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阵地后,清点人数,一百四十多人的十连,包括伤兵在内也只剩下四十二人!如果连郭怀路所带的先头部队在内,总共也不过一百挂零。
报数时,队伍中响起了呜咽声,更多人流下了无声的眼泪。
此时,华连诚才知道郭怀路在掩护他们冲锋时中弹牺牲了,尽管郭怀路已经摘下了望远镜,但在指挥战斗时候,他指挥官的身份还是被日军狙击手辨认出来,三八式步枪瞄准镜的十字线套住了他的头部……
华连诚望着天灵盖被掀开、脑浆满脸的郭怀路,悲从中来,泪水一下模糊了眼睛,他想到士兵们就在旁边,又赶紧擦干泪。目睹这么多朝夕相处的战友一个接一个离开这个世界,对于初次经历战火的他来说,简直如同噩梦一般,除了难以抑制的悲痛,还有强烈的愤怒在撕扯着他的心。
郭怀路死后,华连诚已经是这里最高级别的指挥官,他让饿了一天的士兵们吃些干粮,休息一下,他自己坐在弹药箱上,苦苦思索:纱厂里的日军并没有乘中国军队伤亡惨重之机主动出击,显然,他们损失也很大,连日侨也参战了,看来日军的兵力是比较薄弱的,只要我方援军一到,再次强攻,就可能一举拿下纱厂,进而突入汇山码头。可是打了两个小时,我方援兵还没到,从远方传来的激烈枪炮声可知,后面的部队肯定也遇到了日军的猛烈阻击。下一步该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哨兵在黑暗中喝道:“什么人?站住!不然开枪了!”接着是拉动枪栓的声音。
“是中国人,别开枪!”是清脆的女子声音。
众人都吃了一惊,往后望去。
从黑暗中驶来一辆自行车,微弱的火光中,一个工人模样的人下了车,把自行车往墙边一架,对哨兵说:“我是上海青年战地服务团的,有急事找你们的长官!”虽然穿着宽大的工作服,却掩盖不住身材的婀娜,这是个年轻女子。
华连诚更是惊讶,觉得那姑娘的声音有些耳熟,走上前去。那姑娘摘下鸭舌帽,露出一头秀发,华连诚顿时认出她就是二弟的女友、沪江大学的夏知秋!
华连诚说:“夏小姐,这里很危险,赶快离开!”
夏知秋看见他,也有几分惊讶:“华大哥,你是这里的指挥官呀!我是来给你们带路的。”
华连诚一愣:“带路?”
“是啊,我前两年在这里住过,知道附近有条小巷可以直通汇山码头。”
“什么?”华连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附近有条小巷可以直通汇山码头。”夏知秋放缓语气说,“这条小巷很窄,也很偏僻,地图上没有标明,日本人肯定不知道,不会设防的。”
华连诚大喜之下,紧紧握住夏知秋的双手,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夏知秋的双手被他的大力握得生疼,满脸通红。
华连诚方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忙松开手,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攻打汇山码头?”
夏知秋抿嘴一笑:“连日来我们战地服务团帮助你们抢运伤员,送吃送水,你们的一举一动,我们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得知你们已经打到了这里,我对这一带路很熟,就骑车过来了,希望能帮上你们。”
华连诚感激不已:“一路上没遇到鬼子吗?”
夏知秋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摇了摇头:“我是循着枪炮声从小路绕来的。华大哥,快下命令出发吧,我来带路!”
华连诚坚决地说:“不能让你冒险!”拿出自来水笔,摊开笔记本,“你把路线给我们画清楚就可以了。”
夏知秋接过笔和本子,仔细地画了起来,画完后,交还给华连诚,说:“那条小巷很不好找,我必须带你们去。”
华连诚看一下笔记本上的路线,想了想,说:“好吧,你带我们找到小巷后就马上回去!”不等她回话,叫了三个士兵过来:“你们三个跟着夏小姐先去找那个小巷,然后两个人再把夏小姐送走,记住,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另一个人回来带路!明白吗?”三个士兵领命而去。
望着这位勇敢姑娘的倩影溶入茫茫夜色中,华连诚不由得想起了家人:“连智现在在干什么呢?连信和连孝他们应该到老家了吧?阿爸阿妈这会儿不知道是否离开了上海?”转头对符长生说:“老符,你带四十个弟兄在这里牵制一下鬼子,其他人跟我直插汇山码头!”
符长生问:“不等后面的弟兄上来了?”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兵贵神速,不能再耽搁了!”华连诚吩咐士兵们整装出发,尽量多带弹药,伤员全部留下。
符长生一把抓住华连诚的手臂:“带几十个人去攻打汇山码头,你这是去送死!你一个上过军校学堂的人,怎么这么不明白?”
华连诚望着南边的天际,那是汇山码头的方向,沉声说:“鬼子的增援已经开始了……”用力挣开符长生,“我们是突击队,我们的任务就是出敌不意、攻敌不备,这样才能给我们的大部队争取时间。送死也得去,只要死得值!”
符长生厉声说:“好,你他妈的有种!我跟你一起去!”
华连诚喝道:“这不是赌气的时候,这里也需要人指挥!”
符长生毫不搭理,只顾往手榴弹袋里塞手榴弹。
季初五小腿被掷弹筒发射的弹片削去了一块肉,躺在地上喊:“排长,算上俺一个!”
符长生阴沉着脸说:“急什么?你他妈的活腻了?黄泉路上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季初五不敢再说。
出发前,华连诚把参加夜袭的士兵们聚拢到一起,在地上用刺刀画着汇山码头的地形简图,摆上几个香烟盒示意,说:“黄浦江边的汇山码头是鸦片战争后英国人修建的浮动码头,民国十三年改建为水泥码头,我曾经到过那里实地侦察。码头岸边有一排堆放货物的仓库,现在已经是鬼子的弹药库,这是他们在淞沪地区最大的军火储藏地点。”说着指了指那几个香烟盒,“另外,鬼子还在仓库的两头修筑了十五个水泥地堡,各地堡相互沟通,里面配备有轻重机枪。这些地堡有两个作用,一是保卫仓库,二是屯积兵力。平时有一百多鬼子兵把守,开战后,估计兵力有三四百人。地堡前面是一片开阔地,没有任何障碍物,守卫部队一目了然,攻击的部队无论上来多少,都会倒在密集的枪口下,因此从正面强攻,凭我们这些人肯定是不行的。”
军官像这样向士兵讲解战术,在官兵等级分明的国民党军中是极其罕见的,但华连诚却认为,只有让每个士兵都清楚自己的任务,在混战中才能各自为战,达成使命。这种独树一帜的做法也深受士兵们的欢迎。
他接着说:“现在我们知道有一条小巷可以接近码头。出了小巷后,东南方有条废弃的小铁路,顺着小铁路就可直插鬼子弹药库的后方。路上有两堵围墙,都不高,很容易翻越。就是当地人也很少知道那条小巷,鬼子在那一带防守的兵力就算有,也肯定不多。我们的任务就是通过这条小巷,以最快的速度杀向码头弹药库,把它们统统炸掉!”说着刺刀往地上用力一插,“只有这样才能为全局争取时间!”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夏知秋这样的富家小姐,怎么对日军仓库周围的这些小巷小路如此了解?这姑娘真是有心人。
黑夜里,华连诚带领部队出发了,符长生紧跟在后,每人左手臂缠着一条白毛巾,前面几人身穿从死去日军身上剥下来的军服,在远处多少能起一些迷惑作用。众人都知道这一去是以寡击众,生还渺茫,均默默无语。
到了小巷口,符长生一使眼色,几个士兵突然扑上,将华连诚死死按在僵硬的水泥墙上。
华连诚猛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大喊:“符长生,放开我!这是命令!”
符长生喝道:“老子比你年纪大,送死也轮不到你!现在这支部队归我带!”
一向斯文的华连诚破口大骂:“你敢抗命!你他妈的,我枪毙你!”
符长生从华连诚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撕下画着路线图的那页纸,再把笔记本放回他的口袋:“连长,你有文化,有头脑,有你在,就有我们十连在!那边留下的四十多个弟兄就靠你了。黄泉路奈何桥上,兄弟先到一步啦!”看了看纸片上娟秀的字体,“真是字如其人哪,老子当了一辈子兵,连媳妇也没娶上,真他妈的不值,操!”想了一想,掏出那个鸳鸯荷包,想给华连诚,让他帮忙传个话,又想了一想,还是放回了自己的口袋,转身钻进狭窄的巷子里。
士兵们跟着符长生一个接一个进了小巷,没有一个人犹豫,没有一个人回头!黑漆漆的夜色中,小巷的尽头就像是猛兽的血盆大嘴,将这些人迅速吞没。
“快松手!你们这帮目无军纪的混蛋!”不管华连诚如何怒骂、如何挣扎,几个按住他的士兵就是不松手。
高克平走过时说了句话:“连长,明年清明千万别忘了给我们烧纸啊。”把缴获的那柄日本军刀摘下来,挂在华连诚腰上,“这把刀上沾了不少咱们弟兄的血,以血还血,记着拿这刀多砍几个鬼子的脑壳,祭奠弟兄们的在天之灵。”
华连诚再也忍不住,骂声变成了嘶哑的呜号,满脸都是泪水鼻涕……
深夜,空气闷热潮湿,乌云堆积的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没有一丝月光,燃烧的火光将官兵们的轮廓映衬得忽明忽暗。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把耳朵竖起,静静聆听着汇山码头方向的动静。
华连诚疲惫地靠在沙袋上,望着南边呆呆出神,季初五送过来一个馒头,他咬了两口,实在是难以下咽,季初五又递来一个水壶,华连诚摇了摇头。
南边还是没有动静。
华连诚稳定了一下情绪,将那柄日本军刀平放在腿上端详,只见此刀连鞘长约三尺许,刀鞘为金属制,棕绿色烤漆。刀柄长约八寸,左侧刻“秋广”二字,右侧为“竹崎义志”四字,刀柄以珠粒细密的白色鲨鱼皮包裹,刀柄缠绕着编花丝带,两侧各有三朵并联的樱花铜饰,柄端为雕花的刀穗环和黄、蓝双面色编织的刀穗。拔刀出鞘,登时感到扑面而来的清冽寒气,用衣角拭去刀刃上的殷红血迹,可见刻在刀身近柄端的三个绿豆大的金色小字“三胴切”。在火光照映下,弧形刀身自刀脊到刀口的斜面上,满是密密的像云彩、像海浪一样的花纹,隐约间泛射出斑斓的五彩,尽管曾斩杀数人并劈断步枪,但刀刃竟无卷刃。他心中不禁暗自赞叹:确实是把好刀!(注1)
华连诚心想:“竹崎义志看来就是这个鬼子军官的姓名。”他接着又打开了那只缴获的皮盒,里面有一只黑色蒙皮的望远镜,上面镌刻着“旭光”及“十三年式双目镜”字样。盒里还有三本册子,最厚的一本看来年代最久,书页已经有些发黄,封面上写着“《大战学理》明治三十六年译”的字样,粗粗一翻,照着日文中的汉字连蒙带猜,也能看懂十之三四。令他惊讶的是,这本书是他所熟悉的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看来日本人对该书的重视要远早于中国。另外两本书一本封面上写着《支那陆军战斗法研究》,另一本写着《城市战研究》。他暗暗心惊,这些书的主人不过是个中尉,显然日军对战争和战术的研究,已经深入到基层官兵中。这些书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此时无暇细读,他把书收好,准备交给熟悉日文的朋友翻译。
就在华连诚把书放回盒子时,从书中掉落一张照片,他随手拿起那张照片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这张照片上也是四个男子:
三个身穿陆军军装的青年站成一排,中间一人看模样正是这个死去的日军军官,三人前面是一个身穿日本古代武士甲胄的少年,头缠白布,盘腿而坐。四个人眉目之间有些相像,显然也是四兄弟,每个人手里都紧握一柄武士刀,目光直视前方,神情庄重。身穿武士甲胄的少年看年纪显然是小弟弟,眼光显得更柔和,眉目也斯文些。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绽放的樱花树,灿如云霞。照片左右两侧分别写着两竖汉字:“花数樱花,人数武士”,“天皇昭和十二年春写真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