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连诚笑道:“这才是主要原因吧。”喊来季初五:“去,带高克平换套军装,他这身打扮,兵不兵民不民的,像什么话。”
高克平高兴地一个立正,“啪”地行了个军礼:“是!”
季初五平时常受老兵欺负,高克平却对他爱护有加,见到高克平后,乐得一把抱住了他,拉他去换好军装,说:“高大哥穿上军装才叫精神呢。”高克平大笑:“咱这身板,天生就是穿军装的料!”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早晨,日军还是没多大动静。十连的弟兄们多少有些松懈麻痹,许多人说:“鬼子也就是欺软怕硬的脓包,怕了老子。”
与这边战场的平静相对的是,几天来,西方和北方遥远之处的枪炮声却一直没有停息,浓烟笼罩在天边,久久不散。
吃早饭的时候,众人望着西北方向议论纷纷:
“那边冒烟的地方是月浦?还是罗店?”
“谁知道?不是月浦,就是杨行,罗店太远,这里看不到。”
“好像是宝山。”
“听说这些天罗店一带打得很激烈。”
“罗店听说被鬼子占领了。”
“不对,你的消息过时了,现在罗店又被我们夺回来了。”
“你的消息才过时呢,罗店刚刚又失守了。”
华连诚没有心思和士兵们去猜测这些消息的可靠性,他一直觉得纳闷:为什么今天早上日军没有发动进攻呢?他知道,深受武士道精神熏陶的日军指挥官都有一股不撞南墙不死心的蛮劲,加上素来瞧不起中国军队,在这里吃了亏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在这里重新找回“皇军”的脸面。难道日军真的放弃了吴淞这个重要的突破口?
午后,日军却一反常态,展开进攻了!
首先还是炮火准备,令人吃惊的是,这次炮击的不再是第一线阵地,而是第二线中国军队的集结地,炮击又猛又准。一时之间,缺乏准备的中国军队遭到严重损失。
进攻前,日军官兵集体在天皇颁赐的军旗前作庄严的告别宣誓,同乡之间相互转告遗嘱,钢盔下一张张薰黑的脸孔已被怒火扭曲。日军在吴淞一带登陆后,受到激烈抵抗,进展缓慢,突入张华浜的日军也被第87师包围压缩至张华浜车站,连日的失利使得他们变得疯狂起来。
在观察气球的指引下,日军步兵追逐着己方炮火的炸点冒死突击,机枪手也端着轻机枪参与冲锋。炮击刚一结束,日军就从硝烟中跳了出来,在中国军队的哨响声中便冲到了正向前沿一线运动的中国军队跟前。
双方展开了一场毫无章法的子弹对射和手榴弹对砸。有的人被子弹打飞了脑壳,红得发紫的脑浆从头颅了一下子流了出来,有的人被急骤的机枪子弹打得像一滩烂泥般倒下,有的是被子弹和手榴弹削去了肢体,有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痛苦就倒在了地上,无助的望着身边的同伴。
华连诚将自来得手枪的木盒结合到枪柄处,开始是以卧姿抵肩双手持枪打点射,但日军蜂拥而至,他很快就变为单手持枪,将枪身放平向敌横扫。
迎面相对冲击的双方士兵打光弹夹中的子弹后,跟本来不及装填就已经撞在了一起,展开了殊死肉搏。刺刀、大刀、枪托、匕首、手榴弹、工兵铲、十字镐……混战中,拿到什么,什么就是武器,整个战壕里充满了刺杀声、怒骂声、惨叫声、骨头断裂声以及断断续续的枪声。
中国军队平日的刺杀训练流于形式,不注重实战效果,中正式步枪又比三八式步枪短了一截,刺杀技术娴熟的日军在白刃战中明显占据了上风。成群的日军士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集体冲锋,犹如嗅到血腥的狼群,来势异常凶猛。眼看阵地就要被突破,左翼阵地保安第1团两个中队火速赶到十连阵地,加入了混战,依靠人数上的优势,总算打退了这次疯狂进攻。
十连虽然补充了两个排,但此时也只剩下了二十多个人,五个排长死了四个,其中就有吴大水,他死状极惨,肚子被鬼子的刺刀挑开,白花花的肠子流了一地,手里还紧紧抓着鬼子的一块血淋淋的头皮!
华连诚右臂被刺刀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他流血过多,无力地靠在战壕里,今天鬼子的进攻真邪门了,看来,他们已经清楚了中国军队所采用的战术。是鬼子的脑袋瓜突然开窍了,还是有人把这个战术泄露给他们了呢?华连诚已经没有精力去想这些。
夕阳下,他翻开笔记本,看着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名字,觉得上面写的不是字,而是血!那些死去的士兵,很多稚气未脱,当时记录的不过是一个个人名,如今却是一条条逝去的生命。人的生命有的时候是如此的脆弱,这就是战争!
华连诚又翻到了那张兄弟合影照片。整天都在战壕里摸爬滚打,在硝烟里呼吸,在炮声中呼喊,见惯了血腥,习惯了死亡,但是,当看着亭子里三个弟弟的音容笑貌时,父母的面容也一一浮现在眼前,他心头突然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恐惧感:“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这时钱才官气喘吁吁地跑来:“第61师把吴淞镇给丢了!”
华连诚惊问:“什么时候?”这个消息确实有些意外,第61师由十九路军“福建事变”失败后的残部编成,很多官兵都打过一·二八淞沪抗战,怎么这么快就把吴淞镇丢给了日本人?
钱才官气急败坏地说:“好像下午3点吧,他妈的,跑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双手一摊,“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华连诚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十连的阵地突出于吴淞镇的西北侧,担负镇子的侧翼防卫任务,现在日军已经占领吴淞镇,他们的坚守就完全失去了意义,非但如此,还有可能被日军包围。
一会儿,又有弟兄过来报告:“左翼阵地的保安总团接到命令,已经开始后撤!”
但是,伤亡惨重的十连一直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钱才官急了:“连长,现在鬼子正在合围我们,师部的传令兵怕是过不来了,我们再不撤,就没机会了!”见华连诚还沉默着,又说,“吴淞一带的我军都在后撤,现在我们连只剩下二十几个人,留在这里就是等死啊!”
华连诚长叹一声,终于开口了:“你带上受伤的弟兄们,南撤蕴藻浜。”
钱才官立即通知剩余的弟兄们撤退。就要离开这片浸透着弟兄们鲜血的阵地,谁都不甘心,钱才官不停地催促,好不容易整好队,正要出发,回头一看,只见华连诚像泥塑一般坐在战壕边,望着战壕里那些来不及掩埋的尸体,怔怔出神。
季初五跑过来,拉着华连诚的臂膀:“连长,快走吧!”
华连诚摇了摇头:“你们先走。”
季初五一下子慌了神,大喊:“弟兄们,连长要一个人留下来!”
士兵们纷纷聚拢过来:“连长,要走我们一起走,要留我们一起留!”“连长,你不要丢下我们啊。”高克平大喊:“连长,我们不撤了,你带着我们在这里跟鬼子死拼吧!”
钱才官说:“连长,你的心思我晓得。可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不是常说,只要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吗?你不走,大伙儿回去后怎么向上边交代?”
华连诚听到最后一句话,身子猛然一震。
按照《国民革命军连坐法》,没有接到命令就擅自撤退,一班同退,杀班长,一排同退,杀排长,一连同退,杀连长;相反,如连长不退,而全连官兵撤退以至连长阵亡,则杀连长属下之排长,依次类推。如果自己不走,剩下这二十几个弟兄顾全义气,多半也不会撤,就算撤退,也必然要受军法惩处。这些弟兄都是历经血战的铮铮好汉,以后还有很多仗要靠他们去打,以眼下这种情况,就这么白白死在这里太不值了。
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注1:战斗机方面,中国空军当时的主力为美制霍克3、苏制伊15双翼飞机,下单翼的伊16很少,日军大量使用的战斗机为下单翼中岛九六、三菱九六,少数为双翼的川崎九一;轰炸机方面双方性能基本相当。
注2:此为侵华战争初期日军使用的九二式装甲车,重6.4吨,乘员六人,武器为数挺7.7毫米机枪。日军常在骑兵部队中混编这种装甲车,担任侦察和搜索任务。九二式装甲车是一种明显带有技术积攒性质的武器,其技术寿命在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达到极限,但由于中国军队反装甲能力弱小和日本坦克生产能力有限,这种装甲车在中国战场一直使用到日本投降。
注3:抗战初期,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差距。以射击为例:中国军队的机枪多打长点射,往往不等敌人进入最佳射程就开火,而日军机枪多打短点射,既准确又节约子弹。陈诚曾就此形象地比喻说:“日军机枪手是有的放矢,好像在问我们:‘怕不怕,怕不怕?’而我们则是盲目连发:‘怕怕怕……’一怕到底。”再谈步枪兵,日军即使是新兵,在上战场前也要接受至少一百发的实弹射击训练,神枪手不少,据当年战场观察,许多日本兵射击不用贴腮瞄准,平端枪也能准确击中百米内的人形目标;而中国军官们总是把弹药看得比士兵的生命还重要,由于国家物资有限,许多士兵战前实弹打靶不过几发,就算是物质条件最好的中央军,也不过每兵配发十五发子弹作射击训练,结果战斗中不但命中率很低,而且伤亡也大得多。