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人从她面前走过,一个人大概是房屋中介,正在滔滔不绝地跟身边那个人介绍这里的房子:“这个小区几年前刚建好,现在的房价已经是刚开始的三倍啦,附近又有不少写字楼,特别容易租出去,租金也高……”
那两个人渐渐走远了,雪容站在楼下,仰头看着那米色的大楼。
“1,2,3……10,不对不对,1,2,3,……11,12……”她数了好几遍,才终于找到十二楼的一个阳台。
夏日的阳光太过刺眼,灼得她眼睛生疼。
她揉了揉眼睛,坐在路边的花坛上,抬头还是盯着那个阳台。
那里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人在住,阳台上不像原来那样种着花花草草,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套房子,是陈洛钧在雪容上大一那年买的。
那年她刚离开家到A城来,亢奋得不得了,一到周末就拖着陈洛钧带她出去玩,经常一疯就是一整天。可是每到晚上要回学校,就又舍不得跟他分开,只要一上车,便开始郁闷撅嘴。
她还记得在这边过的第一个生日。那天晴空万里,陈洛钧陪她去郊外爬山,累了一天,回学校的路上,她靠在他的肩上就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学校了。
“你送我的巧克力都吃完了,我的生日礼物都没有了。”雪容不肯回去,拽着他的衣袖耍赖。
他被她闹得头有点疼,微微皱了皱眉,“那怎么办?”
“不知道。你重新买给我?”
“来不及了,宿舍门就要关了。”
“关门就关门,我不回去了。”
“那怎么行?听话,快回去。”
雪容回头看看寝室楼,老大不情愿地嘟着嘴,眼眶都红了。
“不许哭啊。每次都哭,我以后可不敢带你出去了。”他威胁她,威胁完了,又哄两句,“乖,快回去吧,下周末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雪容吸吸鼻子,努力忍住眼泪,冲他挥手说“拜拜”,一步三回头地往楼里走。走到一半,脚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抬手挥了挥,示意她快点进去,她便又乖乖地低头往里走,两个肩膀垮下来,一副委屈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觉得心软成一团,高声叫住了她:“容容!”
她转身先是错愕了一下,接着几乎是飞奔着回到他的面前,一下子撞进他的怀里,低头死死抱住他的腰。
“真的不想回去?”他问。
她拼命点头。
“那你肯不肯跟我走?”他绷起脸来,一副神秘的样子。
雪容一秒也没有犹豫,立刻把自己的手塞到他的手心里。
他不说话,带着她转身就走。一路上他都笑得很意味深长,雪容不明就里,但也一路跟着傻笑。
他们又乘了很久的车到这里,海棠花园。
他拿着钥匙打开十二楼那套公寓的房门时,雪容简直惊呆了。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也没有装修过,连厨房洗手间都是水泥墙,所有的家具只有卧室里的一张床和客厅里的一张沙发。
他站在徒有四壁的屋子中间,微微地笑着,说话声似乎带着不真实的回响,“喜不喜欢?”
雪容一直在震惊之中,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很煞风景地问:“你的房子?你哪来的钱买房子?你爸给你买的?”
他摇摇头,很认真地回答说:“我这几年演出攒下来的钱,又找别人借了一点付的首付,贷了三十年款。所以没钱装修了。”
雪容张着嘴巴,在小公寓里转了一圈,回来垂头丧气地说:“刚才晚饭吃得好贵……其实我可以不吃那个提拉米苏的……”
陈洛钧显然没有想到她的思维跳跃到这个地步,坐在沙发上抬着头看她一脸苦相,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呆呆地对视了一会儿,雪容忽然笑起来:“洛钧哥哥,你真好。”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笑容明媚灿烂,眼睛里仿佛流转着宝石一般的光彩。
陈洛钧拽住她的胳膊,轻轻一带,她便跌坐在他的腿上。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低头吻了下来。
雪容吓了一跳,眼睛蓦地睁得老大,下意识地往后仰。
陈洛钧果断地托住她的后脑勺,含糊地命令道:“闭眼。”
雪容乖乖阖上眼睛那一刹那,觉得其他的感官猛然放大了无数倍。
她其实幻想过无数次,可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的唇比她想象中还要软,还要湿,还要热,而他的心跳竟然会这么快,呼吸会变这么慌张,手心会这么烫……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涌到头上,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只觉得神志越来越模糊。
她一直试图要忘掉那时的感觉,可不管如何努力,都是徒劳。
雪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滚烫滚烫的,似乎还留着他当年的气息和温度。
天边的一抹微云渐渐遮住了橙黄色的夕阳,小区里的路灯一瞬间全部亮了起来。
雪容的手机在包里响了半天,她才反应过来。
孟良程在电话那头很开心地问:“雪容,我这个周末不用加班了,我们去爬山吧。”
“哦,好啊。”她顺从地点点头。
“那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哦,好。”
“我爸妈也一块儿去,没问题吧?”
“好啊。”雪容根本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又点点头。
直到挂了电话,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孟良程跟她说了什么。
明天要跟他和他父母一块儿去爬山?
她忽然有点紧张起来。
孟良程的妈妈是他们大学教务处老师,雪容大一就开始在教务处帮忙,跟她很熟。可他爸爸雪容从来没见过,只知道是个什么局长,连孟良程都怕他怕得要命。
明天是不是应该要穿得正式点?可是要爬山的话,怎么正式得起来呢……
天很快黑了下来,夜幕笼起了整个视野,她则渐渐被拖回了理智的世界。
她还有个现实里的男朋友,还有现实的日子要过,而这个现实的世界早已经没有陈洛钧这个人的存在——从两年前她踏上出国的飞机那一刻起,她就亲手把他推出了自己的世界。
第二天天气很好,只是比前两天更热了。
雪容接到孟良程的电话一下楼,就看见他妈妈程冰笑眯眯地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冲她招手:“雪容,吃早饭了吗?”
说着,她递过来一个保温饭盒,里面装的是皮蛋瘦肉粥,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
“谢谢程老师。”雪容接过饭盒捧在手里,有点忐忑地问:“程老师,叔叔他……”
“他啊,单位有事,没来。”程冰挥挥手说,“才不想带他来呢,就我们三个多好。”
雪容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妈硬把我爸关在家里呢。”孟良程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怕他把你吓着。嘿嘿。”
雪容捧着粥坐进车里,心里沈甸甸的。
“雪容,你工作找到了吗?”程冰侧过身来面对着雪容问。
“正在找,去了几家公司面试,还在等消息呢。”
“要不你考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吧。像你跟良程这样大三就被送去英国做交换生的学生,学校都想留住呢。想学什么专业?我帮你找个导师?”程冰很热心地问。
“我……”雪容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想尽快找份工作,有点收入。”
“嗨,这你担心什么啊?赚钱的事有男人呢。”程冰拍了拍正在开车的孟良程,“他还敢把你饿着?”
“不是的,我总要自食其力……”雪容慌忙解释。
孟良程搭腔说:“妈你可真是的,人家什么时候说要去读研究生了,找个开心轻松点的工作不是挺好的嘛,您别瞎操心行么。”
“行行行。”程冰笑着转回去,“雪容想工作就工作嘛,我只不过随便问问。”
坐了一会儿,她又转回头来:“想考公务员吗?我回头去问问我们家老孟……”
“妈!”孟良程忙里偷闲腾出右手把程冰拽回去,“你们家小孟你都不管,就别管小孟媳妇了,行么?”
雪容脸都红了,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吃粥。
“你一个男孩子要我管什么?雪容可不一样,小姑娘家家的,当然得多操点心了。我不管还有谁管……”
说到这儿,程冰停了下来,透过后视镜看了看雪容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尴尬的神情,才放下心来。
雪容一口一口强装镇定地吃着温热的皮蛋瘦肉粥,可心里早就乱成一团了。
她不能对他们的好视而不见,更不能辜负他们。
即便她这几个晚上夜夜梦见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她每次醒来都久久无法入睡,内疚和悔恨不住地煎熬着她的良心。
郊外的新月山一向是热门旅游景点,一到周末就人山人海,可能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天气太热,想到山里来呼吸新鲜空气的人愈发多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受心情的影响,雪容爬得很慢,没走多久就气喘吁吁了。
“小姐,这么快就投降了啊?”孟良程嘲笑她,“要不要我背你上山?”
雪容冲他摆摆手,“让我休息一下就好。”
说着,她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
遮天蔽日的树荫挡住了强烈的阳光,山里并不太热,孟良程站在她旁边,一会儿递张纸巾给她,一会儿递瓶水给她,又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折扇,呼呼地在她耳边扇风:“小姐,小生我伺候得还可以吧?”
雪容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很好很好。”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赏你的,拿去喝酒吧。”
孟良程欢天喜地地接过硬币塞在裤子口袋里。
程冰从他们俩身边走过,挥了挥手跟孟良程说:“水喝完了,去买两瓶。”
“是,太后。”孟良程乖乖地就去了。
“雪容。你爸爸最近有消息吗?”程冰在雪容旁边坐下,轻描淡写地问。
“没有。”雪容摇摇头。“他还是不肯跟我联系。”
程冰拍拍她的肩膀,“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你给他点时间,毕竟他以前是检察长,现在……”
程冰没有说下去,雪容却自嘲地接话道:“是阶下囚嘛。可我知道他是无辜的。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我也知道。”
她声音很小,语气却有种执拗的坚定。
“嗯。”程冰又拍拍她,“只可惜实在是没办法……你别担心,他也只是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想通的。你有什么事记得来找我。小孟他们男人,好多事情理解不了。”
说着,她握住了雪容的手。
雪容也紧紧地回握住了她的手。其实好多次她都幻想,如果自己有一个这样善解人意的妈妈该多好。
孟良程刚买完水回来,程冰就站起来拍拍屁股说:“你们俩缺乏锻炼,速度太慢,我可不等你们,先上去了。”说着,她便健步如飞地往山上走。
“哎,我妈可真厉害啊。比我们俩身体好多了。”孟良程捶着大腿说,“我都走不动了。”
他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了一下,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拽雪容的胳膊,“咦雪容你看,那边有条小溪,咱们别上去了,就去那儿玩会,等我妈下来吧。”
雪容点点头。
她跟孟良程绕到山后的小溪边,找了棵大树脚下坐着。孟良程揽过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跟她靠在一起。
周围很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树上知了一阵阵的蝉噪声。
她想起在英国读书的日子,那边的冬天总是湿哒哒的,孟良程每天等她下课,陪她走回家,一路给她撑伞。往往是等她到了家,他的外套都湿了一半。可第二天他还是会等她,两个人还是只撑一把伞,也不说什么,就这么静静地一路走回家。
想到那些日子,她便觉得心头仿佛有些什么在微微地涌动。
那淡淡的温情就像眼前这条小溪,清澈干净,虽不汹涌,却延绵不绝,一直汩汩地流动着。
这样很好。很安心,很宁静。没有激情,也没有伤害。
雪容把头倚在孟良程的肩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雪容。”孟良程叫她。
“嗯?”雪容闭着眼睛答了一声。
孟良程犹豫了一下。他的右手插在裤袋里,紧紧地捏着个方方的小盒子。天鹅绒的盒子已经沾满了他的汗水。
“没什么。你睡觉的样子挺呆的。”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弹了下她的额头说。
“呆,我最呆了。哪有你孟大少爷精明能干。”雪容也不反抗,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靠在他的肩头。
午夜过后,Forget里只剩下两桌客人了。安迪没什么事做,拿着两瓶啤酒上了阁楼。
陈洛钧正在坐在床边的地板上,闭着眼睛默默似乎在养神,听见安迪上楼的脚步声也没有睁眼。
安迪走过去,看了眼他扔在地上的剧本说:“明天首演?”
他点点头。
“有票请我看吗?”
陈洛钧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叠票递给他:“有的是。”
“先锋小剧场?”安迪拿着票在灯下端详了半天,“能有多少观众?”
“比演员多就行。”陈洛钧又恢复到了原来冥想的状态,习惯性地抬手,曲起手指揉了揉眉骨。
“那赚不了什么钱吧?”
“不亏就行。”
“我说你也真本事啊,又要还房贷又要付学费,还要生活,苏雅给你介绍那么多电视剧你不演,一门心思演这种不赚钱的小剧场话剧。”
“我这不是没饿死呢吗?”
“那是有我这个重义轻利的好老板养活你好不好?”
“多谢老板抬爱。”陈洛钧站起来,拍了拍安迪的肩膀,走到阳台上,低头点着了一根烟,却没有抽,只是低头看着轻烟缓缓地上升,盘旋,消失。
安迪在他背后问:“明天请你家小妹妹去看戏了吗?”
他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安迪没再说什么,只是拿着票下了楼。
刚回到吧台里,他就碰见了孟良程。
“麻烦你给我一瓶啤酒。”孟良程笑着跟他说,“是不是快打烊了?”
安迪给他开了瓶酒说:“没呢。还有一会。”
“哦。”孟良程低头喝了半瓶酒,又不经意地问,“我上个星期来过这儿,你们这里好像有个员工受伤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好了。谢谢。”安迪有些狐疑地看看他。
“那天可把我女朋友吓坏了,她好像认识你们那个人,看到那么多血,一个晚上都魂不守舍的。”
“是吗,那可真不好意思,这瓶酒算我请的。”
安迪不经意地岔开话题,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刚从陈洛钧那儿讨来的票子:“帅哥,再补偿你一下,送你两张票。是我们这儿一个常客给的,反正多了也没处送,你带女朋友去看看吧。”
孟良程接过两张票看了看,“《地狱审判》?话剧?”
“嗯。就当去捧个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