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日本料理店只有一层建筑,并不高,华连诚猛然间灵机一动,喊道:“先上屋顶,再往下打!”他正要往上爬,却被人用力一把拉了下来,一看是符长生:“你是连长,该我先上!搭人梯!”
符长生拉燃手榴弹,等导火索烧了两三秒,再往屋顶扔去,以防手榴弹滚落下来伤到自己人。“轰隆”一声巨响,瓦片纷飞,屋顶被掀开一个大洞。烟尘之中,符长生端起一挺轻机枪,踩着齐元本的膝盖和肩膀,飞快爬上屋顶,齐元本等几个士兵紧跟而上,一口气往屋顶的大洞里投下四五枚手榴弹,里面传来一阵叽里哇啦的怪叫,符长生接着用机枪对着硝烟弥漫的洞口一通扫射,听了听再也没什么动静了,便抱枪跳下。
“好样的!”华连诚带着一批士兵跟着纵身跳进屋里,里面躺着五六具血肉模糊的日军尸体,虽然光线昏暗,但透过硝烟,还是能看清屋子的门窗都被封死加固,只留一个内八字形射击孔,旁边堆着麻袋,一门日制九二式步兵炮就架在麻袋上,炮轮已经卸下,炮口还散发着热气。这个屋子里面实际上是一个水泥暗堡,外面的门面都是伪装。
屋外乒乒乓乓交火,屋内倒是一片寂静。屋外的光线透进射击孔,旁边的墙壁上用粉笔写着汉字“军人三忘”——“出家忘妻、出境忘家、出战忘身”。华连诚看了一眼,心想:在某些方面,中日两国军人的思想倒是挺接近的。
突然,高克平大叫一声:“卧倒!”华连诚被一股大力推倒,一颗卵圆形手雷从南面的墙角蹦了出来,“轰”地一声巨响,他只感到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人影绰绰,渐渐才看清,几个人正扭打在一起,粗重的呼吸声和喊杀声在屋子里回荡。
华连诚爬起身来,定了定神,举起手枪,将一个正在肉搏的日本兵击毙,他枪法精准,尽管是毫厘之间,却并没伤到纠缠在一起的弟兄。
墙角里又响起一阵枪声,两个弟兄倒了下来。
高克平大叫道:“这里有暗门!”冲着季初五喊:“手榴弹!”
季初五跌跌撞撞跑来,急忙中被地上尸体绊了一交,抱着的一大捆手榴弹滚落在地。
齐元本大骂:“孬种!”拾起手榴弹,塞给高克平一把,自己往南面的暗门里扔了一枚。这枚冒着青烟的手榴弹被扔了回来,高克平眼明手快,一脚将手榴弹又踢回去,跟着一口气连着扔了好几枚,以防止鬼子扔回来。
爆炸声中只听符长生大喊:“一排长,我给你报仇去!”端起沾满鲜血的机枪,一头钻进暗门里去,几个士兵抱着手榴弹和刺刀紧跟进去。隔壁随即响起一片枪声、爆炸声和叫喊声。
华连诚低头一看,韩和贵七窍流血,喉管被炸开,全身是血,眼看是活不成了,也是悲痛难抑,这时也顾不得悲伤,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从那个暗门冲入隔壁楼房。
一番短兵相接,肃清了隔壁这所楼房里的几个敌人后,他们又发现,和刚才那家日本料理店一样,这座房屋南面的墙壁也有一扇暗门!
来不及多想,杀红了眼的中国士兵们照样以手榴弹和机枪开路,从暗门杀入下一栋二层的楼房内,与暗藏其中的日军展开逐房、逐层的激烈争夺。
一排的副排长章清宝手持花机关第一个冲上二楼,刚踏上楼梯口,只听两声低沉的喉头吼音,两把明晃晃的刺刀一左一右直刺而来,他不闪不退,扣动扳机,大喊一声:“老子够本了!”两把刺刀扎碎了他的胸膛,一排子弹也同时钉进了两个日本兵的身体。
在楼房内部狭小的空间之中,近身肉搏成了主要的战斗式样,手榴弹、刺刀、枪托成了主要武器,拳打脚踢,甚至连牙齿都派上了用场。
楼房里的日本士兵人数上居于劣势,被中国士兵们逐个围攻杀死,但有一个手握军刀的日军军官却异常凶悍,孤身一人却毫无畏惧,进退腾挪之间,攻守颇有法度,显然是个剑道高手,刀光闪耀之处,连续砍杀数名中国士兵,其中一人竟被他的军刀拦腰劈为两截,四处飞扬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军服。
齐元本抓起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上前迎战那个日军军官,他见那日本军官如此猖獗,哪里按捺得住?
那个日军军官一直看不起中国军队的拼刺技术,觉得这和日军相比简直是花拳绣腿,连劈数人后更是得意,不料这个中国士兵的刺杀技术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步枪横挑军刀,跟着急转直刺,动作灵活,力道沉稳。他赶紧侧身后退,“刷”一声,一把冷冰冰的刺刀擦着他的肋骨滑过,把军服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齐元本紧步跟进,上挑下扎,那日军军官也甚为了得,持刀将突刺一一化解。
枪法中的许多精妙之处不在于枪的长短而是在于枪身的弹性韧力,这与矛有很大不同,武林中说“棍怕点头枪怕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花枪一旦借助枪身的弹力抖起来,有如灵蛇,枪头乱攒,神仙都难防,而步枪枪身坚硬无任何弹性,使起枪法来很不顺手,远不比长枪的白蜡杆有活力,甚至不如一根竹竿,不过是死木头一根,威力大打折扣。
日本的剑道和中国的剑法完全不同,其实是刀法。那日军军官见齐元本一个突刺过猛,收力不及,趁格挡之机,军刀顺势横劈。齐元本见机也快,往后一退,避开这一刀,但枪长刀短,来不及回枪反刺。那日军军官动作极其迅猛,乘此破绽,大吼一声,双手举刀往齐元本头顶猛劈过来。齐元本闪避不及,下意识地举枪格挡,“喀嚓”一声,锋利的军刀竟将枪托生生斩断。齐元本就势往后一仰,倒在地上,躲过了这凶狠的一刀。
那日军军官又是一声大吼,乘势扑上,刀光闪闪,直劈而下。齐元本只感到凉飕飕的刀风扑面而来,心一揪:“这回死定了!”说时迟那时快,高克平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猛力一刺,狠狠捅入那个军官的后背,又猛力拔出,连刺数下,那个日军军官在大叫声中倒地毙命。
士兵们正在清理战场,救助受伤的弟兄。
楼房里躺着十多具日军尸体,其中有一具尸体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上身穿白衬衣,下身穿土黄色军裤,没戴军帽。华连诚从他身上搜出一枚长方形的小铁牌,正面是两柄交叉的宝剑,上有一颗五角星,背面铭刻着“帝国在乡军人会会员徽章”几个汉字。从他身上还搜出一个烟盒,主体图案为一艘巨大战舰,上书“忠君义烈”四字,他知道这是日俄战争时联合舰队司令东乡平八郎的题词。显然,这是上海日侨中的退伍军人。
华连诚来到那个被高克平刺死的日军军官面前,只见他头戴尖顶战斗帽,帽徽不是海军的铁锚标志,而是黄色五角星,周围几具日军尸体穿的也不是蓝色水兵服,而是黄色军装,显然这些是日本陆军。在上海作战的原本只是日本海军陆战队以及部分登陆水兵,现在出现了陆军,只有一个可能:日本从本土开来的援军已经开始登陆上海了!
想到这里,华连诚心中一紧,一眼之间,也看清了那个日军军官的容貌:肤色微黑,长脸扁鼻,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死后面部肌肉松弛,不复刚才那副凶神恶煞模样,乍一看倒有几分斯文。就这么一瞥,华连诚竟感觉这个日本军官有些面熟,但仔细一想又想不起在哪见过这个人,自己也觉得这种感觉未免荒谬。
在读军校时,将日本视为未来最大敌人的华连诚就很注意了解日军,见这个军官红色镶边的肩章上为一条黄色纵杠和两颗小五角星,知道他是个中尉,当下伸手到他的衣服口袋里摸索,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有价值的情报,但只找到几枚镍币、一只手表,再无它物。他微感失望,正要走开,发现这个日军军官左胁下还压着一只挎着的皮盒,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几本书册和一架望远镜,不及细看,便将皮盒摘下挂到自己身上。
齐元本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浑身大汗,能死里逃生真是甚幸之至,可想到救自己的是高克平,又觉得有些懊恼,对高克平说:“这次算我欠你一条命。”
高克平“哼”了一声,说:“不是要比赛吗?现在我领先一个,你下次拿条日本人的命还我,记着,还得是个军官。”齐元本“呸”了一声:“老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不过是杀了个中尉,我下次杀个中佐给你看看!”
高克平刚举步,脚上便踩上了一柄军刀,正是那个已死的日军军官的佩刀。他心中一动,刚才见识过这柄利刃在白刃战时的锋芒,知道是件宝刀,便俯身拾起军刀,还刀入鞘,挂在腰间。
齐元本喘了几口气,站起身来,拿了一把日制三○式刺刀,逐个翻检尸体,从日军口袋里掏摸香烟,再补上一刀,凡是没找到香烟的则捅上两刀。日军的香烟盒子上画着一只金色蝙蝠,他瞅了瞅,乐了:“这不是飞老鼠嘛。”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鬼子的烟不知道是啥味……”转身找火,对季初五说:“去那边搜搜看,鬼子兜里的香烟都给老子拿来!先找当官的搜。”
季初五应了一声,抖抖索索把手伸向一个日军曹长,岂料那个曹长并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一动不动躺着,等中国士兵靠近后,忽然拨出压在身体下的南部十四式手枪。
季初五一时愣住了,大叫:“诈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