，明天你安排他们下到各个连队锻炼。散会！”说完气呼呼地走出了会议室。
赵立明抬头凝视了一会墙上的口号“发扬民主、团结拼搏”，无奈地摇摇头，心说：这可真的是口号啊！朱老总最后出门，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是欠了别人的债。门外已是夕阳西照，如血的阳光悄然无声地洒满这座沉寂的四合院。
已经是八点多的光景了，东山上那轮太阳才舒缓地升了出来，喷薄出的万道金光把西山脚下桑干河水面上漂浮的轻雾染上了淡淡的油彩。太阳慢慢地爬过了山梁，光线也逐渐强了起来，桑干河上那层淡淡的油彩也逐渐向山腰逝去，最后失去了踪影。桑干河畔崎岖的小路上，一个年轻人正在随着一位中年人边说着边向前走着。那位中年人就是处办公室主任白嘉珲，年轻人是刚刚分配来的大学生汤人楚。
白嘉珲遵照昨天沐处长的决定安排好了几个大学生下连队的事宜，因为他要去汤人楚所下的连队办点私事，所以借这个机会就和汤人楚一起上了路。他有三十几岁年纪，身材不高但很结实，脸色白皙，眼睛不大，但说话的时候会精芒四射神采飞扬，不太明显的鹰钩鼻子，鼻翼下薄而红润的嘴唇和精芒闪烁的双眼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们这个处原来就是铁道兵的一个团改编的，团长变成了处长，营长变成了段长，连长变成了队长，只不过是现在人们还是按团长、营长、连长的老称呼，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你们可能听着有点不习惯，慢慢就好了。”他如数家珍似的侃侃而谈：“我们这个团——啊，不，应该说这个处，一共有四个段，每个段有三个队，和你一起分来的那几位中王林、马津生去的三队属于一段，李云海、赵铁生去的五队属于二段，你要去的十一队是三段的下属单位。十一队的队长姓王，叫王仲卿，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山东人，性情很豪爽，是典型的山东人性格。这个人看上去粗糙，可很是内秀，写的一手好字，境界也高。你们队的书记姓刘，江苏人，我懒得说他，你自己接触了以后就会知道这家伙可不是什么好鸟……”
大约十点半钟，他们俩才走到十一队队部。这也是一个四合院的布局，东西两侧和靠北面盖满了平房，中间是一片平地，平地上横竖绑着几道铁丝，像是晾衣服用的。他们刚一进院，一个高高大大的人笑容满面地从屋子里迎了出来，很亲热地跟白主任握手，跟汤人楚握手，还一个劲地欢迎欢迎。这人想必就是白主任路上说的那个王队长了，汤人楚心想。果然白主任向汤人楚做了这样的介绍，之后几个人进了屋。这是一个分里外屋的套房，外屋像是会议室，中央是一张可以坐二十来人的大桌子，桌子上蒙着红绒布，中间摆着三盆塑料花，桌子的四周摆满了坐椅。几个人落座，白主任笑模笑样地看了一眼王队长，颇有几分得意地说：“老王啊，我可是给你送来了一位最优秀的学生，小汤那是学校的高才生，既是班里的一把手，又是学校的团委委员，还在学校里入了党。老王你怎么感谢我呀？”说罢呵呵一笑，闪亮的眼光飞快地在王队长脸上扫过。王队长连忙陪出笑容，连声“明白明白”。“王队长，小汤我算是交给你了，生活工作你要照顾好，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找我。”他又嘱咐汤人楚：“小汤，好好工作，王队长是我的好朋友，有事尽可找他，需要我的时候，也可以直接找我。”汤人楚心下很是感激白主任，非亲非故的。于是马上表明态度：“白主任，你放心，我会好好做的。有空我也会经常去拜访你，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如果你听到了尽管批评。”白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冲王队长说：“老王，我还要到学校去一下，就不多待了。”王队长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白主任，微微点了点头：“那好，白主任我就不留了，小汤的事你放心就是了，我一如既往，尽力而为。”
送走了白主任，王队长马上招呼公务员：“小李，去把汤大学的房子收拾好，汤大学一会过去。”那叫小李的公务员应了一声，去了。“来，汤大学，先到我屋里坐一会，收拾好了你再去。”王队长热情相邀。
这可真的是一间斗室，屋子里的空间只摆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办公桌。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白色的床单一尘不染，枕头旁边放着一本厚厚的书，正面朝下，不知道是什么书。办公桌擦抹的很干净，上边整齐地码着两摞书，一摞是铁路施工方面的，另一摞则是文学之类的。雪白的墙上贴着两幅很大的毛笔字，像是柳体：一幅是宁静致远，另一幅是淡泊明志。“白主任的评价果然无虚。”汤人楚心里暗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