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一个是无家无业的季遐年,字写得好。如果有人请他写字,三天前,他就不吃荤食,第二天磨一天墨,笔要用坏了的,写字要三四个人替他扶着纸,他才写;他若不情愿,任你王侯将相,大把银子送给他,他也不写;写了字,得了钱,吃了饭,剩下的就分给不认识的穷人。
另一个是卖火筒子的王太,会下围棋。一天与一个赢了别人两千多两银子的马先生下棋,他下赢后,马先生要请他去喝酒,他大笑说:“下赢棋就是最快活的事,哪里还吃得下酒?”
小说写完了,吴敬梓当然一身轻松,特意让夫人杀了一只母鸡,买来一壶酒,自家庆祝一番。这时大概是公元1750年。
【巅峰之作】
《儒林外史》的高明讽刺艺术
鲁迅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这段话对《儒林外史》作出了全面恰当的评价,其中最主要的是指出《儒林外史》是讽刺文学的鼻祖。
讽刺不是谩骂,也不是谴责,而是对于日常生活中那些习以为常的可鄙、可笑甚至可恶的事,用艺术的笔触,把它提炼概括出来,使大家觉得原来很正常的事,事实上却是毫无意义可言的。
《儒林外史》讽刺艺术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如范进的母亲死后,他在汤知县处喝酒,不肯用银筷,又换象牙的筷子,还不肯用,最后换了竹筷子才用。汤知县见他这样守孝,担心他不愿吃荤菜,而一时又没有素菜,后来见他在燕窝碗里,夹了一个大虾丸子送到嘴里,这才放心……如此种种,何其虚伪也。
吴敬梓刻画人物,用前后对照的反差,也很有效。范进考中秀才,准备借钱去乡试,被丈人胡屠户骂道:“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但是范进中举以后,胡屠户顿时换了口气:“我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看见范进衣服后面滚皱了,还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他如此笨拙的表演,充分暴露出人物灵魂的弱点,这要比任何大道理都更有力量。
细节的真实,是取得讽刺效果的一个好方法。范进中举后,各式人等竞相奉承拍马,送礼赠物。穷了一辈子的范进母亲见了这些东西,简直有点不敢相信,她“把细瓷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不觉大喜:“这都是我的了。”但紧接着,她就突然痰梗心窍,一命呜呼地归天了!
《儒林外史》的语言成就也是很大的,这体现在口语的运用上,非常生动活泼,如第一回:“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闷热。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像这样的叙述语言,是那么的清新、自然、流畅,这在当时以文言为主的写作时代,更显得十分可贵。
其次是语言的性格化,他根据不同人不同事,分别用不同风格的语言,为刻画人物服务。如马二先生的话,就是文绉绉的;陈和甫的话又带有职业行话:什么“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录,晚生都略知一二”。
《儒林外史》的语言是丰富多样的,是有表现力的,这是吴敬梓对他所描写的对象十分熟悉的结果,只有熟悉人物的外形、特征、语言、心理,甚至灵魂深处的模样,文学语言才能准确、鲜明、生动。
【趣闻轶事】
三次拒考
吴敬梓一辈子被人骂为“怪人”,骂得最厉害的有三条:一骂他败家,二骂他不学八股,三骂他不循礼规。因痛恨八股,他曾三次拒考。
吴敬梓离开老家全椒县城,移居南京秦淮水亭的第三年春天,正值乾隆登基在北京颁发诏书,要开“博学鸿词”科考,让全国各省选拔人才,到京城适试。可想而知,这次京城科考如果谁能考中了,必然一步登天,算是掉进富窝里了。
吴敬梓的学问渊博,能诗善文,字写得又漂亮,那时的江南没有哪个能压倒他的。他若去应考,皇榜及第,一定十拿九稳。当时,吴敬梓所住的南京属于江宁府,唐时琳管的学区荐举了他,如若他出了名,今后皇上少不了也会赏赏光的。于是,唐时琳连忙叫人备上车马,直往吴敬梓的住处奔去。
却说吴敬梓这天正在准备写他的小说《儒林外史》,他坐在一张破桌子前面,左手按着端砚,右手握着徽墨,两眉紧紧锁着,一面研着墨,一面不住地在嘴里咕哝着什么。门外传来的车马声,他一点儿也没在意。
“文木先生恭听,江宁府学训导唐时琳大人前来邀请先生赴京参加博学鸿词科适试!”唐时琳的两个侍从先推开吴敬梓的破竹门,接着,衣帽堂堂,文质彬彬的唐时琳就走进门来。
尽管一个府学官驾临门前,但吴敬梓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只是暂停了研墨,抬了抬厌倦的眼皮,连个座都不让。
府学训导看着这个样子,颇觉有些尴尬,但不好发作,只好站在桌子前面说:“下官此来,是为了推荐吴先生参加适试。吴先生虽是安徽人氏,可如今住在下官的学区,不能不有所照应,故特来荐请先生。”
吴敬梓早已得到皇上科考的消息,听府学训导这么一说,不觉心中生厌,便绷着脸,气愤地又研起墨来,边研边沾水,又故意地使劲儿研着,越研越快,砚台上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墨水往外直溅,一直溅到唐时琳的身上。
唐时琳眼看着自己的官服被弄得斑斑点点,却连半句回话都未得到,气得胡子直翘。无可奈何,狠狠地甩了甩衣袖,嘴里恨恨地骂道:“不识抬举!怪人!疯子!”说着退着,气愤地出了院门,带着侍从,扫兴而归。
吴敬梓没有给唐时琳面子,唐时琳恼怒不已,消息传到上江督学郑筠谷那里。郑筠谷自觉比唐时琳高明,便决定再去一趟。他一面派人到吴敬梓的茅棚门前进行监视,一面提前派人开路,然后自己亲乘高级征聘贤士的车马,一路风尘,嗒嗒而来。郑筠谷坐在马车中想:唐时琳总是太生硬了,我这次采取软硬兼施的方法,定能奏效。只要他吴敬梓去了京城那里我就要……他想着想着,嘴角上不觉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正在这时,忽听先派去的人员来报:“报督学!吴敬梓刚才把墙凿通,带着家小跑了,家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床破被子。”“啊!”这消息使正在车上得意扬扬的督学,先是大惊失色,继而满脸发青。停了半晌,无处泄气,狠狠地跺了一下马车,然后大声骂道:“混蛋!无用之徒。回府!”随从们也不敢做声,只好连忙掉转车头,那辆为吴敬梓特地准备的征聘车,也只好空着拉了回去。
看见车马远远离去,吴敬梓在秦淮酒家的阁楼上,倒戴着白羽头巾,仰天大笑,自斟自饮,连声念着:“妙哉!妙哉!”
吴敬梓从秦淮酒家返回茅屋,不到两天工夫,原来凿通的墙洞还没补好,忽然又听见人说:“安徽巡抚赵国麟前来劝考!”吴敬梓一听,不觉暗暗冷笑:“嘿嘿,又来了!”他略略思忖,急忙喊过妻子叶氏,贴耳说几句之后,便慌慌张张躺到床上,盖起被子呻吟起来。妻子坐在桌子跟前,用手托着腮,装出苦思的样子。
赵国麟的一帮随员首先走进茅屋,随后赵本人也从八抬大轿中慢腾腾地走了出来。赵国麟站在门口,看见无人迎接,便责问叶氏:“你家官人呢?”叶氏慢慢抬起头来,低声细语地说:“病了,床上躺着呢,看来是不行了!”“告诉你,这是抚台大人!”一个随员厉声喝道,“真他娘的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有病!”“水……娘子……水!”正在这时,床上传来了吴敬梓断续的叫喊声。赵国麟见此情景,知道自己也是白跑一趟,气愤地说:“命中注定,不是做官的料,走!”说着,忙爬进他的八抬大轿,灰溜溜地走了。
这天下午,他的朋友金兆燕听说他三次拒考,不知是何原因,前来问个究竟。原来,吴敬梓不去应考,是痛恨八股文。金兆燕十分钦佩地拍着吴敬梓的肩膀说:“你恨八股文,到了恨臭虫、蚊子的地步,真是可敬!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