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才官冷笑一声:“啥意思?你不知道么,昨天长宝那个连,上去才一顿饭的工夫,撤下来时只剩下几副伙食担子。”
大伙儿都是一怔,声音也小了下来。
日军飞机欺中国空军实力不济,连日轰炸侦察,甚为猖獗,为躲避日机,部队调动多在夜间。作为团的先头连,十连半夜出发了,途经的街市大多已断电,黑漆一片。对于大多数士兵来说,上海拥挤狭小的楼屋巷陌是完全陌生的,华连诚向队伍传话:“不准喧哗!紧跟前面的弟兄!”
这一晚刮起了呼呼的东南风,伴随着七八级大风,落下黄豆大的雨点,水门汀路面“嗒嗒”作响。华连诚知道这个季节上海常有台风肆虐,心想:“一旦有台风暴雨,鬼子的飞机就不能出动,这倒是有利于我军。”
眼看就要接近日租界,路上我军的街垒也多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士兵正在工事内值守,有些人身着雨衣,也有的戴着斗笠。华连诚下令连队以战斗队行前进。突然,只听见前面有人大喊:“火!起火了!”声音充满了惊惶。
只见一片冲天的火光从南边腾起,乘着强劲的风势,以飞快的速度向北面的中国军队防线蔓延开来,犹如数条巨大的黄龙。前沿一些着了火的工事里的士兵们率先跑出了掩体,慌乱之下,没着火的工事里的许多士兵也跟着逃离。
华连诚立时明白了,处于上风头的日军是想借助有利的台风风向,放火阻止中国军队的进攻,好一条毒计!
随着火势不断扩大,成片成片的民房被烈焰吞噬,开战后这里的居民大多逃散,十室九空,但也有少数人不甘舍弃家业而留了下来,在熊熊烈火中发出凄厉的哭喊声。
“赶紧进入阵地,鬼子要冲锋了!”华连诚大喊。
士兵们跑步进入那些尚未着火的工事内,端起武器瞄准南面日军阵地。
果然,不一会儿,日军阵地出现了三个猫着腰的黑影,借助地形的掩护向这边摸来。
季初五瞪大眼睛望着前方,全身抖若筛糠,高克平拉过一箱手榴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狗日的也没三头六臂。你把这箱手榴弹全扔出去后,保证就不怕了!”
季初五勉强笑了笑,打开箱盖,拿出一枚手榴弹,拧开保险盖,把手指头伸进拉火环,过了一会儿,又感觉手指头也抖得厉害,只好把手指头从拉火环里缩了回来。
这是华连诚第一次参加实战,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敌人,也不免心跳加剧,手掌里渗出了汗水,但他注意力高度集中,头脑十分清醒,将自来得手枪的保险打开,低声传令:“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开枪!”
那三个黑影估计是日军的尖兵,屈身跃进,战术动作利落,显然是训练有素。他们交叉掩护着,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接近中国军队阵地。
躲在沙袋后的符长生端着机枪瞄准那三个日军,火焰已渐渐逼近,热浪将他的鬓发烤焦,全身大汗淋漓,他依然纹丝不动——他要等着鬼子的大队人马过来送死。
“啪嗒”一声,一个黑黑的物体划出一道弧线,落到那几个日军面前。
手榴弹!这是日军士兵的第一反应,他们立即卧倒。
高克平的一双大手死死地按住了季初五。
符长生低低地骂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懊恼。
所有的人都绷紧了神经,但是,没有听到爆炸声。
一名日军凑近看了看那个物体,向旁边的战友做了个手势。
“乒勾——”另一名日军端起步枪朝这边开了一枪。
“哒哒哒……”日军阵地上的机枪也来了一梭子曳光弹。
中国军队阵地上还是没动静。
日军得出了结论:胆小如鼠的支那兵已经放弃了阵地。
一个日本兵站起身来,亮开手电筒向己方阵地晃了晃。一长排的身影从阵地上冒了出来,快速向这边移动。
等那一排日军走到四、五十米开外处,华连诚一声断喝:“打!”手起枪响,那个最靠前的日军尖兵重重摔倒在地,手电筒甩出老远。
忍耐已久的中国士兵们把带着满腔愤怒的子弹泼风般洒向日军,正准备轻松接管中国军队阵地的日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倒下一大片,没死的纷纷退回阵地,日军的机枪和掷弹筒也匆忙掩护射击。尽管是仓促应战,日军的火力还是很准确,中国阵地前突的两个机枪掩体一下子哑火了,但是,片刻之后,机枪又重新响起来了。
残余的日军全部逃回阵地。枪声渐渐停息,中国军队面前,留下了二十多具日军的尸体。
华连诚命令各排把伤亡数字报上来,清点弹药,防备日军的强攻,他特别叫钱才官去查问:“刚才是谁不服从命令先扔的手榴弹?”交火中他看清楚了,那个差点坏事的东西是个哑火的手榴弹,假如爆炸,日军肯定会缩了回去,对此他非常恼火。
一个少尉跑到华连诚面前:“你是第522团十连的华连长吧?兄弟姓黄,是第259旅517团的,这一段归我们连防守。多亏了你们及时赶到,否则阵地就要给鬼子突破了。”
华连诚问:“你们连还有多少人?”
黄少尉话音酸楚:“我们连只剩四十多个弟兄,连长和连附都殉国了,现在我代职连长……这仗不好打,鬼子火力猛,那个狂啊……”
齐元本指了指那些日军尸首,在一旁插话:“鬼子也就这熊样,没啥好怕的。”许多十连的弟兄都随声附和,初战告捷,令他们信心大增。
黄少尉苦笑了一下,还想说什么,这时钱才官回来喜滋滋的说:“全连阵亡士兵四人,伤六人,我们大赚……”
华连诚瞪了他一眼:“赶紧把伤亡的弟兄往后送!”
钱才官连忙收起笑容,报告:“搞清楚了,刚才扔那个手榴弹的是二排的季初五。”
看见连长铁青着脸走来,与平时的和蔼模样大不一样,季初五心中不安,站起来立正。
华连诚问:“第一个手榴弹是你扔的吗?”
季初五低头讷讷地说:“俺太心慌了,弦也忘了拉……”
华连诚厉声喝道:“没有命令不许擅自开火,你没长耳朵吗?”
季初五被这一声大喝懵住了,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俺害怕,什么也没听见……”哭了几声赶紧收住泪,“可俺现在不怕了!真的,俺刚才还扔了个手榴弹炸了个鬼子!”拉了拉身边高克平的袖子,“班副都看见啦。”
高克平说:“连长,新兵都是这个毛病。有我看着他,他一准服从命令,往后肯定是好样的!我敢打包票!”
华连诚“哼”了一声,看着这个眼泪汪汪的小兵,一时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猛然响起了几声枪声,接着是一阵短促的对射。众人赶紧进入战位。
华连诚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只见齐元本飞身跳进阵地,用三八式步枪高高举起一顶钢盔,洋洋得意地炫耀,周围的士兵们发出一阵艳羡的声音。他经过高克平身边时特意大声撸了撸鼻子。
枪声沉寂下来。
有人报告:“刚才齐元本独个儿跑到阵地前,从鬼子身上捡了不少战利品。”
“胡闹!”华连诚赶过去喝问:“谁叫你出击的?”
齐元本回答:“不过是想看看鬼子长啥样……”
华连诚打断他:“你知不知道这么做的危险?”
齐元本不服:“老子早就把脑袋掖裤腰带上了,怕死也不上战场,鬼子想要干掉老子还得费点神……”
符长生打圆场:“别他妈的嘴硬,连长也是为你着想。”转头对华连诚说,“从鬼子那弄来些战利品,也能鼓舞一下士气。”
齐元本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到地上,旁边坐着的季初五赶紧挪开。
他带回来的除了一支三八大盖、一支花机关(注4)、一顶蕈状钢盔、两颗四十八瓣手雷外,还有一只蓝色的袖章,上面有白色英文字母“IJNP”和红色汉字“大日本帝国海军”字样,钢盔的帽徽则是一个黄色铁锚标志。
华连诚看了看,说:“这是鬼子的海军陆战队。”心想:“看来敌人陆军还没有增援上海,这个空隙时机可得好好抓紧!”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尽管第一次战斗还有一些不满意的地方,但全连的整体表现,还是让他大感宽慰。
注1:据张治中回忆,上海外交团为避免在上海作战,建议南京政府宣布上海为不设防城市,这个建议文件于8月12日到达外交部,南京始终想保持上海的国际关系,故蒋介石忽然命令不得进攻,致使坐失奇袭的良机,使原定计划落空。实际上,12日大川内传七少将已下令日本海军陆战队进入阵地,做好战斗准备。淞沪会战初期,中国军队突然发出类似停止进攻的命令不止一次。
注2:抗战初期,中国军队普遍存在隐蔽和伪装观念淡薄的毛病,部队埋锅造饭所产生的炊烟往往暴露部队的具体位置,引来日军的火力袭击。
注3:淞沪会战中,日本间谍活动很猖獗,日本特务机关收买了许多汉奸败类在中国军队背后搞破坏,参战的中国将领在回忆中多次提及此事。时任第9集团军司令部作战科长的史说回忆:“(汉奸)到处剪断中国军队的电话线,前后方电话均不通……”时任第88师参谋长张柏亭回忆:“上海小汉奸混杂活动,捣乱治安,刺探军情,我们送公事的传令兵常遭暗算失踪,或被抢走公文,真是防不胜防……”
注4;即MP18式冲锋枪。1918年德国著名武器设计师施曼塞尔设计、伯格曼军工厂生产,采用左侧弹匣供弹,发射9毫米手枪弹。该枪为世界上第一种真正意义的冲锋枪,其枪管外的散热套为多孔式,故俗名“花机关”。一战后中国曾大量引进这种冲锋枪,淞沪会战中日本海军陆战队也有少量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