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连诚问:“前面打得怎么样啊?”
龚汝棠挣扎着坐起来,摇了摇头:“一言难尽哪,我们旅的黄梅兴旅长,开战头一天就殉国了……”
一个戴红十字袖章的姑娘从后面赶过来,伸手将他扶住:“龚连长,别多说话,伤势要紧,赶紧往后方医院送吧!”
龚汝棠紧紧抓住担架,说:“不,得让我把话说完再走,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给我点水……”
那个姑娘只好伸手扶住了龚汝棠,拿过一只水壶放到他的嘴边,喂他喝了几口水,再缓缓放下他身子,说:“躺着吧,长话短说。”
华连诚听这语音有些耳熟,见她戴着口罩,一双眼睛黑漆如洗,不禁问道:“你是……”
一个抬担架的士兵插嘴说:“她是上海红十字会救护队的,这些姑娘们可真了不起,举着红十字旗在枪林弹雨中找寻伤员,很多弟兄能活下来真多亏了她们……”
那个姑娘也认出了一身戎装的华连诚,突然拉下了口罩,向他莞尔一笑。
华连诚只感到一阵目眩,原来她竟是和自己有婚姻之约的安宁!多年不见的安宁如今穿着护士服,剪了短发,打扮朴素无华,实在很难令人联想到她就是上海滩大亨安毓达的大小姐。
华连诚望着安宁,也是又惊又喜,又是愧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安宁先打破僵局,说:“龚连长有话要说呢,可别耽误太久。”说完低头一笑,又去照顾别的伤员了。
华连诚这才回过神来,心里却一直难以平静。
龚汝棠并没有注意到华连诚的异常,他喝完水,恢复了点精力,开始讲起战况,华连诚这才了解到前方的详情。
为应对中国军队可能的进攻,早在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租界内的日军就精心构筑了一系列防御工事,特别是最近一年,日军大大加强了租界的防卫设施。不少街道两旁的房屋都被秘密巧妙地改造成据点和堡垒,房子用钢筋水泥浇灌,墙上有很多不易发现的射击孔,地下建有防空隐蔽室,贮存弹药和武器。这些据点掩体多以铁路枕木、沙袋及钢板为主要材料构成,相当坚固,自高楼房顶至地面街道,构成严密的层层火网。一旦开战,即以各种障碍物阻塞每一条道路,以飞机、舰炮为远距离支援火力,以战车为机动火力和移动碉堡,以重机枪、迫击炮、步兵炮、战防炮构成近距离交叉火力网,辅以轻机枪、步枪、掷弹筒为侧射、伏射掩护火力。日军常常诱使中国部队冲锋进至前沿后,再实行突然的火力杀伤。日军尤其重视制高点的控制,许多楼房上层和顶部都设有强大火力点,而一些重要的据点,如海军司令部的钢筋水泥大楼,经过多年的加固整修,连150毫米重榴弹炮亦无法彻底摧毁。
然而,中国军队的准备工作却做得并不充分,无论是对敌情了解还是部队训练——尤其是炮兵的训练——都远离事先的预想。直到开战后,中国军队才发现日军许多火力点伪装巧妙,隐蔽性很强,过去的侦察根本无法发觉,往往进攻部队在遭敌猛烈火力突袭付出重大伤亡后才弄清楚。参战的炮兵也完全不懂得如何应用火炮近距直射敌工事——相反日军炮兵却能充分发扬这一点。因而进攻一开始就受到日军凶狠抵抗,未能获得突袭效果和先手优势,敌我形成胶着状态。计划中的“突贯攻击”最后不得不演变成对各点目标施行强攻,原先的意图没能得到贯彻。连日来我国将士们虽然一直保持高昂的为国成仁士气,向敌正面发动数次猛攻,但实效的杀敌方法却基本上是单兵武器加血肉之躯。
说了一会儿,龚汝棠已经颇感吃力,喘着气说:“我们营其他两个连长都阵亡了,我现在也够呛……还要提醒你一点,当心暗箭伤人……这里汉奸敌探活动非常猖獗,剪电线、破坏交通,白天摇旗子、打反光镜,夜里发信号弹,为敌人指示目标……”(注3)
华连诚按住他的肩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知道了,你下去好好养伤,等着听前方胜利的消息吧。”
望着安宁随着担架队远去,华连诚惆怅若失。
安宁走了几步,站住了,迟疑了片刻,忽然转过身来,华连诚赶紧迎了上去。
安宁望着他:“你要保重!我……我一定会等着你……”说到这低下了头,两朵红云飞上了脸颊。
华连诚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你也要保重!等打完这一仗,我一定去你家求亲。”
安宁点了点头,脸更红了,说:“我是跟你学的,你上阵杀敌,我也不能落后。”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华连诚感动不已,原先对她并没有很深的儿女之情,想不到她对自己却一往情深,这时真想抱她一抱,但当众之下终究不敢。
旁边的士兵们看出了两人关系不比一般,响起了起哄声和口哨声。
安宁看着远去的担架队,轻轻抽回了手,说道:“要赶不上了。”转身匆匆而去。
这天晚上,三排副排长李继田带着两个士兵沿途巡视电话线,突然发现一个黑影飞快地窜入路边的稻田,当即大喝一声:“哪一个?站住!”
“砰”对方以枪声回应,一发子弹击中了李继田的腹部,李继田应声倒地,两个士兵要帮忙包扎,被他一把推开:“别管我,抓奸细!”说着忍痛拔枪还击。两个士兵赶紧冲着田里连连射击。
附近的士兵们闻声赶来,但田里已经没有了人踪。
李继田在送往后方医院的路上,因流血过多断了气,死前只问了一句:“奸细抓到了吗?”旁边的人心中不忍,只好骗他说:“抓住了。”
李继田听了就合上了眼,这双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从他体内取出的子弹是一颗9毫米口径的锥形子弹,并非日军制式武器,倒像是上海滩黑社会常用的左轮手枪弹。
“出师未捷身先死……”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真他妈的冤。”三排长叶少清咕哝了一句。
8月16日夜,增援的第61师到达吴淞,接替第87师261旅的防务,第261旅作为生力军得以全力投入对杨树浦租界内日军的进攻。
期待多日的进攻命令总算下达了!全连群情振奋。晚饭是难得一见的两荤:猪肉白菜、豆腐干炒肉丝。华连诚鼓励大家敞开肚皮吃个饱:“拿破仑说过‘军队的战斗力来自士兵的胃’。吃不好,体力能好吗?体力不好,能打胜仗吗?”
饭后,华连诚下令将一个基数的弹药、三天的干粮和止血绷带分发到每个士兵手里。同时他还接到上面的命令:让每个士兵写一份遗书,不会写字的由各班的班长帮忙写。像第87师这样的王牌部队,士兵中不识字的比例与其他部队相比是很低的,班长都有小学文化程度。
尽管明天就要投入战斗,连里的气氛平添了几分紧张,却并不沉闷,因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是头一次和日军作战,在亢奋的情绪支配之下,大家士气高昂,议论纷纷:
“听说鬼子的大脚趾是叉开的,明天抓个鬼子脱了鞋瞧瞧。”
“听说鬼子都是单眼皮,罗圈腿,肚脐眼儿分两瓣,能呼气。”
“呸!肚脐眼呼气,有这么玄乎的人?吹牛!你见过鬼子吗?”
“那当然,要不咋就叫鬼子呢?因为他们长得也鬼里鬼气。”
“我倒是听说鬼子打仗时挂着护身的小布佛,刀枪不入呢。”
“呸,就是刀枪不入咱也有招,明天老子穿条脏裤衩上战场,熏死他妈的小日本!”
众人大笑起来。
华连诚每天都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在临战前的晚上,他并没有写其他的内容,只是将全连每个官兵的姓名一个一个记录在日记本上。他记忆力很好,一百多人的姓名,就如同他们的音容相貌,一一在脑海里闪现,当写到炊事班的名单时,他眼前浮现出那些惨不忍睹的残肢断体,手不由得停住了……
符长生坐在弹药箱上,端着机枪,将机枪子弹一发一发的去合膛,不能完全吻合的,就淘汰给步枪兵使用(捷克式机枪使用的7.92毫米普通尖弹和中正式步枪可通用)。他的经验很丰富,知道机枪不论是枪膛还是子弹的品质问题,有时会卡膛,一旦战斗激烈时出现卡膛可是要命的事情,因而用这种方法事先解决卡膛的问题。
忽然响起了一片吵声:
“把干粮袋还给俺!”
“老子个子大,多吃点才有气力,个子小的少吃点。”
“你平时就抢俺东西的吃,这会俺再也不依啦,吃不饱俺怎么打鬼子?”
“凭你也想打鬼子?打鬼子要靠的是我这刮刮叫的机关枪!”
是季初五和齐元本的声音。两个人正揪在一块,干粮袋各执一端。冷不妨旁边的高克平一把拽过干粮袋,递给了季初五。齐元本跳了起来,喝道:“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有种跟老子到外面比划比划去!”
高克平冷冷地说:“窝里横算什么本事?省点气力打鬼子罢!要比,就比谁杀的鬼子多!你敢不敢跟我比?”
符长生点头说:“这话有理。”
齐元本回了一句:“比就比,有什么不敢?”见符长生这么说,只好悻悻地走到角落里坐下。
季初五感激地望了高克平一眼,心想:“高大个子人真不错,有他在,齐大个子就不敢欺负人了。”
不知道有谁咕哝了一句:“争啥呀,你们还真以为能活到把这些干粮吃完吗?”众人心中都是一凛,回头望去,见说话的是钱才官。
韩和贵问:“你这话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