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经过短暂的炮火准备,中国军队冒雨又一次发起全面进攻。
华连诚这才亲眼目睹了日军严密的防御体系,也明白了为什么多日来中国军队付出惨重代价却进展不大的原因:那些沿街构筑的街垒、地堡三五成群,互相用交叉火力掩护。工事外围的鹿砦、拒马、铁丝网多至三四层,成为进攻的严重障碍。日军的火炮预先就设定了射击诸元,一旦需要,即可猛烈开火。以工事为依托的日本士兵,可以从容不迫地射杀那些在重重障碍中步履艰难的中国士兵。
滂沱大雨中,在密集的弹雨里冒死直冲的中国士兵奋不顾身,前仆后继,进攻的人潮此起彼伏。日军机枪喷吐的火舌将成群的中国士兵舔倒在地,许多人是在离日军枪口不到十米的地方倒下的。震天的枪炮声中夹杂着凄厉的惨叫,血水和着雨水四处横流,将大地染成一片红色。
与地上鲜血流淌相呼应的是,中日双方阵地上空不时升起成串密集的照明弹,无数条曳光弹组成的光带,接连不断地平行或者交叉地穿过照明弹的白光之下。
这样的硬冲显然不是什么良策。以轻武器为主的中国军队,实在无法突破日军的灼烈火网。然而炮火准备时间又不能太长,因为日军拥有绝对的火力优势,中国的大炮只要一打响,日军便利用声测、双曲线交绘,很快测出中国炮兵阵地所在,炮火和飞机马上就进行压制轰击。几天下来,中国军队的炮兵损失颇大,为保存实力,只有打几炮就走,再加上缺乏烧夷弹,对日军坚固工事起不到大的杀伤效果。
在德国顾问的建议下,第87师、第88师开始改变战术,每师以三个精锐步兵连、一个德制PAK36战防炮连组成步炮混编突击队,加上工兵和通讯兵,一共五百多人,作为攻击尖兵,选取战线上日军防守较为薄弱的一点,不顾一切地持续深入突进,遇到日军工事的猛烈阻击就绕路而过,其目的不在于夺取敌据点和杀伤敌人,而是以持续不断的推进来破坏敌军阵地的稳定,造成不利于日军的态势,为主力部队大量歼敌创造条件。这种新奇的战术已隐然带有后来德军在欧洲闪击战的影子。
华连诚的连队被编入突击队,每人携带手榴弹四枚、子弹三百发,为了加强火力,全连的机枪和冲锋枪数量增加了一倍,每个班又增加了四支二十响德制自来得手枪,一些步枪还配备了枪榴弹发射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当时全中国装备最精良的步兵部队。
出击前,第9集团军司令官张治中亲自为他们送行:“你们是突进的先锋,是我军的精华,我对你们寄予厚望。为了保卫我们的国家和亲人不被倭寇侵凌,为了四万万同胞不当亡国奴,弟兄们,你们先走一步啦!”他特地要求突击队将攻击到达的街道门牌号码拆下,以为凭据。
转变战术后,第87师突击部队的攻势一度收效显著,连续突击至唐山路、公平路交叉路口,前锋已攻入岳州路,并开始向百老汇路挺进,目标是日军补给的重心——汇山码头。
然而,黄昏时,突击队的前锋部队在丁字路口遭遇了日军的猛烈阻击,数度强攻亦不能攻克。
作为后继部队,得到消息后,华连诚率领连队跑步赶去增援,老远就听见前面有人沙哑着嗓子喊:“卧倒,匍匐前进!”
华连诚一听嗓音就知道那是好友郭怀路营长。郭怀路是湖南衡阳人,新婚才三个月,那时还邀他喝过喜酒,此时担任前锋部队的指挥官。他伏下身,一边前进一边观察地形:这条街道朝南纵向笔直,长约一百五六十米,很宽阔,街道两侧都是高低不平的楼房,密密层层紧挨着。街道的尽头是一条与之垂直相交的横向街道,两条街道呈“丁”字形,丁字路口的南边横卧着一座巨大的纱厂,正对着中国军队进攻方向。日军充分的利用了这个有利地形,在纱厂布置了重兵,其火力能覆盖前方的整条街道。
距离丁字路口两百多米远的街道旁有几堵断墙,这里有中国军队临时垒起的工事。等到快接近时,华连诚爬起来,屈身快步靠墙。
一个左耳缠着绷带的少校军官挨了过来:“连诚,你们终于赶来了!这下咱们碰上硬骨头了!”
此人正是郭怀路,但此时的他脸色狰狞,与平时大异,绷带上的血迹未干。华连诚心里早已明白了几分,问:“情况如何?”
郭怀路一拳砸到墙上:“他妈的,怪不得叫‘鬼子’,鬼得很,一直等我们靠到近边才开火,一开始我们还以为那个工厂里没人,吃了大亏。”摘下望远镜递给华连诚:“你自己看吧,要小心鬼子的冷枪,他们专打带望远镜的!”指了指自己的左耳,“刚才就被他们来了一下。”
华连诚一点一点地把望远镜伸出坍塌的墙垛,小心翼翼地扫视着眼前这座废弃的厂房。
两百米开外的街道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中国士兵的尸体和武器,那是多次惨烈进攻后的遗留物,其中还有两门战防炮。视野内一片寂静,没有一丝风,仿佛连空气也凝固了,只听见偶尔一两声烧焦木料的爆裂声。这座三层楼的厂房就像是一头熟睡的巨兽,见不到任何活动的迹象。
然而,这不过都是些假象,透过镜筒,华连诚能嗅出这只巨兽假寐外表下的丝丝杀气,那些堆着沙袋的黑洞洞的窗口后面,无疑是一双双猛兽饥饿的眼睛,它们正一边舔拭身上的伤口,一边耐心地等待下一场杀戮的到来。
华连诚正要把望远镜收回来,“乒勾——”一声三八式步枪独特的脆响打破了周围的寂静,随着一声碎裂声,华连诚虎口一震,右眼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望远镜跌落在地,他赶紧把头缩回墙后。
周围的士兵们早按捺不住,一听枪响,“哒哒哒……”机枪开了火,接着是步枪一声紧一声的射击。
“连长,怎么样?”钱才官矮身跑近。
“碰上了鬼子的冷枪。”华连诚一摸右侧眼角,手上都是血,还好眼睛没伤着,只是被玻璃碎片擦破了皮。他看了一下望远镜,一只镜筒已被打坏,心里明白了,我方阵地在日军的北面,夕阳照在望远镜片上引起反光,因而老远就被日军狙击手瞄上了。这一枪和刚才打郭怀路的那一枪,来自不同方向,楼里的日军狙击手显然有多人,占据着不同的角度。
中国军队阵地上射击声紧锣密鼓,厂房大楼“噗嗤、噗嗤”腾起片片灰尘,夹杂着“叮叮当当”的金属砖石碎裂声,但是,却没有听到一声日军的还击,也看不到半个日军的人影。
郭怀路扯着嗓子喊:“停火,赶紧停火!别浪费子弹!”
华连诚问郭怀路:“能绕过去吗?”
郭怀路摇了摇头,指着地图说:“从这到汇山码头,这条路是必经的。要绕道,那得往后退回去好长一段路,等于前功尽弃。”
华连诚说:“鬼子也知道这一点,已经有了准备,如果强攻,正中他们的圈套。”
郭怀路苦笑了一下:“咱们的大炮要是能拉到这里就好了。”两人一时束手无策,对着地图都陷入的沉思。
就在这时,从后方隐隐传来如闷雷般的声音,夹杂着金属的铿锵声,两人都把头转向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街道的后头响起一片欢呼,只听履带声扎扎作响,四辆涂着四色实边迷彩的钢铁战车轰鸣着鱼贯驶进街道,第一辆车上飘着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战车炮塔左侧的白色“虎”字清晰可见。
士兵们都是头一次看见自己的战车,无不振奋,许多士兵浑然不顾日军的枪口就在眼前,站起来朝战车使劲挥手,有人朝着日军阵地大喊:“兔崽子们,你们就要见姥姥去啦!”
“有了这铁玩意,还怕攻不下这个烂工厂?”郭怀路重重地拍了一下华连诚的肩膀,长长地吹了声口哨。
工厂里的日军没有开火,莫非他们看到中国军队的战车后,也被惊呆了?
打头的战车开到近前,嘎然停止。一个战车兵探出头来,阳光下领章发出银灰色的金属光泽,是个上尉。他扶着顶盖,望了望前方,低头向华连诚和郭怀路问:“你们是指挥官吗?我们是战车团第一营一连的,我是副连长,上峰派我们连来支援你们。”(注1)
郭怀路喜道:“太好了!你们早点来,我就不会损失那么多弟兄啦。这下全看你们的啦!赶紧把前面的鬼子连窝端掉!”
战车上尉皱了皱眉头:“我们这些车都是刚从修理厂拉出来的,别看外面油漆闪亮,其实都是老爷车……这样吧,我们冲锋的时候,你们步兵弟兄跟在战车旁边掩护一下。”
郭怀路满脸不高兴:“我们一上去,就是挨枪子!你难道没看到?”指了指前方那些尸体,声调提高了几度,“你们不是有装甲吗?要我们上去送死掩护你们,那战车还有什么用?上峰还派你们来干什么?”
那个战车上尉见这个少校发了火,也有些为难,毕竟对方比他军衔高,他解释说:“我们都是刚从军校出来,学会开战车不久,没有实战经验。国军也就这点家底,这些战车一打光就全完了……”还有句话他含在口里没吐出来:“一辆战车要拿多少钨矿、丝绸、茶叶、桐油去跟洋人换哪?”
华连诚截住他的话头说:“兄弟,我也是刚从军校出来的,但是该上的时候还得上,国家养着咱们为的是什么?新手练一练就是老手了。战场上不练,难道要等打完仗再练?”
“要么等到晚上再进攻。”战车上尉看了看天色,心里确实很没把握。
华连诚赶紧说:“现在敌我两军都在增援上海,兵贵神速,时间就是胜利,说不定今晚敌人的援兵就要到达汇山码头,必须尽快拔除这个据点,我军才有可能抢先占领汇山码头!”
“这……”战车上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周围的步兵们见战车磨磨蹭蹭不肯前进,都来火了:
“怎么啦,怕死是不是?当兵就得不怕死,怕死就别当兵!”
“月饷是我们步兵的好几倍,一上战场就拉稀,白养着你们啦,操!”
那个战车上尉见群情汹汹,咬了咬牙,转头对后面的几辆战车喊道:“弟兄们跟上!”关上顶盖,发动引擎,轰隆隆地开向日军据守的厂房。其余三辆战车也衔尾而上。
“这下有鬼子受的啦。”郭怀路兴奋地举起望远镜。步兵们都趴在工事后面,等待着好戏的上演。
眼看着战车逐渐接近日军的厂房,一百米、五十米……第一辆战车停了一下,对准正前方的一个掩体开了一炮,来了个火力侦察。硝烟中碎片乱飞,沙袋筑成的掩体被掀开半边,却无人影,厂房里的日军仍然没有动静,看来日军一看到中国战车出动,就逃之夭夭了。中国军队阵地上一片欢呼。
战车重新发动起来,小心地朝前驶去,战车兵们通过潜望镜和观察孔密切地注视着前方的动静。
步兵们全都把兴奋的目光集中到那四辆战车上。
“轰”地一声响,从街道一侧突然发出闪光,由那个战车上尉驾驶的最前面的一辆战车后部腾起了一团橘红色的烈焰,瘫在了路上。一个浑身是火的身影惨叫着从车顶爬出来,跌到地上,打了几个滚就不动了。
“糟啦!”华连诚头上冒出冷汗,心中一阵抽搐。他看得很清楚,日军的炮火不是从正前方的纱厂射出的,而是从这条纵向街道右侧的楼房里发出的!日军瞄准的是中国战车的侧方和后方射击,这正是战车装甲的薄弱之处。毫无疑问,日军已经悄悄潜至这条街道的两侧,可是我们却没有丝毫觉察!
郭怀路大感意外,拿着望远镜一时呆住了。
“赶快派人掩护战车撤回来!”华连诚冲着郭怀路大喊。
话音刚落,走在最后的一辆战车也在巨响中熊熊燃烧起来。
“来不及了!”郭怀路长叹一声。
躲藏在街边楼房里的日军炮兵,将炮口对准咫尺之外的中国战车开火,简直就是拿着手枪顶住对方的太阳穴射击,每发致命!
剩下的两辆战车赶紧转向回撤,一边朝两侧楼房胡乱射击。
一只炸药包从楼上扔下,正落在第三辆战车的顶部,但导火索没有燃完,又蹦落到地上才爆炸,将战车的履带炸断。这辆战车和已被炸毁的最后一辆战车一起并列在路上,堵塞了马路。几个战车兵刚从车里钻出来,就被日军的子弹打倒在地。
只剩下的唯一一辆战车,见退路已被堵住,停止了后退,索性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用火炮和机枪接连摧毁了日军三个火力点,绕过第一辆战车的残骸,一直冲到丁字路口。日军枪炮声大作,正面的工厂和两侧的街道刹那间出现无数道火舌,步兵炮、轻重机枪、迫击炮、掷弹筒……四面八方的火力将这辆勇敢的战车笼罩在一片浓烟烈火中。
华连诚看得目眦欲裂,对郭怀路说:“掩护我们!”拔出自来得手枪,喊道:“弟兄们,上刺刀,跟我上!”跳出断墙,冒着嗖嗖乱飞的子弹,借着路上燃烧的战车的掩护,疾步冲向前方一家挂着“盛丸料理店”招牌的日本餐馆,他看得很真切,刚才日军炮口的火焰就是从那喷出的。危急之中,他已顾不得思索日军是如何在中国军队的眼皮底下潜伏进两边店铺的,但那辆勇猛的战车吸引了大部分日军火力,正是步兵发起冲击的良机,这一点他却是立即意识到了。
士兵们从没见过文绉绉的连长如此威猛,也被战车的勇猛突击所感染,当下热血上涌,纷纷呐喊着冲出工事。
路边楼房的距离比马路尽头的工厂要短得多,华连诚很快就冲到那家日本餐馆门口,但一推之下,才发现木格拉门后有坚固的支撑物,根本无法推动,情急之下朝拉门连开数枪,也毫无用处。
击毁了所有的中国战车后,日军立即把火力转向街道内冲锋的中国步兵,许多士兵中弹倒地。
郭怀路也是心急如焚,拼命组织火力,集中压制日军街道两侧的火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