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往山中小道走,一行大臣和女子们都留在了原地,看着二人的身影渐渐没入杏花林深处。
“收拾一下,准备回京。”晨瑶温柔的声音传来。
渔嫣转头看,那三位夫人正向晨瑶行礼,众臣也过去与晨瑶搭话,她已俨然王妃的架势,独云秦一人悲悯地看着她。
渔嫣勉强笑笑,转身走开。
当初冲喜为妃,第一确实是迫于无奈,第二,也是因为一心想依仗他为父雪耻,所以才匆匆出嫁。如今她已习惯了万事依靠自己,虽清苦了些,却自由自在。所以,这王妃的头衔,她巴不得御璃骁收走,再赐她一纸休书,放她离开。
那群人一直在寺庙的前院论佛谈经,渔嫣关在屋里抄写经书,这些天下来,就今天抄得最多。
暮色已浓,她放下狼毫,端起手边已凉的茶,才抿一口,就听外面传来动静。
“快点收好东西,马上就要出发了。”
终于要走了!渔嫣一乐,凑到窗子边看外面,此时又听到了一群男人的声音。
“天漠国突然发难,不过两日已攻下一城,进军三百里。”
“回宫再说。皇兄就在此处静养可好?”
“皇上,骁王曾七次击退天漠国沉狼王,他最有经验,还是请骁王勉为其难,一同回京吧。”
“桐城侯也曾战胜天漠国大将。”
“那怎么能比?骁王战神之名,何人能比?除了他,又有谁能七进七出,杀得天漠人鬼哭狼嚎?”
争执声愈来愈大,互不相让,甚至有愈演愈烈的劲头。
渔嫣忍不住把窗子推开一条细缝,偷瞄那雪发丑颜的王爷。这人还真是厉害,时隔三年多,有些人依然拿他当神!难道他们看不到他废掉的腿,这样的人如何领兵克敌?
“为国效力,乃人之本分。”御璃骁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不乏戏谑之味,“本王勉为其难,随你们回京。”
渔嫣一咬唇,此人还真不给御天祁面子,赐他美人奴仆,就是让他待在骁王府,别掀风浪,可他倒好,以残破之躯对抗御天祁的美意。
可看这阵势,只怕没人能阻止他回到朝堂上,哪怕他是残的。战神之名,即便只是余威,也让敌人心生畏惧。
一个人威风至此,倒也令人佩服。
她正瞄得起劲,冷不防一只飞虫猛地钻进了窗缝,直接撞上她的眼珠。她赶紧伸手揉,用力过猛,手肘打在窗子上,窗子整个被推开了,院子里的男人们都扭头看向她。
若人生得美,那她还能微微一笑,迷惑一下众生,可顶着这红疹子,一笑便如丑鬼,索性抿紧唇,僵着脖子,面无表情地合上窗子。
不仅会装弱,装傻装蠢,渔嫣也不差。
砰的一声响后,院中的人议论声小了,随即散开。
渔嫣又小心地往外瞄,空旷旷的,终于走了个精光。她眯了眯眼睛,抬头看远方青黑的大山,那样深沉的黑,似乎月光都照不进去。
心思正活,念恩满头大汗地冲进来,拉开衣柜就给她找衣裳,“我的好王妃,赶紧换衣裳,王爷要你去马车上伺候。”
渔嫣牙关顿时发痒,甩开念恩的手就抱怨,“为什么又是我?他有那么多娇滴滴的美人……”
“王妃,这是王爷的意思,快别抱怨了。”念恩无奈地摇头,搬来高椅,爬上去从灯罩里取画。手一摸进去,冷汗急冒。
“念安,画你拿走了?”她低头看念安。
念安正在收拾衣物,听到她问话,疑惑地摇头,“没啊,是王妃拿的吗?”
渔嫣拉下念恩,飞快地爬上椅子,探手往灯罩里一摸,心里一阵阵发怵,不知这东西落到了谁的手中。
“不见了吗?”念安的脸也白了,爬上椅子往灯罩里摸。
二人对视着,看到了彼此瞳眸中的惊恐。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机行事。”渔嫣从椅上爬下来,匆匆换衣。
她向来果断,有人取了画,但还没出手对付她,她还有机会。
领着念恩和念安跑到山寺门口,侍卫正把御璃骁的轮椅抬起来,放到马车后面。渔嫣踩着小凳,自己爬上了马车。
推开门一看,晨瑶正在给他理被褥,见她上来,深深地看了一眼,瞳中滑过一丝复杂的光,随后柔柔地说了句,“我下去了,若痛就叫我。”
御璃骁躺着看书,缓缓点头,枕边的几颗夜明珠照在他的脸上,愈加如鬼。
渔嫣在角落里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坐如观音。二人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只有马蹄和车轮压碎石子穿过山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往耳朵里涌。
不知坐了多久,渔嫣被这气氛憋得慌,悄悄用小手指勾开了车帘子往外瞄。
云秦就在前面,背影挺拔,阔袖在风中烈烈拂动,佩剑上长长的翠边金色鸳鸯穗子是新的,换下了她原本为他做的那个。她有些伤心,上回看到他时,他还戴着她做的老虎璎珞坠子。
还有什么人比得上云秦呢?他的好、他的温柔、他的呵护,都是她死死记在心里的,也就这么点回忆能暖着她的心窝子罢了。
马车突然就往前奔跑起来,她一个不稳,准准地砸进了御璃骁的怀里。
这才是正经的硬邦邦,她磕得牙都痛了。慌慌抬头,正见他拧眉瞪她,这张脸实在丑陋,她一个哆嗦,飞快扭头死盯着马车一角。
“眼珠子看掉了,也不是你的。”他突然开口,冷漠高傲地轻挥手中的书。
他的手和他的脸比起来,会让人有一种一半是仙境一半是地狱的感觉。这双手太漂亮了,谁能想到这双骨节分明的手,能让弓箭百发百中,也能让他的斩月刀所向披靡?
马车又是一阵颠簸,渔嫣有了反胃之感,并且一张嘴,冲着御璃骁就吐出来了。这一吐,简直带着石破天惊的震撼力,不仅有满马车的臭味,还有满马车的杀机。
“觉得本王容貌丑,丑到你要吐?”他丢开了书,语气平静得可怕。
这是你自己说的。渔嫣抹了嘴,拿出帕子,就着他的茶水给他擦脸和前胸,挤出一脸的怯懦悲伤,光洁的额上,泌着一层细细的汗珠,眼眶都红了。
“王爷威武之名,妾身不敢冒犯,只是妾身坐不得这样的马车,颠得腹中难受,还请王爷恕罪。”
“敢对着本王吐的人,你还是第一个。”他还是平静,低头看向在胸口轻抹的柔荑。
渔嫣爬到小箱边找衣裳,然后捧回他面前,怯生生问:“换一件可好?”
“你是要让本王自己换?”他抄起书,往她头顶上一拍。
腿废了,又不是手,有何不可?渔嫣抿唇,匆匆解开锦衫上的梅花盘扣,褪下长袍。
其实他一点都不像大病初愈的人,身材修长匀称,又结实挺拔,完全不像套上锦衣后那样清瘦。这种人,骨头里都是力量。
这过程里,他一直不出声,直到渔嫣给他扣好最后一颗盘扣,才一掌包住她的小脸,迫她抬头,“渔嫣,你还真有趣。”
“哦。”渔嫣心头一颤,故作呆状回他一字。
他果然觉得乏味,松开她,躺下又睡。
渔嫣捏紧鼻子,苦哈哈地收拾完马车里的脏物,只见他呼吸深长,睡熟了。
“好命才能睡大觉。”她轻叹,趴回窗口去看云秦。
他此刻居然就跟在马车旁边,见她掀开帘子看过来,立刻就伸出手。
渔嫣心中一动,大着胆子把手递了出去,二人只轻轻握了一下,渔嫣又快速收回来,捂着怦怦乱跳的心不敢看他。他的掌心,全是热汗。
“小青鱼。”他在外面轻轻地唤。
渔嫣迅速扭头看了一眼御璃骁,手指压在柔唇上,冲他轻轻摇头。
云秦的唇颤了颤,又向她伸出了手。
渔嫣哪里还敢再伸手?她算是看清了,御璃骁一回来就能重回朝堂,说明他在朝中的势力依然盘根错节,很难撼动。御天祁都不敢找御璃骁要人,云秦又有什么办法?
“快走。”她用嘴型说了句,然后放下了帘子。
“小青鱼。”他还是不甘心,在外面轻轻地唤。
渔嫣捂上耳朵,缩紧肩。她就像一只想努力竖起尖刺的刺猬,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哪怕力量这样微弱,也要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