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连诚说:“情报上说,日租界里有敌海军陆战队六个大队,司令官为大川内传七少将,共四千人左右,加上第3舰队登陆水兵一千人,实际参战应有五千人,这里尚不包括紧急动员的‘日侨义勇团’。我们这边,除了和我们师并肩作战的第88师,还有第61师,以及熟悉情况的上海警察总队和保安总团协助。还有,我军装备最先进的三个独立炮兵团:第3、第8、第10团,正进入各自阵地,将给我们提供前所未有的重炮火力掩护。此外,第56师已经到达太仓,第57师已经到达龙华,随时可以投入战斗。从兵力上说,我军占据绝对优势!”
众人一阵私语,都觉得短时间内拿下日租界的胜算很大。
华连诚环视了一下,问:“大家有什么看法吗?”
私语声顿时消失,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华连诚见大家只顾低头吸烟,不禁有些沮丧,转念又想,部队还没和日军接触,这也不好责怪大家,便说:“我前些时候到日租界敌军营附近执行侦察任务,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日军无论官兵,均在清晨赤膊操练,洗冷水澡,闲暇时间往往人手一书,研读操典兵法。打仗不能光凭血气之勇,还要动脑子,做到智勇兼备才是优秀军人。希望大家以后和我一起努力做到这一点……”顿了顿,见仍没人发言,“……那就先这样吧。”
正要散场,钱才官发话了:“要我说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日本人的飞机、兵舰和大炮的优势太大。”伸手在地图上比画了一下,“上海这个地方,临海又临江,地势平坦,最有利于敌人发扬这方面的优势,看看我们自己,有像样的海空军吗?拿什么能跟他们拼?”
华连诚说:“我们有人!谁都知道敌我两军的武器差距,难道要等到我们有了像样的海空军后再来抗战?”说到这不禁有些激动,语调也高了些,他稳定了一下情绪,说:“鲁登道夫在《总体战》中说过,‘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武器,而是人。’这里我要再三强调,工事一定要按时按质修好,不得马虎!”
韩和贵说:“这里是河网地带,往下挖不了多深就是水,一米战壕,就有半米水。”
华连诚挥了挥手:“不管怎样,堑壕深要一米半以上,两条交通沟的间距至少要八米,不能偷懒!我们要依靠这个来保存自己,消灭敌人。要跟弟兄们讲清楚,平时多流一滴汗,战时少流一滴血。”
这一晚全连官兵枕戈待旦,不料次日凌晨,华连诚突然接到团部的命令:原地待命,不得擅自行动(注1)。众人不禁大哗,各种猜测纷纷。
开早饭时,阵地上升起袅袅炊烟。不多时,从东方飞来一架白色的双翼飞机,径直飞临炮台湾上空,“嗡嗡”直叫,来回盘旋。这架飞机模样有些奇特,机身下挂着长长的浮筒,机翼上的红丸标志异常醒目。
叶少清说:“是鬼子的水上飞机。”
华连诚点了点头:“是来侦察我军阵地的。”
士兵们都是头一次看到这种飞机,从工事里探出头来指指点点。
符长生见飞机飞得很低,伸手拉过一挺捷克式轻机枪,架在沙包上,将弹仓的防尘片前推,向下装入弹匣,拉动拉柄,瞄着天空,转头喊道:“连长,下命令吧,把小鬼子揍下来!”
齐元本也跟着操起了手里的机枪。
华连诚两条眉毛拧在了一块:“上峰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这架飞机盘旋数圈后,大摇大摆地飞走了。
符长生往地上吐了口浓痰:“操,什么鸟命令,老子一个点射就能结果掉这只老鸹!”
华连诚心中也是烦闷无比,假装没听见符长生的骂声。因为无论是《战争论》还是《总体战》,都强调集中兵力取得局部优势的原则,以及战役发起的突然性和坚决性,而我方行动一再推延迟疑,贻误战机,后果着实堪忧。
这架日军水上飞机是从浙江象山以东海域的“神威”号水上飞机母舰起飞的,目的是对中国军队在吴淞口至虹桥机场一线的阵地进行空中拍照。中国军队向上海调动的电报已经被日方破译,日军正急切地想搞清楚中国军队的具体部署。
上午9点左右,只听一群炮弹发出尖锐的呼啸声越过阵地上空飞往市区方向,接着是一片爆炸声。连里的弟兄们纷纷跳了起来:“打响了!打响了!”
几分钟后,又是一阵齐射,大家这才发现,是黄浦江里的日本军舰在用舰炮轰击闸北。但是,并没有听到中国军队还击的炮声。
几轮炮击后,周围又恢复了沉寂,大家内心的激动也转为焦躁。
有人说听到市区方向传来了零星的爆炸声。
华连诚一直焦虑地等待上边下达战斗命令,但电话一直沉默着。
下午3点多,忽然听到江湾方向枪炮声大作,而且如同爆豆一般持续不断,华连诚再也按捺不住,打电话给团部,突然发现电话线路不通,马上派人检查线路,又准备派人到团部跑一趟,正着急间,一个传令兵满头大汗跑来:“打响了,打响了!第88师523团的弟兄们在八字桥和鬼子干起来啦!”
傍晚,当地的薛保长带着一群人给十连的驻地送来了大量的圆木、石板和青砖用作工事材料,其中竟然还有新漆的棺木,华连诚感动不已。薛保长说:“打东洋你们连命都可以豁出去,我们老百姓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翌日,也就是8月14日,国民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向上海驻军下达了总攻击令,并宣布封锁长江下游,标志着淞沪会战正式展开。
上午8时许,中国空军第2大队二十一架轻型轰炸机冒雨从安徽广德机场起飞,开始向日本海军司令部、汇山码头、公大纱厂以及黄浦江上的日本军舰实施轰炸。为了达到奇袭的目的,机群先由上海以西飞过浦东,然后自东回西,进人目标区。
随着一声声巨响,黄浦江上腾起根根粗大水柱,日本军舰一边拼命组织对空射击、一边在江面机动规避。天空中布满了高射炮火的朵朵黑色炸云,中国战鹰冒着日舰密集的防空火力勇猛突击,俯冲跃升,扫射投弹。
炮台湾至蕴藻浜一线的第87师官兵们遵照命令,只能呆在工事里,用耳朵聆听江面的战况,只有少数几个负责观测的军官能幸运地用望远镜观看到这精彩的一幕,他们不时地把消息传递给大家。
忽然,一艘日本军舰尾部中弹,冒出滚滚浓烟,向吴淞口方向逃去。阵地上顿时一片欢腾。
遗憾的是,中国飞机的载弹量太小,并没能击沉日舰。
轰炸机群开始返航,当看到涂有青天白日徽的飞机掠过阵地上空时,中国士兵们纷纷欢呼致意,有的不顾命令干脆跑出工事摘下帽子使劲向天挥舞。
这时,南边天际之处也出现了冲天烟雾,传来闷雷般的隆隆爆炸声,不知是谁说了句:“鬼子的海军司令部被我们炸掉了!”也有人说:“是公大纱厂的鬼子军械库被炸了!”也不管这些传言是真是假,阵地上一片欢呼。
望着遮天蔽日的烟雾,华连诚心想:“这会儿鬼子窝里肯定乱成一团,要是马上开始地面进攻就好啦。”
下午4时,中国军队终于开始了地面进攻。首先是炮兵集中射击,然后步兵发起集群冲锋,面对日军的猛烈阻击,尽管付出重大伤亡,中国军队依然奋勇攻击前进,到日落时,第87师进占沪江大学及其北面黄浦江岸。突然又接到上级命令:“今晚不可进攻,另候后命。”于是攻击又因此停止。
接下来两天,为准备下一轮总攻,中国军队暂时停止了全线进攻。第87师为取得总攻的出发阵地而于16日凌晨1时向油漆公司、爱国女校等地日军发起攻击,多处突破日军防线,攻占了五洲公墓、爱国女校等地。
连日来日本海军陆战队凭籍坚固工事负隅顽抗,日军舰炮和航空兵也对闸北等地实施猛烈轰炸,但见浓烟蔽日,烈焰四起,死伤枕籍,哭声震天!十里洋场顿时变成十里火场,许多昔日繁华的街市化为一片废墟。听说日军不轰炸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一时之间,涌往租界的难民,箱笼被褥,木器家具,千车万担,绵延数里。
与市区的炮火连天相比,吴淞一带显得较为平静,在密集的枪炮声中听闻前方传来的战报,官兵们翘首以待进攻的命令。
两日来,华连诚将《自卫抗战声明书》分发到各班,让识字的士兵念给大家听。声明书长两千多字,又是文言文体,恐广大士兵难懂,便在“中国为日本无止境之侵略所逼迫,兹已不得不实行自卫,抵抗暴力”以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这两句下划了粗线,以为重点。
尽管日军暂时没有向炮台湾一带发起地面进攻,但日舰时有炮击。炊事班在做饭时,几发大口径炮弹飞来,连人带锅一起炸得粉碎,白米饭变成了红米饭,和着血肉洒得到处都是。(注2)
季初五当时正在旁边的树林里解手,一望之下,吓得连裤子也提不起来,一泡尿全拉到裤子上,全身直哆嗦:“俺的娘啊……”
齐元本正和几个士兵收拾现场,地上是一个直径数米的大坑,他在炊事班的一个老乡已是粉身碎骨,和其他人的血肉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和谁,只能一块烂肉一块碎骨的拣到木脸盆里,忍不住落下泪来:“狗日的,有种上来跟你大爷面对面地干啊!”转头看见季初五傻愣愣地望着这边,提高嗓子喊道:“妈的,小兔崽子还不过来帮个忙!”
季初五走到近前,一看这血肉模糊的惨状,眼前发黑,小腿肚子一软,坐倒在地。齐元本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孬种!”
看到这血腥场面,华连诚也是悚然一惊,胃部一阵痉挛,差点当场呕吐出来。但他明白,这仅仅是开始,他竭力镇定,命令以后不得在白天开火做饭,等天黑后到树林里把饭做好,再送上来。
然而,晚上也不安全。当晚,团部便遭到日本飞机空袭,所幸的是,投下的四枚五十公斤炸弹,两枚偏离、一枚未爆炸,另一枚虽然炸塌了团部的一所房间,却没造成什么人员伤亡。当时在隔壁房间,华连诚等几个连长、营长正和易安华团长开会,倘若炸弹正中会议室,则第522团的指挥将立刻瘫痪。
日本飞机能在黑夜中准确找到中国军队指挥部的位置,显然是有人在地面引导。有一个哨兵报告说,日机轰炸时,团部南北两侧约莫一里远处同时升起了两堆篝火。
华连诚看了一下哨兵所指示的位置,划亮了两根火柴示意,对易安华说:“这两堆篝火是给飞机指示目标的,两堆火焰连线的中点,就是我们团部的位置!”联想到上次电话线中断的问题,经过电话员查线发现是被剪断的,又补充说:“我们附近有日本特务活动!”
易安华点了点头:“不能麻痹大意。上海五方杂处,居民良莠不齐,不免有少数的地痞流氓,受日本人收买利用,混杂在各个角落,做通风报信的工作。全团要加强警戒,增派岗哨,陌生人一概不许靠近军事要地!”
有个少校的头被落下的砖块砸伤,他摸着渗血的伤口喃喃咒骂:“他妈的,连鬼子的毛都没见到一根,鬼子的巴掌倒摸到老子脑袋上了。”
另一个军官拍了拍满身的尘土,打趣地说:“当心点,没准早上一出门,就会踩上鬼子埋在门口的地雷哟。”
但这气氛显然不适合于开玩笑,周围没有一个人发笑。
随着战事的发展,一长串又一长串的担架队从火线上撤了下来,经过第522团阵地送往后方。血污的担架上那些缺胳膊断腿的官兵,痛楚的呻吟和无助的眼神,无言地诉说着战况的惨烈。抬担架的有士兵,也有许多来自学生、工人和市民的志愿人员。
华连诚担心部队情绪受影响,命令士兵们呆在工事里。他内心也是忐忑不安,他很清楚,做好了战斗准备的日军从本土集结登船出发,到登陆上海投入战斗,只要两天时间。日军的动员能力是很强的。可眼下上海战事已持续数天,我军进展不大,战局向持久化发展,实在是有悖初衷,不多时日军的援军将源源而来,以后的局面不容乐观。
不久前,德国顾问团到第87师视察,其中担任翻译的阿尔弗雷德·绍克尔(AlfredSauckel)上尉是华连诚在军校时就相识的老朋友,两人私交甚好,华连诚和弟弟们游玩合影的照相机就是借他的。绍克尔称赞华连诚是“中国军队中罕见的、具有高级才华的下级军官”。绍克尔从小就对中国文化感兴趣,来华多年,他的老家位于莱茵河畔的杜赛尔多夫城,菜茵炮厂就在当地,就是为中国制造机械化重炮的地方。绍克尔暗中向华连诚透露,根据德国人的计算,倘若中日全面开战,中国的海军在一星期之内就将失去战斗力,中国的空军可以支持一个月,中国的陆军最多可以维持六个月,而中国的军火后勤生产,也顶多能够支持六个月的战争耗损,这已经是乐观的估计,英国人计算的结果是只能支撑两个半月。华连诚也听闻过日本人“三月亡华”的叫嚣,他当然不认可中国支撑半年就会垮掉的洋论调,但中日两国存在的巨大实力差距,却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连诚!”一声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维,他转身一看,声音是从身边经过的一副担架上发出的,上面躺着一个浑身血迹灰尘、头上缠满绷带的军官。
华连诚仔细一看,原来是中央陆军军校的同期同学龚汝棠。龚汝棠,河南汝南人,和华连诚一样是军校优等生,现在第88师第264旅任连长。
华连诚叫道:“汝棠!”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见他左眼被纱布包绕,只露出一只血红的右眼,掀开盖在他身上的军毯,发现他的左腿膝盖以下血肉模糊,痛心地问:“怎么受的伤?”
龚汝棠苦笑了一下:“让日本人炮弹炸的,日本人把炮就架在马路上朝我们平射……还好,命没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